第185章 第一百八十五章
正式选秀还要等九月初, 八月里,在敏若的殷殷盼望、望眼欲穿之下,法喀、海藿娜终于带着舒钰正式回到京中。
他们回京那日敏若未曾出宫迎接, 但听到宫外传来的消息,还是不禁长松了一口气——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来, 她这永寿宫真要成了京师保媒圣地了。
在法喀他们将要抵京之前,敏若已经通过康熙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东宫方面希望结亲的问题。
事情其实好办。
康熙召法喀回来,明显是要将自己的安危交给可信之人, 先不说他如今对太子心怀忌惮、失望种种感情, 太子对他也是失望而畏惧,父子二人感情大不如旧, 就算是放在这对父子感情尚好的时候, 康熙也能够容许太子对自己的心腹伸手、拉拢势力而心中毫无芥蒂的可能性也几近于无。
这世上,能正大光明地与皇帝心腹结亲、结盟的太子,只有皇帝本人也在为他铺路,父子之间亲密无间毫无猜忌的。
很显然,如今这对父子,并不属于那列。
所以敏若要借康熙之手处理这桩麻烦事, 只需要对康熙将此事陈述清楚,然后表明心愿便可以了。
紫禁城就这一亩三分地,太子妃的动作并不算隐秘, 甚至颇有些大摇大摆的意思, 康熙不可能无知无觉。
让他一直安静不发的原因只有一个——他在等待法喀的态度。
而在法喀一家抵京之前,哪怕没有书信往来,敏若也能够全权代表法喀行事。
正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康熙在等待法喀的态度,其实就是在等敏若的动作。
敏若的反应没让他失望。
不过康熙若是直接干脆地答应了敏若的请求, 岂不是对不起敏若这些年心里骂的那么多声狗皇帝了?
敏若将烦忧与请求徐徐与康熙说清后,康熙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了半晌,目光莫测,看不出喜怒。
敏若温驯地微微垂下眼帘,不与皇帝直接对视,似乎没看到康熙危险莫名的目光,仍然从容端静。
静了半晌,康熙才忽然道:“这么多年,朕总觉着看透了你,又无时无刻不觉得从未看透过你。瓜尔佳氏的婚事,真不要?”
“碌碌一俗人,有什么好看的。”敏若低眉浅笑,口吻轻松随意地回答了康熙前一句似乎是感慨的言语,然后方平静答道:“我与法喀、海藿娜都只希望肃钰能获一心人,然后如他的阿玛额娘一般,相守一世、互不相辜、终生不离。”
康熙似有些唏嘘,“你们这要求听来简单,想要达成又有多难。这世间权柄荣华、富贵万千,天下人趋之若鹜,谁不心动啊?在权柄富贵四字之前,所谓真情实爱,多少人都看做一番笑谈。”
敏若目光仍旧平和,徐徐吟道:“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1”
康熙闻此,定定看她半晌,敏若此刻终于从容与他对视,眼眸似乎清澈如初。
康熙终于道:“昔日西江水,今犹未改忽?”
他试图借诗人在诗中抒发的对故乡之水的念念不忘,来探究敏若之心。
敏若于是缓缓道:“旧盼宁见日升月落、守草木葳蕤四季更替安度一生,此志,今仍未改。”
康熙便点点头,似是随意地道:“朕知道了。”
二人又对坐半晌,然而也不知是不是话都说完了的缘故,此刻对坐,竟只有相对无言。
半晌后,敏若起身行礼:“舒窈今日回宫,上次她闹着要吃炙羊肉,正命宫中预备,妾得回去瞧瞧。……您可要来用晚膳?”
康熙想了想,点点头道:“朕有政务处理,食时再去。”
敏若笑着应了一声,然后款款告辞,刚要踏出暖阁,忽听身后康熙问她:“若是此生能选,你是想做紫禁城中的贵妃,还是一世的钮祜禄氏三格格?”
康熙言语颇平和,不是平日用来让人摸不清他情绪的故作平和,而是发自内心的真平和,又似有几分真切的感慨。
敏若脚步微顿,心跳条件反射一般微微加速,神情面色却镇定平和的好像不是真人,而是一幅画一般。
瞬息之间,敏若心中已是万千波涛滚滚,她从容转过身,向康熙莞尔温柔又洒脱疏恣地一笑,眼中似有几分狡黠光亮,“若这一生能由妾自己做主,妾只想做一回敏若,幽居山野,与云月为伴,不入天下所有富贵丛。”
言外之意,是既不想做贵妃,也不想做钮祜禄家的三格格。
她这话说得称得上“大胆放肆”,一旁服侍的梁九功心怦怦直跳生怕她撞到康熙的枪口上,然而留意到康熙一瞬似有些愣怔旋即失笑的表情,敏若就知道,她算对了。
此刻若答做贵妃,然后陈述向康熙的深情,确实无过,但也无功,反而易破人设;若答做钮祜禄家的三格格,那言外之意,难道是对皇家心存怨怼吗?
