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第一百九十九章
安儿与洁芳到底没在朝中扎根,因而对各种风声消息算不上十分灵通,只因洁芳习惯做事留后手准备,才稍微留出一点关注。
因而对此次事件,他们听到消息虽早,却不算全面。等夫妻二人抱着护犊子的心匆匆赶到宫中时,敏若宫里茶已沏了两轮,蓁蓁的动作最快,快速与敏若沟通一番,领了定心丸走了。
海藿娜与她前后脚进来永寿宫,入内便匆匆说起此事,又道:“法喀说了,噶礼行事不端有过失在先,咱们瑞初行事虽然莽撞,却师出有名,不算大过,只看朝中如何应对。也请姐姐放心,若有人寸心针对,咱们家也不是吃素的。”
“我知道。”敏若思忖着,问:“江南的舞弊案,你们探到多少?”
海藿娜抿抿唇,道:“只探到秋闱中榜多是家中有财势而素无文名之辈,其中竟有数文字不通者,江南轰动,学子抬财神入学宫。噶礼意图调兵镇压,被瑞初率侍卫持剑抵下,瑞初亦当街对江南学子保证会以此事还众人公道。
持剑逼两江总督的罪名不小,噶礼参奏瑞初的折子快马入京,就是想打一个先入为主措手不及,不过江苏巡抚张伯行在事发之后奏明此事的折子也一同离江南入京,再加上瑞初的陈情折,这三封折子应是一齐送到的,如今距京还有一日半的路程——至于真正几时到,还是要看姐姐的意思了。”
折子还没到御前,京中却已掀起轩然大波,这事情背后没有人推波助澜,鬼都不信。
听完海藿娜的回答,对京中有几家现在能收到的消息,敏若心中大概有数。
她指尖轻轻点着炕桌,问:“哪家的动作?”
海藿娜只对着敏若用手比了个“八”,又抬指虚虚指向另一个方向,“如今最关注江南的消息的就是这两处,也唯有这两处,还有两分立刻知道新消息的能耐了。”
说完,海藿娜顿了一顿,又低声道:“这消息能如此快地传入京中、又在京中流传,只怕噶礼与京中已有了勾结,此次正是来势汹汹地针对咱们公主。”
江南是块肥肉,江宁织造的位子谁都想要,他们那时斗得风生水起,虞云中途下场抢了果子,怎么可能不招嫉恨?何况后来八阿哥恐怕也反应过来,当年朝中为三个织造位争得昏天暗地时,是谁坑了他一把。
而太子那边,若算恩怨就更简单了,早年的情分是有的,四十八年瓜尔佳氏与肃钰结亲的事也确实闹得不大好看。
再论利益,这几年太子对瑞初和钮祜禄家几度拉拢都没能得到结果,江南这块大肥肉悬在眼前却能看不能摸,谁受得了?八阿哥那边自然也是同理。
他们推波助澜这番风声,真正盯上的并不是瑞初,而是处在江宁织造位上的虞云。
在他们看来,虞云无家世底蕴,能够一朝得圣意坐稳江宁织造的位子,无非是因瑞初罢了,将瑞初打下来,虞云那江宁织造的位置也就做到头了。
提剑威逼要员,这事往大了说没准能治瑞初一个“大逆”,不过哪怕是与瑞初有旧恨的八阿哥也没敢直接明火执仗向那个方向进发,而是选择先放出风声,以观察康熙的态度。
——毕竟康熙偏心这件事,他也不是头一日知道了。
“目光短浅。”
分析出幕后之人的动机,虽然知道他的行为正合了瑞初的意,是瑞初一步一步算计出来的,敏若还是莫名不爽,类似与一种感觉他有眼无珠的不爽。
但这一点也正证明了瑞初如今行事虽然张扬,可稳扎稳打扮猪吃虎的路线却还是走得很稳当,这点是值得高兴的。
如今破局的关键在于圣意裁决,敏若需要做的,就是保证瑞初的陈情折与张伯行奏明江南之事的奏疏比噶礼告状的折子先被康熙看到。
