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故人相见
四月初四,建州丹阳,清林山,明月观。
“滋啦——”
“道长道长,元清道长!”
元清睡的正熟,突然被脑海中刺耳的电流声和孩童声交替的二重奏吵醒。
她叹口气,掀开半拉眼皮,见眼前站着寄居在对面建康寺的小丫头铃儿。
她有气无力的吐槽道:“小铃儿,今日不是天子降临建康寺嘛?你不去看热闹蹭点龙气,跑我们这儿来做什么?”
丹阳县占了建州近一半面积,常年干旱,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清林山在丹阳境内勉强算钟灵毓秀。
天下平定之后,元朴意外试验出了做豆腐的方子,师徒三人走南闯北,靠卖豆腐方子,攒了一笔钱,打算一气买下整座清林山,修个道观。
没想到仅仅一年时间,地价飞涨,他们的那点积蓄连买地钱都不够。犹豫期间,被建康寺的方丈划拉去了一片风水宝地。
师徒三人一合计,不能让建康寺小人得志,掏空口袋,把剩下的地全买了。
那山上可以建寺庙道观的就那么一片地,建康寺在正中心占了一块,他们想着就算有其它僧道来,也只能在左右买,不管怎样他们都有变通的余地,还不如先把寺建起来,收受香火,再慢慢买地。
哪里知道那老道根本不讲武德,居然把剩下的地全买了,围着建康寺建了一圈土墙,在他们对面安了个大门,挂了明月观的门匾。
师徒三人油盐不进而且武力爆表,一个人就可以放翻建康寺三十号人。建康寺无奈只能妥协,他们那小小一成地,半拉都是活泉,在另外半拉挤挤挨挨勉强建了个大殿并十来个小屋,因为资金充裕,建的美轮美奂,香火鼎盛。
两家本来就因为信仰问题站在天然的对立面,这么一闹,梁子算是结下了,加上这家惦记那家的香火,那家惦记这家的地皮,隔三岔五就要闹上一通。
铃儿父亲王守志是个书生,诗书上有几分天赋,倾家荡产考了个童生,结果没了遮身之处不说,发妻也因为过度劳累病逝。幸得建康寺接济,父女两个暂时有了个落脚之处。
建康寺地方狭小,寺里只有和尚,明月观虽然只有小猫三两只,却是乾道坤道俱有。
元清便是明月观里唯一的坤道,小铃儿对她有天然的亲近感。碍于明月观和建康寺的尴尬关系,王守志寄人篱下,时常约束女儿,不让她往这边来。
不知道这小丫头怎么今天跑了过来。
“道长姐姐,”铃儿见元清醒了,蹬掉鞋子爬上床来,把头窝进元清肩头。
元清下意识拒绝这种有些亲密的举动,伸手要推,抬起手的那刻,意识到了不对。
铃儿上山时六岁,两人认识有两年了,小丫头虽然有点皮,但在她那酸儒父亲的教导下恪守礼仪,绝不会在外面随便脱鞋,做出这样失礼的事。
想明白这层,元清混沌的脑子立刻清醒,推拒的手僵硬的抚上铃儿的背,摩挲了两下,才柔声问道;“铃儿,究竟出了什么事?”
“今日陛下来寺里礼佛了。”
天子亲至灾区祈福的事元清是知道的。圣谕刚传来的时候,抠门的不为激动了好几天,甚至掏出了棺材本,打算好好装点一下门面。
可惜她们观没被瞧上,县令还三令五申,天子驾临那日,明月观要老实做人,别和建康寺起冲突,最好呆在观里别出去晃悠。
从铃儿口中元清才知道,这位年轻皇帝倒是心诚,鸡鸣时分就上山了,烧香礼佛,折腾了一个时辰。
礼佛完毕,皇帝和方丈交谈时,听闻了王守志的事,感念寒门读书不易,又见王守志此人才思敏捷,特准许他随圣驾进京,入国子监读书。
王守志一穷二白,没什么行李收拾,立刻就能走,但铃儿却不能和他一起去-国子监规矩严苛,他不能带孩子去,更没钱在京都租赁房屋。王家亲戚都死绝了,只能将铃儿继续寄养在建康寺。
建康寺虽然都是和尚,但出家人六根清净,王守志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铃儿见父亲主意已定,心里急得要死。
建康寺为了迎接圣驾,招了十来个小沙弥,其中一个,见了铃儿总会调笑几句,在无人处,还会动手动脚。
她鼓起勇气和父亲说起,话没说完,就被兜头盖脸一顿训。王守志话里话外都在说她不知廉耻,疑神疑鬼,空口白牙污人清白。
铃儿听了父亲的话惊惧交加,顺着父亲的话日夜反思,渐渐的,她也觉得真的是自己错了。
直到今日,父亲面圣回来,小沙弥们过来道贺,那个人路过她时,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这下你逃不掉了。”
铃儿这才惊觉,她根本就没猜错,这人一直都对她抱有恶意。
她朝父亲看去,见他也在看她,只是他脸色冷了一秒,就转过了视线,重新挂上了笑,仿若无事的继续交际。
铃儿的心瞬间跌至谷底,慌不择路的跑了出去。惊惶难过之余,更多的是,不想就这么认命。
父亲这一去,必会扶摇直上,她反倒是他的拖累。建康寺于父亲恩同再造,万一出了什么事,根本没人替她做主。
时下女子以贞静柔弱为美,她一直将此奉为圭臬。可事到临头,她才发现,没了父亲的庇佑,她只能仍人拿捏。
她想起明月观的元清道长,虽是女子,却生的身姿挺拔,轻轻松松就能撂翻几个大汉。
所以铃儿从建康寺跑出来,就直接往明月观来了,她突然想明白了,自己就算躲过了这一遭,以后嫁了人,还是仰人鼻息,胆战心惊的活着。她不想这样,她想和元清道长一样,靠自己自由自在的活着。
将前因后果说完,铃儿抹了一把眼泪,从元清怀里爬出来,跪在地上郑重其事说道。
“我想跟着您修道,可以吗?”