不如直接告诉康熙,姐两个都看不上。
一个也没抬高,一个也没贬低,有些出格,却不会惹恼康熙,哪怕康熙心情不妙时听到这句话,也顶多觉着敏若“不识好歹”罢了。
然康熙此刻,心情着实不错。
因而他只是悠悠呷了口茶,幽幽道:“你这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衣食住行处处讲究的性子,真要遁入山野过隐士生活,只怕早晚养不活自己。”
敏若颇为光棍地道:“妾如今不是有您养着么。”
才怪,永寿宫的用度是从内廷拨,但除了日常用度之外的份例银,敏若却从没动用过,都按数添倍抵日用之额后,用做宫外施粥米、药材、寒衣之用的添头了。
可以说这些年,除了时节赏赐、贡品物件之外,她并没用过宫中多少。
大头的贵妃份例,都散之于民了。
永寿宫的花销用度单有一本账册走,要说康熙养她,实在是无稽之谈。
但康熙知道她有济民的习惯,却不知其中底细根由,听敏若此言,不禁笑了,道:“你这性子,朕有时都想,能教出容慈、静彤她们那般稳静有度的孩子,还能生出瑞初,真是爱新觉罗家祖宗庇佑了!”
呸!
敏若心中的小人愤怒掐腰,面上则又摆出颇为光棍的神情,道:“可妾就是教出来、生出来了。”
康熙白她一眼,摆摆手道:“去吧!”
敏若于是款款一欠身,刚刚转身要走,忽然又听康熙唤她,便又得驻足转身,心里愤愤想:到底有完没完了?他乾清宫的门槛就那么贵,让她跨一下都不行?!
康熙道:“只朕与你二人,不要称‘妾’,听着怪别扭的。”
敏若看他一瞬,浅笑点头:“我记下了,皇上您放心。”
康熙轻哼一声,“朕也不是头次说了……你再记不住,可算半个违君了。”
敏若忙做惶恐状点头,康熙看着闹眼睛,挥挥手叫她快走。
敏若于是放心转身离去,已走出暖阁,梁九功满头是汗地送她——方才那情景,他竟比敏若这个当事人都紧张。
将要迈出殿门,敏若脚步忽然微顿,梁九功声音低低道:“毓主子?”
敏若摇摇头,恢复往日宁静从容的模样,抬脚迈出乾清宫高高的殿门。
方才那一瞬间,她隐约听到康熙的声音。
“可若能再选这一生,朕还是要做这皇帝,要永永远远地守这紫禁城……”
顺着台矶往下,敏若走到庭院正中,梁九功要送她出宫门,因而一直随她行走,却见她忽然驻足在中庭,回头往大殿看去,稍有些疑惑,却没出声询问。
敏若其实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然后便立刻转身继续往出走。
今日的对话,忽然让她意识到,康熙老了。
因老了,才会有这诸多的感慨,年轻时康熙的感慨总是与壮志一同抒发出来的,即便偶尔有落寞之言,眼角眉梢也尽是天下在握、坐居九五的把握。
今日这感慨,倒好像回首前半生,立足山巅垂眼,想看一看身边的芸芸众生,一路走来,都有了怎样的变化。
可惜,皇帝就是皇帝,哪怕垂垂老矣,哪怕疾病缠身,哪怕用温情装饰面容,张口时,还是能露出一口锋利的獠牙。
即便眼睛已经不能轻松地看清楚奏章上的文字,哪怕已经挽不动年轻时的硬弓,他对权利的掌控欲也不会有半分减弱。
今日殿中,看似是感慨而随意的交心谈话,但本自试探而始,又怎么可能轻松得起来。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2
曹操这句诗,写得是真不错。
敏若垂着眼帘,看起来斯文温静,脚下的动作从容不乱,但她的心却急于逃离这座宫殿。
无论心中有怎样的感慨,在康熙面前应对有多么的有把握,踏入这座象征着天下至高权柄的宫殿时,她心中还是只会有一种感受——压抑。
这是她永远也可不能适应的地方。
哪怕她在这里也可以如鱼得水。
无论如何,此事终归是了了。
法喀回京之后,稍微休整,次日便入宫向康熙述职请安,海藿娜亦与他一道入宫,入宫后便径直来了永寿宫。
“太后这几日身子不好,也不爱见人,你可以不去请安了,回头我叫人替你将礼物送去,将心意带到便好。”按理,海藿娜这个品阶的命妇,又是宗女出身,随夫婿在外日久刚刚回京,首次入宫怎么都应该去宁寿宫拜会太后才是。
但一来这几日太后身子确实不大好,懒得见外人;二来久别重逢,敏若与海藿娜都有不少话想说,她也舍不得叫海藿娜再折腾一番,索性便这样做下了安排。
太后那边自然不会怪罪——毕竟她老人家的身子摆在那呢,这几日连嫔妃请安都不愿见。
而有阿娜日连日守在宁寿宫,也没人能有到太后跟前嚼舌根上眼药的机会。
在宫里,海藿娜自然是对敏若言听计从,闻此,便将本来准备奉与太后的礼物都交给了兰杜,然后紧紧握住敏若的手,道:“姐姐,我们回来了!”