至于如何保证三人同日送出的奏疏,分出次序被康熙看到,还不会被怀疑插手奏疏呈递要务,那就是敏若的本事了。
若是此事未在京中先发,三人的折子同日抵达,康熙最先看到的必然是瑞初的折子,这一点毋庸置疑,也无需人操心。奏章到达,御前人明悉圣意,自然会将公主的书信奏章摆放在最显眼紧要之处。
但如今事发,幕后之人虎视眈眈想要敲瑞初迎头一大棍让她带着罪名将她逼回京师,就需要敏若在其中来个御前闹事做戏一条龙了。
同时,她也需要提防在京中推波助澜的幕后之人在御前折子次序上动手脚。
噶礼到底是两江总督,官位在张伯行之上,论实权也在瑞初之上,出了这样的大事,康熙要了解情况时,按理自然应该先看噶礼的折子。
但康熙偏心眼子啊!敏若要做的,就是先去替瑞初洗脱嫌疑,诱发康熙的偏心眼。
也不必十分偏心,先认准瑞初清白无辜就够了。按照避嫌原则,看折子时还不避开两位当事人,先看时任江苏巡抚、素有清正之名的张伯行的折子?
张伯行正儿八经儒家弟子,崇尚理学,为人迂腐死板一点。
从前他看瑞初在江南的行为也不大顺眼,但瑞初名义上占着大义、身份上为人君,他虽心有不满却不好多加置噱。而飞白楼建成后,瑞初在收纳书籍、尊请经师上给他了些面子,先请他讲了一日理学,张伯行又转赞瑞初“虽女子之辈,亦通礼义”,虽然还是觉得舞文弄墨、兴会聚友非女子应为之事,但也没有那么强烈的不满了。
要他向着瑞初说话绝无可能,但将事情原封不动、一字不改地回禀给康熙,他还是能做大的。
日前,虞云参奏此次地方官员举荐士子中竟有文字不通者,在康熙心中已留下了江南科场混乱的印象,如今折子在御前还热乎着呢——密折奏报,外面的消息得
到的会晚些,八阿哥和太子这两年被康熙打击得猛了,消息更为迟滞,若早知道有那封折子,没准动手前还得掂量掂量。
如今,可没有他们掂量的机会了。
敏若低低交代海藿娜两句,折子呈送的路上不必动手脚,康熙听到风声后必然会命人快马迎折子入京,这次的局看似摊开得极大,但主战场却在宫中,没有冒那个风险多此一举的必要。
与其在外界使力,不如直接让康熙的眼药。
顿了一顿,她又道:“密切监视八贝勒府上。”
她没提太子,海藿娜虽然疑惑,但却知道她必然心有把握,见她神情平和,顿时心安了,应下一声,然后悄声道:“我与法喀都等着姐姐的信,哪里可用我们姐姐尽管使人知会。如今我们回来了,咱们在京中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岂有让姐姐一人劳心的道理?”敏若握握她的手,没等说什么,安儿与洁芳便匆忙赶到了。
他们是一路从京郊的田里折腾过来的,因而才到得最晚,海藿娜见他们来了,知道他们必是为了瑞初的事来的,便起身道:“那我就去了。”
敏若微微点头,叫兰杜送海藿娜出去,安儿方急忙问道:“瑞初究竟怎么了?是有谁针对她?”
“稍安勿躁。”敏若示意他们坐下,简单说清楚事情始末,又略微透露一点自己的处理打算,“此事如何办我心里有数,你们此刻稳住了,好生给新稻之事收尾就足够了,咱们芽芽能不能今年就把郡主捞到手,可都看你们两个了。”
见她还做得如此稳当,安儿就知道她心里有数,稍微松了口气,闻此抹了把脸,道:“新稻成了,等筛过稻米品质,最迟再有三日,就能整理出结果。此次行事……额娘,我怎么觉着太子如今行事愈发没有路数了?”