元清是个怕麻烦的人,重来一世她只想呆在明月观混吃等死,无聊时去建康寺找找岔。
她知道时下女子的处境比之前世艰难千万倍,但她前世耗费了太多心力了,没看到时只当不知,但人求到眼前了,却不能坐视不管。
“走吧,我去找你爹讲讲道理。”
简单的梳洗一遍,写了一份契书,元清牵着铃儿出了门——当然看在年过半百的丹阳县县令的面子上,她走的侧门。
明月观只有元朴一人操心生计,侧门这里绿茵缭绕,还有一眼甘冽可口的清泉。
建康寺每次接纳的香客有限,进不去的人常来这里歇脚。元朴在宽敞的地方放了些平整的石头,支了个摊子,卖些豆制品,维持明月观的日常开支。
天气好的时候,不为还会出来算算卦——不过算了几次之后,就被元朴赶回来了,那几天因为他的影响,元朴的营业额直线下降。
元清一出门就看见了泉边休憩的三人,那坐着的贵妇,是当朝首富陆万贯的妻子,这几年常来建康寺。
许是今日伴驾,陆夫人很低调,只带了一个会武的婆子,正在泉里给主人家舀水。
陆夫人身边直挺挺的站着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那正是陆首富和夫人的独子,传说中“聪明绝顶的笨蛋”,陆琉陆小公子。
脑海里的电流声越来越大,彷佛要冲破束缚,一跃而出。元清面上没有表露半分,绕过陆家几人,从另一边去了建康寺后院。
见了王守志,事情意外的顺利。
元清话音未落,王守志就连声应是,事业上突如其来的惊喜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连掩饰都懒得掩饰,只想把铃儿这个包袱赶紧甩出去。
“王大人,陛下要启程了。”门外传来小沙弥谄媚的声音,王守志看也没看元清拿来的文书,三两下签完字按了手印就匆匆走了。
元清低头看了一眼新鲜出炉的小弟子,揉了揉她的头,“走吧,去送送他,以后”
血脉至亲,此生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铃儿吸吸鼻子,低低嗯了一声。
她们出去时,天子车架已经出发,微风拂过,吹起了紧随其后的傅贵妃的车架,元清抬头,和轿中人四目相对。
“容容——”
元清喃喃出声,那轿中的人分明是她的闺蜜,伏容容啊!
她明明也看见她了,为什么眼中全是陌生。
“师父。”铃儿扯了扯元清的衣袖,
天子车架已经走了半响了,元清却像是魔怔了一般,失魂落魄的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比铃儿这个刚刚失去父亲的人还要伤心。
元清从回忆中醒来,她想起穿越大神说的神秘惊喜,难道
前世的元清生于黑暗,浑浑噩噩,一点一点才触到光明。
在泥沼中痛苦挣扎的母亲教给她知识,让她知道了另一种人生的可能性;被囚禁身心的阿姨们帮她逃离,让她彻底摆脱了在七八岁时就被像物品一样卖给陌生的男人,被他们当成泄欲、生育机器的命运。
伏容容和元清是中学同学,她们只做了半年同学,元清就以优异的成绩进了清北少年班。
后来再次相遇,元清在地铁上对遭遇咸猪手伏容容出手相助,自此伏容容便将元清视为挚友。
元清一直绷紧自己,为她应该且必须要做的事努力。那是一条铺满荆棘、艰难困苦的路,牵挂的人生死未卜,再强大的人也有濒临崩溃的时刻。
那样的时刻,是伏容容一直陪着她。她对她想做的事一无所知,但总有办法让她振作起来。
伏容容平凡普通,但她的生命鲜活生动,对生活有极致热爱。
她向元清吐槽遇到的奇葩同事,带元清品尝各种各样美食,拉元清一起熬夜看美妆博主出的各种妆教,模仿女明星的气质;会为看体育生训练,抛弃辛苦练的仪态,翻墙进体校;会在购物节挥金如土,为了几块钱邮费斤斤计较
是她让元清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
元清常常会想,她的母亲和那些阿姨如果没有遭受那些事,或许就和伏容容一样,过着这样平凡幸福的生活吧。
异世没有了元清的伏容容,应该很快会重整旗鼓,继续努力生活。
那这里与挚友长着同一张脸的女子,她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漫无目的的人生突然有了目标,她一定要再见刚才那女子一面。
元清打发铃儿去找元朴,帮她拿行李。自己则飞奔至侧门,陆夫人果然还在那里。
元清吸了口气,整理仪态,缓步走向陆琉——准确来说,是666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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