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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8、他喜欢的


曲向前终究没有接邹金牙递过来的那只手。

        他跟邹金牙笑:“你的车,我要了。合作的事嘛……恕不奉陪。”

        邹金牙仿佛很意外,轻轻“哦”了一声,道,“曲老哥,你想想,这东南五省的巨大市场……”

        “不错。但那不是走私车的市场。”

        此话一出,邹金牙的脸拉下来了。

        曲向前公事公办,“这几辆车文件都全吧?要交什么钱,你尽管说。但咱们的生意,也就到此为止。”

        邹金牙一共拉过来六辆豪华轿车。除了已预付款的奥迪10022e,曲向前还拿了虎头奔、沃尔沃和凯迪拉克。

        价格都不便宜,是加了税的。三辆车花了厂里将近四百万。

        但这两辆车都有致命的问题。虎头奔的问题,是发动机容易熄火,刚跑起来就抛锚。沃尔沃的情况也没更好,方向盘失灵,一遇拐弯只能刹车。

        老程直心疼:“嘿!四百万买三部破车!让人骗去啦!”

        曲向前说:“我买这些车,不是为了自己享受,是为了拿回来研究。奥迪100是世界上第一辆风阻系数达到03的轿车,我们要研究它的材质,它的结构。奔驰有一百多年的造车经验,机械性能、外观内饰都是一流的。这个我们要学习。沃尔沃号称全世界最安全,安全性能比国产车好几个档次,我们要研究它是怎么做到的,尤其要关注它的刹车系统。你们就大胆地拆,拆回来,装回去——那不就造出车来了吗?”

        曲厂长有如此指示,汽车研究院群情激昂。汽研院的小青年,拧螺丝的手都抖:“哎哟我的姑奶奶,这可是上百万的车啊……妈耶俺全部家当摞起来没二十万啊……”

        说干就干。研究院的一干人开始拆车。先拆的是沃尔沃,拆出来,又装回去。本来那车只是方向盘失灵,能起动能上路跑。这下子连起动都起动不了了。

        李院长跟曲向前汇报时一脑门的汗,“拆、拆是拆得很顺利……装,装,装也装得很顺利……就是,呃,装起来不会动了鸟……”

        上百万的沃尔沃960彻底报废。剩下的其他几辆豪车,再也没人敢拆卸了。

        连修都修不好,哪还能造呢?曲向前发愁。带上人事处管招聘的干部,直接冲到东宁师大找人。招是招了几个学生回来,可是水平还不如薄清波。

        曲向前工作到深夜回家,发现女儿还在客厅看电视,登时大发雷霆,把曲项吼哭。转念生悔,又哄曲项不要哭。

        好容易哄好女儿,关电视时,忽然一愣。

        “项项,这个电视机,什么时候修好的?”他记得一周前他看新闻,图像还是扭的。

        曲项破啼为笑,“本座拿去修好的呀。”

        “你拿去店里了?市里的百货店?”

        曲项头摇得像拨浪鼓,“去百货店干嘛?你又不是那里买的。是拿去五金铺,找同学修好的。”说完可得意了,摇头晃脑的。

        “五金铺,同学?”

        “就是,就是那个,脑袋被我砸了一个坑的那个啊。他现在可聪明了呢。他就是被我砸聪明的!以前我让他修我的自行车他也不肯修,现在他什么都能修!”

        “他是……被你打进医院的那个?”

        “哎呀你已经不是骂过我一回了嘛,他现在又没事……”

        “——项志明的儿子?”

        曲项不吭声了。

        “爸爸是不是跟你说过,别再跟那家人来往了?”

        曲项嗯了一声,“我又没来往。我就是喜欢揍他……啊不,我是说我就找他修电视……”

        “店里没大人?他自己把电视修好的?”

        “那还能有谁啊。他妈妈也不在家啊。”

        曲向前把女儿送回房间,看她入睡。

        出门后拨了一个电话,“老陈,你上回跟我说的那孩子,是叫什么名字?”