他皱着眉,满是不解,“按说如今皇父对东宫的忌惮满朝皆知,太子要么咬紧牙关蛰伏然后放手一搏,要么就趁早断尾求生寻求出路——”但那样,如果不能拿出足够打动人的利益干脆扶持新君,只怕也没有好结果。
这一点,他都能想到,从小接受正统教育、少年入朝几度监国,年轻时颇有美名,在朝野中沉浮数十年的太子难道想不到吗?
这一次如此明晃晃地向瑞初和虞云出手,他实在摸不清太子的路数了。
或者说,这几十年兄弟,他还是摸不清、也不想了解他们的路数。
敏若看了安儿一眼,淡淡道:“太子走到如今这一步,你觉得他所求的还是一个好结果吗?”
安儿愣了一下,洁芳到底是实打实的局外人,反而比安儿更容易接受、理解这一点。
安儿是经历过太子温润翩翩、雍容款款的青年时代的,他退局退得早,与太子也正经维持了几十年的兄友弟恭,从前虽因太子的行事而心中隐隐有几分不祥之感,今日听敏若将事情点透了,还是不禁怔住。
是啊。
太子如今真有几分光脚不怕穿鞋的意思了,看似是处处争权夺位,其实又何尝不是在与康熙撕破脸皮,这几年的挣扎,究竟是为了稳固地位、争夺至尊之位,还是在与康熙这位皇父较劲?
譬如这一回,他真是为了针对瑞初、得江宁织造的位置扩大势力,而不是为了给康熙添堵吗?
敏若没有安儿那些复杂的心绪,无论太子的本意为何,在他出手推波助澜算计瑞初之时,他们就注定站在了对立面上。
敏若从来不会对敌人保有一丝的同情怜爱,那是对她宝贵生命的不尊重。
同样,洁芳也没有。
她寻思半晌,低声道:“太子此行,是否也意在八贝勒?”
针对瑞初,既给康熙添了堵,也给八贝勒挖了一坑,一箭双雕。
“再等两天,看着就知道了。”敏若道。
如今老八还藏在后头,太子要给他添堵,这几日必然会动手拉他下水——虽然太子自己也免不了带一身脏。康熙在对八贝勒不满的同时,必然也会对同样插了一手的太子生出不满,算到这一步,太子不会疏漏这一点。
若他还是做了……
安儿是跳脱不是傻,听出敏若与洁芳
的弦外之音,他坐在那半晌无言,不知都想了些什么,许久,挤出一句:“好没意思。”
洁芳拍着他的肩无声地给予安慰,敏若看了这傻儿子半晌,低声道:“明年就走吧,带着孩子们去看看山高水远,也看看你们都未曾见过的辽阔天地。这皇城太小,装不下你们。”
安儿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长长吐出,他双手伸出紧紧握住敏若的手,他的喉咙发紧,声音出口,不可避免地带出了主人心中的压抑,他说:“儿子总有一日会带您走的。”
敏若去拍他脑袋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笑了,将拍的动作改为顺手摸了两把,然后道:“额娘等着。”
康熙那边,骤闻此事,他亦是震惊。
他当时只是想若有一日瑞初与额驸争吵或是失和,能用那块玉佩稳稳当当地压制额驸,那是从他身上取下来的佩玉,他给了瑞初,就是彰显瑞初尊贵、给瑞初撑腰的意思。
但他万万没想到,瑞初竟然把那块玉佩用到闯衙门、提剑逼两江总督的事情上!
两江总督,位正二品,一方大员,大清九大封疆大吏之一,当年他有意让法喀在气候温暖的江南之地修养身体,就是授予法喀这个职位。
此职紧要之处可见一斑,纵是他一贯偏疼女儿,听了这事也不由瞪大眼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话的小太监战战兢兢不敢言声,今日已过正午,斗志昂扬撸袖子正打算重重参瑞初一本的御史得明日早朝才能正式上场,康熙想要知道事情的具体始末(无论真假),还都得等一等。
为了保证震撼效果,传出来的消息掐头去尾,就留下瑞初威逼两江总督这一条,康熙震怒之下却也觉察出不对来,沉声命:“速速去探!”