敏若拉着她在暖阁炕上落座,这个时节,敏若宫里喝白茶多,海藿娜浅尝一口,不禁长叹:“多少年没喝到姐姐宫里的茶了。”
可不是,自康熙三十九年她与法喀离京始,至今也有小十年的功夫。
敏若道:“往后可以如从前一般时常入宫来找我了……虽说塔尔玛她们也常入宫,但你知道,宫外府里,我还是唯独只惦记你一个。”
海藿娜露出个颇明媚、极似少年时的笑,眼圈却隐隐泛红,她道:“这么多年,姐姐最疼我,我心里知道。”
而钮祜禄家子弟当中,除了法喀这个亲弟弟,姐姐唯一亲近信任些的,也唯有从前在宫中行走时间长、打的交道多些的富保。
其余与颜珠、尹德、阿灵阿,都谈不上亲切交心——因为知道敏若真正与人亲近是什么样子,海藿娜才看得清敏若对大半个钮祜禄家的态度。
也因此,她这些年在外,便常惦记敏若身在宫中,看似周身儿女学生环侍,但娘家却连个走动的知心人都没有。
尤其这几年,听说从前在永寿宫入学的公主们先后都成了婚,离京的离京,还有的虽未成婚,却在宫外有了差事要做,而安儿忙于稻种、瑞初远离京师,她心中才愈发惦念敏若。
她总是怕敏若孤单。
好在,他们终究是回来了。
水师丢了就丢了,以如今的形势,做在外领兵的一方大员和京师中的天子心腹近臣,也没什么区别。
一朝山陵崩摧,朝中换新日月,都是个退下来的结果。
看海藿娜神情颇复杂,似有些悲楚,又像是满足与洒脱,敏若多少能猜测出她心中所想,有些宽慰又有些无奈地道:“我在京中很好,处处都好,兰杜兰芳陪着我呢。”
“多亏有杜姑姑和芳姑姑。”说起这个,海藿娜不由道:“若无她二人守着您,法喀与我在外只怕更担心挂念。孩子们大了,陆续成家立业,不能再守在您身边,过惯了儿女承欢膝下的热闹日子,您怎么受得了呢?”
我挺受得了的,没有孩子的日子其实也挺快乐。
洒脱本脱敏若心中默默道,然后海藿娜并没给她解释的机会,又破涕为笑,道:“幸而如今我们回来了,日后我定常常入宫陪伴姐姐。”
“有空也可以去微光走走,蓁蓁听说你在粤地常带领斐钰与官眷入营劳军、慰问军属,还极擅弓马火器,对你向往已久。”敏若道:“左右家事不多,舒钰又大了,常出去走走也开心。”
知道蓁蓁是何人,海藿娜道:“温宪公主实在高看我了,这些年在外,听着公主们的作为,我才真是心向往之呢。”
敏若道:“行了,就别相互吹捧了,她又听不到。……我与你说件正经事。”
海藿娜忙端正态度,“姐姐您说。”
“肃钰的婚事,这两年那边有没有苗头?”敏若道:“你们可不知道,就这一月间,我这永寿宫和颜珠他们府里有多热闹,一个个都是为肃钰的婚事来的。”
海藿娜不期敏若忽然说的竟是这个,微愣一瞬,旋即连忙道:“姐姐放心吧,如今我们回来了,这些事我来处理。”她知道敏若一贯厌烦麻烦,想来这段日子也被烦得不轻。
然后方无奈地道:“肃钰那小子,我看是生来就没长情窍!这些年,心悦他的姑娘也不是没有,有的连姑娘家的矜持都不要了,主动与他表明心意,他竟还听不懂!”
