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3)
回去的路上,我狠狠心将那朵五鹤捧寿摘了下来,虽然知道沈羲遥既去了长春宫怕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养心殿,但仍是抱了一丝期盼,在养心殿侧门执着那朵山茶,伫立在春日和暖的微风中。
日头升到头顶时,我只觉得腿上发酸打颤,生了一层薄汗。选择侧门处,是因为既能看到沈羲遥的銮驾,又不会被主道上来往的宫人发觉,是相对安全的地方。因为我相信,此时我的身份,任何人都能轻易将我置于死地。而在这后宫之中,一直想除去我的人,不在少数。
站得久了,腹中逐渐涌上饥饿的灼烧感。远远,一个人影逐渐走来,当那身影落在我眼里的时候,我的心中涌上巨大的惊喜。这惊喜并不缘于爱恋,而是出于本能。
是沈羲遥,他竟在这时回来,出乎我的意料。同时我也发现,之前久不见他心底多少有的那份失落。
我没有上前迎他,而是隐在门后不让他看见。我的心底虽隐隐有期盼,他是为我而来,但同时又有个声音提醒着不要空抱期望。
我看着他步履匆匆走进养心殿,转眼又走出来。他的面上显出一种恍然大悟之感,接着他脚下未停,朝白玉长廊走去。
“皇上,皇上。”李公公几乎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皇上,您这是要去哪里啊?”他提醒道:“六部的官员还在御书房里候着呐。”
“杏花春馆。”沈羲遥并没有停下脚步。
“皇上,”李公公一脸诧异道:“按祖制,在杏花春馆侍寝的女子,天明前就回去啊。”他语气里有一点明了:“皇上是在找昨晚那个女子?是宫女吗?奴才去找就好。”
沈羲遥一愣,旋即皱起眉头,浑身透出一点紧张来。
沈羲遥若有所思,迟疑了下道:“你去浣衣局找找,有个戴面纱的宫女。若是在,带回来,不得声张。”
李公公吃惊地张了嘴,片刻便“诺“一声朝外走来。
我定了定心,深深吸一口气,走出一步,站在阳光中看沈羲遥。
他似感受到我的目光朝这边看过来。“你怎么在外面?”他吃惊道。
“皇上万福。”我深深一福。
沈羲遥摆摆手对李公公道:“你去传话,朕稍后与他们在御书房共进午膳。”
李公公朝我投来探究的一眼便忙下去了。
“怎么站在这里吹风?”沈羲遥责怪道。
我摇摇头:“皇上,按祖制女子不得入内的。”我苦笑一下:“我不知该去哪里,只好在此等候皇上。”
沈羲遥“哦”一声,面上难得露出温柔神色:“这里风大,冷吗?”他说着摸摸我的手道:“这样凉,若是再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我俏皮一笑道:“太阳这么大,我都出汗了呢。”
“哪来的花?”他看到我手中的山茶,随口问道。
我举起花到他眼前:“我回来时路过御花园,见到山茶开的这样好,想画幅画就折了一朵。”
沈羲遥将花别在我发间,又把我的面纱摘掉,他的目光如同小儿的手,温柔地拂过我的周身,然后笑道:“唯有山茶殊耐久,独能深月占春风。”说完拉起我的手送我回去他的寝殿。
稍后宫女送来午膳,我饿过劲了,此刻只觉得困,吃了两口便再用不下。翻了几页书便和衣在长榻上睡了过去。
是饿醒的。
往日午睡起来,素心都会备一份水果点心搁在桌上。可今日我睁开眼,日头偏西,洒下的光芒已变成温暖的橙红,看来是傍晚了。
“素心,素心。”我连唤了几声都不见人回应,门也是锁着,还有一道幔帘隔绝了我的视线。
我不敢大声,胃里又空的厉害,只能将常备的茶水喝尽。奇怪的是,今日的茶壶不满,茶水喝起来也像是隔夜的,凉苦的陈茶令人舌头都涩起来。
一杯冷茶下肚,身上微微发寒,太阳穴有突突的胀痛感。怕是因午睡时没盖被子而着凉了。
从窗子向外望去,院子里空荡荡,平日里戍守的侍卫一个都不见,寂静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真是奇怪,我甚至怀疑自己还在梦中。可是,梦怎会如此真实呢?如果这是梦,为何那个我日思夜想都希望能见一面的人,没有出现呢?
直到太阳将雕花窗棱在地上拉出斜又长的影子,东方天际隐隐发黑,养心殿宫门终于被推开,一队侍卫迅速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却无一丝半毫的声响。接着,两列宫女执了盥盆、拂尘、唾壶、提炉、香盒、水瓶等鱼贯而入。门外远远有太监高声叫喊:“皇上回宫啦。”
我慢慢坐回长榻上,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沈羲遥乘了肩舆回到正殿门前方才下座,他一进殿,我便听到他略无生气的声音命其他宫女太监退下,又吩咐张德海传膳。
接着,“咔啪”一声,我回头看他大步走进来,眉头还未舒展开,似思考了什么很久了。
“皇上?”我轻声唤道。
“哦。”他这才回过神来,朝我温和一笑道:“怎么脸色不好?”
