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56、反水
审判大厅的门再次打开。
门外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他穿着朴素的工装，头发有些蓬乱，像旁听席上的施万工程师一样。
他的神色疲惫而阴郁。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也没能遮挡住他漆黑的眼圈。
是程新。
程新的出现，令所有人一凛。
在场的施万高管，大多是与程新共事多年的老员工。熟悉程新，了解他性格的人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曾经朴实低调、少言寡语的程新，竟然有一天，会站到了施万的对立面。
张红难以置信。
当时程新离开施万，张红虽然遗憾，但也尊重程新的选择。说到底是施万对不起程新。钱没给够，还让他受委屈。
而到后来，等施万有了起色，张红也曾想再把程新请回来。她跟项天歌提出这个想法，项天歌问：“你打算出多少钱挖他？”张红便哑然。
原因是先锋出的价格太高。年薪据说给到了五百万。
程新并不是一个多有天赋的工程师，他的研发项目，基本是在项天歌授意下进行。程新也不是一个特别有能力的管理者，没到一呼百应的地步。
以五百万的高价，请回一尊并不能保证业绩的大佛，就算项天歌同意，施万招聘组也不能同意。
而程新，也许是对自己在施万的处境有清醒的觉察，做出了离职的选择。
后来的施万，不缺钱，不缺技术，当然也不缺更好的管理者。也不缺他了。
旁听席上一阵嗡嗡的议论。
“那是程新？真是程新？”
“还能有两个程新？”
施万的老工程师喃喃道：“不该啊。我认识的程新，不是这样的人。”
另一个老员工则说：“这样的人——哪样的人？何况你想想当初施万怎么排挤他的？别说是他，要是我，也得走！”
周通握紧了双拳。
审判长敲木槌，“肃静。”
程新没有看旁听席一眼，缓步走向证人席。
审判长核对证人身份。程新给出姓名，身份证号，住址、工作单位。
张红心中懊悔万分。
早该料到，先锋重金挖走程新，是为了钳制施万。既然如此，无论花多少钱，都应该把程新找回来。
更何况，程新在施万受过委屈。先锋稍加说服，程新就会变成先锋指向施万的一把刀。
而现在，说什么都已晚了。
审判长发话：“证人证言的文字材料，你当庭复述一下。”
程新应命，打开手中的文件夹，语气平平地读了起来。
“2011年，我还是先锋电池厂的一名中级工程师。当时先锋动力电池部门研发负责人项天歌，私下里对我提出创业的想法。他告诉我，除了我，他还找了黎志和肖大凯。他们也都有出去创业的想法……”
程新回忆了施万创业的经过。从项天歌提出想法，组建团队，众人集资，到后来一干人集体离职。
如此平直而充满细节的叙述，没有人能说他撒谎。
“在确定新公司的技术路线后，我就开始整理先锋电池厂的技术文件，还有田中给先锋的技术材料。我把有用的部分摘出来，复印了带给新公司。当时先锋的密保措施没有那么严格，所以往外带几页纸根本没人管。我带走的这部分技术文件，后来成为施万研发工作的基石。因为我自己就是施万早期研发工作的负责人，所以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施万早期的所有研发工作，都是基于先锋的技术框架展开。施万早期的磷酸铁锂产品，完全在照搬和抄袭先锋的成果——”
程新说到这里，一个人影忽然从旁听席上飞蹿而出。
程新浑然无觉，仍然在念自己的证词：“施万早先生产的l314、l315——”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周通一拳掀翻在地。
程新仰面摔倒，又被周通擒着领口拎起来，“你对我有意见，你他妈冲我来——”
这一下横生变故，谁也没有料到。
现场如一锅乱粥。惊叫有之，起哄有之，幸灾乐祸有之。
两人在地上扭打做一团。法警冲上去，将周通拖开。
审判长重敲木槌，“藐视法庭，破坏法庭纪律，什么后果不知道吗？”
周通被法警按着，嘴里吐着脏话，还冲审判长喊：“法官，他在公报私仇——我以前揍过他——他在公报私仇！”
周通被驱逐出法庭。
审判长问程新：“可以继续吗？”
程新用纸巾拭去鼻血，平静地回答：“可以的。”
张红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到这一刻，已沉至谷底。
程新重新在证人席上站定，将证人证词朗读完毕。
“以上就是我所了解的全部事实，保证所陈述的为真实情况。若属伪证，愿承担相应法律责任。”
审判长问：“当时把先锋文件带出公司的，除了你还有谁？”
这个问题，令在场施万的老工程师捏了一把汗。
程新答：“我带了。其他人不了解。”
审判长又问：“那你在施万负责研发工作时，是否还见到你带出材料以外的先锋文件？”
程新说：“没有。我把先锋锂电生产相关的材料全带走了。施万研发用的都是我带的文件。”
旁观席上，陆国岑不悦地皱起眉。
审判长问：“你当时带走文件，是否得到什么人的授意？”
张红去看项天歌。项天歌表情木然，恢复成最初事不关己的模样。
程新答：“没有。”
先锋方委托律师神色稍变，忍不住插言：“程新先生是在项天歌的授意下，才私自带走先锋文件——”
审判长问：“是这样吗？”
程新说：“项天歌只说让我继续搞研发。”
审判长问：“那你带走文件没问他的意见吗？”
程新说：“没有。我跟他隔着一级。我问了我的主管黎志。”