这年代,女孩再怎么勇敢地直接表明心意,也总归是委婉两分的。
就是这两分委婉,直接撞到了钢铁大直男的短板上。
反正直到上一次通信,她与法喀照例询问肃钰终身大事,肃钰的回答还是“儿处无状”。
什么状?症状吗?合着这年头和姑娘情投意合成个婚还成了病了?
提起这个,海藿娜就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与敏若道:“他阿玛当年与我相处一套一套的,怎么他就跟傻子似的?!”
这绝对是亲额娘才说抱怨得出的。
敏若忍俊不禁,随口道:“还是没碰到呢,你看安儿当年咬着牙这个不喜欢、那个不愿意,和有心的姑娘说两句能把人气得眼睛冒火星子,遇到洁芳还不是乖乖认栽,如今京里众口交赞的好男人、好夫婿都是他,让人哪还能想起十年前命妇官眷们对他的评价?”
想起安儿与洁芳顺利美满的婚姻,海藿娜心中终于聊有安慰,道:“若肃钰也能有安儿那个命道,真是皇天菩萨和祖宗一起保佑了。我也不求他媳妇是什么出身,宗女高门我认、旗人也好、民人我也认!无论怎样,我和他阿玛总能想法子叫他如愿,只是他别一直不开窍,叫我们怪担心他孤独终老的。”
虽说肃钰在敏若眼中也不算老,可眼看也是快二十的人了(按虚岁算),按时下的风气,过两年再不成婚,就是个“剩男”了!
如今还可以借口肃钰只想专心公事前程无心男女之事,但再拖两年,恐怕怀疑肃钰患有隐疾的人都有了。
海藿娜一想起这个,心中就十分沉重,不禁哀叹连连。叹了两声又反应过来是在敏若这,唉声叹气的会影响敏若的心情,忙又将叹息咽了回去。
敏若拍拍她的手,安慰了一下这个为儿子的婚姻满心忧愁的老母亲。
当年安儿和瑞初她是半点不着急,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她这么没心没肺……不对,看得开。
此刻还为肃钰的婚事愁得难以展颜的海藿娜并没料到,没过多久,便有一“大饼”从天而降,砸到了果毅公府上。
肃钰的婚事,被康熙一把包办了。
而且说实话,包办得挺不体面的。
毕竟前年他还猜忌钮祜禄家可能有尚公主之心,今年就连商量都没和法喀商量,直接降旨赐婚舒窈与肃钰了。
事情要从舒窈献上新式炮说起。
舒窈的火器工坊有段日子没有产出,康熙心中虽然知道与火器相关的研发是谁很耗费时间的,但头一年被舒窈养宽了心,今年等到秋日还是没看到新成果,不禁有些失望。
然而他这边还没召舒窈来问一问呢,舒窈就把惊喜送上门了。
九月初,南苑演武,舒窈带人拉上新式炮,康熙早被她知会过会有惊喜,但见他们神神秘秘的模样,不禁还是生出好奇来,问道:“此乃何物?”
舒窈与人拉开蒙在新式炮上的红布,笑容明媚地回禀:“回汗阿玛,此乃新式炮,乃是臣等今一年研究之成果,请汗阿玛一观威力!”
而后命人对早堆砌起的至少一千五百步之外的墙开炮,众人只见顷刻之间墙砖碎散土尘飞溅,而试射点周近似地动山摇,离近者甚至隐隐感到震感。
时下火炮射程多数都在千步上下,康熙早在看到试射点与新式炮之间的距离时便已郑重起来,此刻见一击得中而威力如此巨大,竟不禁直立起身,鼓掌叫好:“好!”
虽然只是临时搭建起来为试射之用的砖墙,结构并不算稳固,但一炮下去能有如此威力,也是极为惊人的。
康熙心中激动,又命人再演两炮,确定此新式炮威力稳定,更是大喜,直接召舒窈上前,拍着女儿的肩,朗声笑道:“前朝有叶梦熊,我爱新觉罗家亦有朕的十二公主!”
当下南苑之中只听山呼万岁,而被邀来观看大阅的在京藩臣们心尖颤颤,亦随跪下直呼万岁,其实惊惧之色连康熙都看得出来。
康熙于是心中更添得意,但看一眼外蒙古外藩的几位贝子台吉,再看看身边高挑挺拔沉稳明媚的女儿,他心里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舒窈可近婚龄了。
能研发出如此威力巨大的火炮,舒窈在他心中的价值已不可同日而语,抚蒙离京那是万万不可能的,那……十二公主额驸要从哪里出呢?
康熙心中盘算一会,目光忽然幽幽地投向了离他极近的法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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