        周日的午后,阳光穿过桂花树的青叶,洒落进五金铺里。

        铝合金的卷帘门被高高扬起。卷帘门内,地面整洁不染片尘。原先的破铜烂铁,都被分门别类地归置,收到了墙边的橱柜上,或是墙角的抽屉里。柜台上的杂物也都收拾好了,算盘、账薄和计算器,挨着墙排得整整齐齐。

        母亲和项天歌不在,他就是这儿的主人。

        一切收拾妥当,项天河专心摆弄起自己的四驱车模型。当初做这个模型,是想报名参加市里的少年四驱车比赛。比赛时日将近,他的四驱车分崩离析。

        过去这一周,他将能补的都补好了。但踩踏对发动机和遥控装置的损害是致命的,他并没天才到能修好每个零部件的地步。而新的发动机,价格他承受不起。

        他不想动店里的钱,更不想动母亲的积蓄。眼下他的经济来源,不过是给邻里修拖拉机、脚踏车,而真给他钱,他时常少要或不要。

        唯一能做的,是在他能选择和制作的零件里,找到最好的组合。然后,如果可能,重写程序,用软件弥补硬件的弱点。

        这并非不可能。参赛的四驱车表现,时常受到遥控能力的影响。但选手总有走神疏忽、拐弯或刹车不急时的情况。如果他写的程序,能使四驱车根据路况自动调整车速,即使不是顶级配置,他也能与顶级车比上一比。

        但这谈何容易。

        项天河将电脑搬到了柜台后面,专心钻研代码。他的破烂四驱车被丢在地板上。车壳依然变形,螺丝都没拧紧。

        自己写的代码不行。项天河心想,是不是该连网,到技术论坛上求助。可他又担心一旦拨号上网,就会错过来电。

        并没有人打给他。

        到日暮时,店里来了人。

        银铃般的声音。

        “喂——项天河!”

        项天河抬起头,又低下头去。

        又来。

        “项天河!”曲项把自行车停稳了,左顾右盼确定没有鹅,于是蹦蹦跳跳地跑进店里,“我爸爸要见你。跟我走吧。现在就走!”

        “不去。”头也不抬。

        “喂,你这人!我爸爸找你,是要栽培你。你看看你家里那么穷,你都不想着改善一下。”她说着吸了吸鼻子,“店里什么味?方便面?你又吃方便面?你知不知道方便面吃多脑子会坏的?”

        项天河无视她。

        曲项把胖乎乎的脸蛋塞到他跟电脑屏幕中间,“你在干什么?哇,好多英语耶。你看得懂吗?我看不懂,啊,if,else,我好厉害,我居然看懂了……”

        项天河忍无可忍。

        他把电脑关掉,站起身,“出去。我要关门了。”

        曲项吐舌头,像鸭子一样撅起屁股,“偏不走,偏不走。”

        鹅黄色的小花裙子晃悠晃悠。项天河闭上眼,“我要放鹅了!”

        曲项“啊”了一声,蹿到门外面。

        又折回来,“你没放嘛。”

        项天河拿杆子去挑卷帘门上的钩,往下拉门。

        曲项钻进来,一把抓起地上的四驱车,转身又钻出门,跑到桂花树下,跳上自己的车。

        项天河急了,“你站住!”

        曲项做鬼脸,“来追我啊!”说罢一踩踏板,一溜烟走了。

        项天河抓过墙角的滑板,哧溜一声,将卷帘门关死。但是锁孔生锈,锁门又费了一番功夫。

        等他踏上滑板,曲项已成了街道尽头的黄色小点点。

        他的滑板,有些日子没用。一跑起来吱吱咯咯地响。他想轮毂该上油了。

        还好出了二条河镇,就有一段下坡路。他滑滑板滑得飞快。渐渐就能看到前面的黄色小点,变成一个小人,变成一个胖乎乎的姑娘,变成两根迎风飘扬的马尾辫。

        他的心跳变得剧烈。

        过了那段下坡,就到前进汽车配件厂。曲项尖细的嗓音远远就响:“闪——开!”

        门卫可不敢拦她。就看到一抹黄色的裙子从眼前抹过。

        “要命了要命了,”门卫老大爷喊,“哪家的姑娘,骑车穿裙子,倒霉不倒霉——”

        他的抱怨还没落声,眼前又晃过一团蓝色的影子。老大爷喊:“嘿你等等——证件,证件出示一下!”又朝旁边年轻的小伙喊,“快,快,把那小子拦下来!”