我不在意道:“看书看着睡着了,许是吹了风,现下有些头疼,无妨的。”之后关切地看着他:“皇上眉间似有心事,不知……”
“没什么。”沈羲遥迅速将眉间的忧郁隐去,给了我一个舒心的笑容:“一起用膳吧。”
他说着拉起我的手,拇指上一枚血玉盘龙扳指在手腕上显出脉脉血丝,令我的手腕显得纤弱,仿佛稍稍用力就会被折断。沈羲遥并没有意识到他因心事手上用了力,扳指咯得我手腕发疼,令我不由低下头去看。
沈羲遥也低了头,立即松开手,我的手腕上有一道红印。他眼里闪过一丝歉疚:“弄疼你了?”
我摇摇头:“没事的。”说完拉起他的手,与他走进西配殿用膳。
“传膳!”张德海朗声道,接着,仿佛连绵的潮水一般,一声叠一声的“传膳”越传越远,而不等回音消失,几十名穿戴整齐的太监抬着大小七张膳桌,捧着几十个绘金龙万寿无疆的朱漆盒,浩浩荡荡走进来。在殿前,有套了白袖头的小太监接过,一一摆好,菜肴两桌,各种点心、米膳、粥品两桌。
沈羲遥拉着我在桌前坐下,我起身道:“皇上,这不合规矩。”
沈羲遥一摆手:“合不合规矩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指指身边的圆凳让我坐下。
“打碗盖。”一个小太监叫一声,其余四个小太监便动手取下菜上银盖。我的面前顿时出现了煎炒烹煮,花式繁多的各色菜肴。
“怎么这么多?”我惊疑地看着沈羲遥,这并不是他一贯用膳的习惯。
沈羲遥的眼神充满了宠溺,他亲手盛了碗酸笋老鸭汤,温柔的语气不似一个君王。
“朕想着你怕饿了一天,这才让他们多备了些。”他说着吹了吹那碗汤才递到我手边:“快吃吧。”
我接过,汤汁的微酸衬出鸭子的鲜美,在入口的刹那打开舌尖的味蕾,勾出胃里的饥饿,令人食欲大开。一碗汤下肚,我几乎忍不住拿起银筷举向满桌精美的菜肴,同时,饥饿感爆发出来,胃里翻滚着,灼烧得难受。
我此时的吃相一定称不上优雅,甚至规矩都顾不得。我是真的饿极了,也不知自己之前是如何挨过那些时光。面前的这些八宝野鸭,佛手金卷,炒墨鱼丝,炒珍珠鸡,奶汁鱼片,还有香酥苹果,如意饼,一个个刺激着我的食欲。
张德海一面为我剔去鱼骨,一面道:“娘子,您慢点吃,慢点吃。”说颤巍巍抬起手抹去淌下的眼泪,悄悄看着沈羲遥却不说话。沈羲遥面上也甚为动容,他背过身去,停了片刻才转过身来。
张德海换上笑脸:“皇上,还有一道荷叶羹,奴才去看看好了没。”说着便走了出去。其实我知道,他是给我与沈羲遥独处的时间。
偌大的养心殿里此时有淡淡的夜色掩映,也有明曳的翠烛摇摇,也有描龙画凤,也有花团锦簇。一时间竟生出几分暧昧,几分多情。
我不由搁下了手中的银筷,抬头,一双秋水翦瞳里愁丝脉脉,盈盈不语的看着他。
沈羲遥不由就揽臂将我紧抱在怀中,他的胳膊微微用力,但又使劲克制着不让那力道伤到我。
“是我不好,薇儿,让你受了这样多的苦。”他带了自责的声音温柔地响在耳畔,一时间,仿佛过去种种都随着这句话而烟消云散。但是,这样一句,就能弥补了对我不闻不问,生死自定的几年么?可我又有什么资格,来要求他原谅呢?
“薇儿,不要怪我好吗?”他捧起我的脸,一双如深潭的眼中只有满满的愧疚与深情。我看着他的眼睛,无数的委屈一瞬间突然奔涌出来,再坚强不下去,隐忍了多年的泪终于掉落,万语千言,只化作一声柔婉的呼唤。
“羲遥……”
沈羲遥轻吻上了我的眼,将那泪水轻轻吮掉,又覆上我的唇。我闭了眼,感受他唇齿间的掠夺与浓情,亦环抱住了他。
之后的日子里,沈羲遥似解开了芥蒂,待我十分温柔体贴。但那把金锁却一直没有撤去,服侍我的依旧只有素心一人。
因和妃有孕,沈羲遥每日都会去探望她,喝一杯茶问一问。夜晚,隔几日他也会翻牌子,怡昭容多一些,其他似是随兴所至。不过无论是在杏花春馆,还是在均露殿,他都会在子时前回到养心殿,因为他知道,我一定会伴一盏孤灯等候他。而我,也因为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所以哪怕再困倦,也会做一些活计打发时间,在他回来后同用一碗甜羹,闲谈几句再相拥而眠。
而最令我欢喜的,是沈羲遥终于愿意在下匙之后,陪我在紫禁城的长街上、御花园的廊道里散一散步,以驱散我因长时间待在屋内而生出的烦闷来。
这样的夜晚,两人并肩缓缓走在漆黑的长道上,只有我手上一盏宫灯发出温暖的橙红色光芒,在沉沉暗夜中无异于萤火一般。但心里踏实,前方虽黑压压看不到尽头,但似乎就这样一直并肩携手走到时间的尽头,也是心甘情愿的。
大约一个月后,沈羲遥鲜少翻牌子,留在御书房的时间也越来越晚。我从他逐渐减少的食欲、难得露出的笑容,常常若有所思的神情,以及连在睡梦中都微微皱起的眉头中看出,前朝一定发生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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