京中的风言风语已经满天飞,若说幕后没有推手,那才真是一场大笑话。
康熙沉吟半晌,又命人召法喀入宫……闯衙门、逼重臣,这事情不小,瑞初清白无辜最好,若是瑞初真有什么过失,他得好生想想怎么保住瑞初。
法喀与敏若在御前先后两场辩白,二人虽“对事态”不明,但口径一致地认为瑞初性情纯良、与人为善,不可能擅动刀枪针对一方大员,流言必然是无中生有针对瑞初——哪怕真有其事,也一定是噶礼行事有不端之处令瑞初忍无可忍,不得以而为之。
无有力证据支撑,这辩白苍白无力得很,但康熙半
就不需要什么实据。
在噶礼和瑞初之间,他若非要选一个人站边,当然是选自己“温柔善良、从不与人为争”的女儿。
他需要什么证据吗?他只需要观点,甚至连理由都不需要。
敏若所持的“瑞初善良天真”这一观点一出,立刻得到康熙的认同,并且也颇赞同敏若蛮不讲理提出的“无中生有”观点。
他沉声道:“京中流言一二日间竟可于街头巷尾处处传诵,朕这一二年间是不欲与他们计较,他们真当朕老眼昏花了?”
他话中的“他们”无非是指他的儿子们,敏若心道:您儿子们可不敢当您老眼昏花,那一个个和您对上都如临大敌着呢。
但大利当前,谁能不心动?噶礼也怕康熙偏心瑞初,所以早早在京中给自己联络了靠山,不然江南的消息,凭什么奏章还没到,就那么顺利地先传入那两边耳中了?
便是他们从前有耳目,动作能够如此迅速的,也唯有主管两江军政的噶礼了。
瑞初在幕后做推手,看着噶礼像无头苍蝇一般乱转,又亲手把自己送到了死路上。
噶礼与太子搭上关系,奉上抹头去尾过的事情始末,寄希望于在四十八年后与永寿宫一脉失和的太子能保住他。
结果太子没理他,直接将球踢给了八阿哥。八阿哥却从头到尾都没打算保噶礼——他心知肚明瑞初的性子,能让她做到那个份上,噶礼所犯之事必然不小,贸然入局保人,只会让自己沾上一身腥。
所以他的打算就是针对瑞初一把,在事情始末被查清之前,先给瑞初套上帽子,然后使劲搅一搅浑水,康熙多半会先召瑞初回京,无论最终瑞初能不能洗清罪名,她不在江南、身陷囹圄的这几个月,足够他打时间差将虞云拉下马了。
只有噶礼?一枚废棋罢了,到时结果如何,就看噶礼的命好不好。
他不是没想过在江南运作,把瑞初的罪落实、将噶礼洗白,顺势将整个两江都收入囊中。但时间太紧张,折子到了御前,事情的来去康熙便知道了。
借着嫌疑与机会将瑞初拉回京中他还能做到,但在康熙的眼皮子底下往江南伸手颠倒黑白——他还没有自己往死路上走的打算。
八阿哥咬牙在短短数日中布了这局棋,噶礼给他的消息也是半桶水,俩人的合作关系从一开始就岌岌可危,布满了给对方挖的大坑。
八阿哥做了一回赌徒,却不知局里还有搅浑水的、与背后坐庄的,导致他先手不利,出手就相继跌入大大小小连环套陷阱里。
而皇宫中短暂的操盘人,则将破局要点放在了康熙本人的“偏心眼”与护短上。
她也只需要做这一点而已。
隔日,被快马接入京中的折子送到御前,康熙盯着那三封奏章半晌,周遭宫人皆屏声息气垂头不敢言语,康熙一刻没有动作,他们的心好像也被拎起来似的,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待康熙终于伸手,拿起张伯行的那本折子,周遭宫人大多是觉着面对康熙威势的压力稍减,而梁九功心中亦不禁稍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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