旁听席上，黎志脸色变了。
审判长：“他怎么说？”
程新：“他说，‘小心点，别被别人看到。’”
黎志坐不住了，朝审判区大嚷：“他血口喷人——”
施万创业初期的情形，黎志和程新都是知情人。但黎志考虑自己的情况，没有主动请膺作证。这个任务便交给程新。
程新提交了证人证言。他在证词中承认自己盗窃了先锋的技术文档，同时也证实了施万初期确实使用了先锋的材料，却只字不提，谁才是指使他盗窃商业机密的主谋。
这是一份极其聪明的证言。瞒过了先锋的代理律师。
但在法庭上，审判长稍加追问，便问出了他的真正倾向。
张红那颗沉到谷底的心，忽然又跳动起来。
所以程新……
程新是黎志的下属。黎志不可能容忍这样的情况。
黎志高喊：“他在诬蔑！——我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审判长再敲木槌：“肃静！你把法庭当成什么？”
黎志从旁听席上起身：“法官，我申请作证。我也是当时的见证人。我指证项天歌——对先锋商业机密泄露，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审判长：“被告要不要负责，由我们来判断，好吧？你有新的证据，请在休庭以后提交。你再破坏法庭纪律，就只好请你出去了。”
黎志怒气冲冠，却只能颓然落座。
审判长继续问：“项天歌找你说要创业。你同意了。问了主管黎志以后，就往外带材料。是这样吗？”
程新答：“是的。”
审判长：“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程新：“有。关于先锋侵害施万商业机密的情形，我也有比较充分的证据。可以展开说明吗？”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审判长还道自己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程新以极其肯定的语气：“先锋侵害施万商业机密。我从施万跳槽回先锋时，找了我之前的主管黎志。黎志提出，我要回先锋，要给‘投名状’。”
审判长烦躁地挠头，一副想下班的样子。
“黎总向我提出的第一条要求，是把施万三元锂电池生产工艺的相关资料带给他。这个文件夹，就是我当时带走的施万技术材料，包含了施万三元锂电池生产线的众多技术创新，还有施万智能化工厂改革的技术内容。我向黎志提供的这部分材料，后来也成为先锋三元锂电池研发工作的基础。只要对先锋近两年的三元锂产品与施万产品作技术比对，就能发现先锋产品完全照搬了施万。两者存在差异的地方，是先锋未能消化的技术点。”
程新托起左手边一个厚重的黑色文件夹。
这一下变故，出乎所有人意料。先锋方面的两位委托代理人面如土色。
审判长一脸冷漠：“你是说，2011年，你带了先锋的技术文件给施万，2017年，你又带了施万的技术文件给先锋，是这个意思吗？”
程新回答：“是这样的。”
审判长：“你估计一下给这两家公司造成的损失。”
程新答：“施万初期l314、l315产品销售额大概在两亿。但后来，先锋的三元锂电池研发完全依赖施万的技术路径，近两年先锋的三元锂电池销售额大约在15亿到20亿之间。”
旁听席又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审判长敲木槌：“肃静。”
问程新：“还有相关事实补充吗？”
程新：“刚才我说，黎志对我提了两个要求。第二个还没有说。”
审判长：“说。”
程新：“当时施万在跟先锋竞争大众新能源项目。标的大约在25亿。黎志承诺，能让我回先锋当研发副总，年薪五百万元。条件是，我帮忙串标，把施万的报价调高，保证先锋拿下大众项目。”
程新顿了顿，从衣袋中取出一枚u盘。
“先锋动力电池项目公司，近两年的围标串标，我都有参与。相关的文字来往和电话录音，都在这个u盘里。”
程新完成证人证词，退场离去。
被告方委托律师还欲再辩，审判长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你们承认先锋存在侵害施万商业机密的情形吗？”
“我们不承认。”
“不承认的话，被告方还有新的证据要提交吗？”
“证据没有了，但是针对刚才证人程新的证词……”
“有证据说明他作伪证吗？”
被告方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无言。
审判长敲木槌：“法庭调查和法庭辩论到此为止。请双方代理人总结陈辞。”
旁听席坐了一下午的张红，暗暗松了口气。
双方各自总结陈辞。原告强调被告侵害商业机密，要求经济赔偿和刑事处理。被告承认存在侵害商业机密的行为，重申没有构成重大经济损失的立论。
审判长：“原告接受调解吗？”
原告代理：“不接受。”
审判长朝原告怒吼：“施万抄你们，你们抄施万。你们告施万一遍，施万再把你们告一遍——你们这是浪费公共资源！”
还影响我下班。
代理律师怯生生地望了旁听席上的老板一眼，小声说：“接受。”
审判长：“被告接受调解吗？”
被告代理：“接受。”
审判长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敲槌：“休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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