        项天河紧追不舍,跟着曲项,一头扎进木工车间。

        在那里,工匠们用锯,刨,凿子和锉刀,细细打磨汽车内饰。曲项的车头差点撞上一块木头护板,轻巧一绕,险险绕过。工匠师傅在她身后嚷,“胡闹!”结果身边掠过一团蓝影。项天河脚蹬滑板,轻松从那块木头上跃过。

        木工车间的后面,是冲模车间。一块块毛胚金属板,被依次递进冲压模具中,在工人师傅们的手上,变成各式各样的形状。项天河追着曲项,从冲压模具的缝隙中穿过。

        他脑海中忽然生起一个念头,他的那个被踩扁了的车壳,如果能拿到这里来整形和校平,是不是比自己用锤子敲,要好看许多?

        冲模车间的后面,是工具机修车间。这里堆放的工具与材料,比项天河家那个小小的五金铺,要多得多,也好得多。而项天河认出了他所熟知的那些机修工具——活络扳手,梅花扳手,老虎钳,卡簧钳,榔头凿子。他忽然好奇他家店里的那些,是否与这里的同出本源。

        在漫天的尘土和油漆味道里,在刀锯斧凿声,机器轰鸣声,和一路叫骂声里,项天河舌头含在牙齿里,眼睛眯着光,足尖点地,紧跟曲项。

        他们穿过有着成排卷簧机的弹簧车间,穿过热浪滚滚的锻工车间,穿过金石交错的铸工车间,穿过摆满了车轮子的车轮车间,穿过机器蔚然壮观而又井然有序的机械加工车间,奔过平板车川流不息的庞大库房,最后抵达汽车研究院的车库,那个收藏着中外豪车的地方。

        项天河的滑板已然放慢。他不再急着拿回自己那个小小的四驱车模型了。他乘着滑板,从铁灰色的广州标致,和天蓝色的天津夏利旁边滑过,随即与威武的吉普切诺基正面相遇。他小心绕开切诺基,路过丰田凌志、本田雅阁、铃木奥拓和大众捷达,他在上海sh760跟前停留三秒,眼含敬畏,然后追着曲项,一直到车库的尽头,虎头奔躺尸的地方。

        曲项的自行车,险些刹不住车。要不是薄清波眼疾手快将她拦下,她大概会骑着车,撞到曲厂长身上。

        奔驰底盘旁边那群大人,在两个少年进门的时刻,便把目光投注在了他们身上。

        曲项从自行车上滚下来,十分得意地把她的战利品,递到她父亲手上。

        “爸爸爸爸,你看你看,这是项天河做的四驱车,本座帮你拿来了!”

        那个车壳松松垮垮,很轻易就挑开了。露出车壳之下,那个可以用绝美两字形容的底盘。

        曲向前看过太多车,也拆了太多车。他知道汽车最重要的地方,在它看不见的地方。不被看见的完美,是汽车的最高工艺。

        所以当他看到那辆模型车的底盘时,他震住了。

        发动机,变速机,转向机,传动系统,制动装置,一辆真车应该有的,它全都有了。齐整而色彩鲜明的电路,以一种近乎完美的严谨,将这一切有序地联结在一起。

        只等发动。

        项天河从滑板上跳下来。

        他抱着滑板,向这个他视为杀父仇人的人走。他也许是恨他的,但他不能不尊敬。

        而曲向前的目的已经达到。当项天河一路穿过那许多尘土飞扬的车间,烈火燃烧的车间,机器轰鸣的车间,他就知道他逃不掉。

        这片土地,是他父亲生命终结的地方,也会是他生命开始的地方。它是他父亲的宿命,也将是他的。

        曲向前托着那个模型的手,不自觉地有点抖。

        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整个工厂他要造车。可是,有无数个深夜,他在无眠时对着自己,连他自己也忍不住问自己——能吗?

        而这一刻,他找到答案。

        曲向前望着项天河,面色是严肃的,嘴角却不自觉地勾起了,“小毛头,你想不想……造个更大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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