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坠车。
天边是微微的蟹壳青,榻上的人醒了。齐琰睁眼看着头顶的承尘,回想昨夜他烧糊涂的傻样子。
面对虞枝枝,他整个人像是糊涂成了浆糊,黏糊糊流一地。
齐琰皱了眉,又笑了一下。
他侧头看了一眼熟睡的虞枝枝,他翻身起来,动作轻手轻脚,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他穿上皂靴,取走剑架上的青锋剑,走出了寝殿。
空气还带着微微的寒意,他站在院中舞剑。
赵吉利端着药汤候在一边,等齐琰收剑后,他托着漆盘走到齐琰身边,齐琰扫了一眼黢黑的汤药,摇了头:“将药换了。”
赵吉利震惊之余面露喜色:“殿下决定彻底除去体内七寒散的淤毒?”
齐琰点头。
赵吉利得到齐琰肯定的回答,更加欣喜,他忍不住说道:“终于有劝得动殿下的人了。”
齐琰怔怔,看着赵吉利躬身退下,他忽然问道:“你说的人是虞氏吗?”
赵吉利笑了:“殿下,还能有谁?”他开始喋喋不休起来,“虞娘子在殿下身边也有些日子了,又合殿下心意,殿下何不抬举抬举她,请封个夫人,能和殿下长长久久的,多好……”
赵吉利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他看到廊下走来一个青黑的人影,等人走近了,他才恭敬叫了一声:“周常侍。”
是周节来了。
周节拢着袖子对齐琰佝偻着身子,是个略带卑微的姿态,但他神色从容,一点都看不出低人一等的样子。
他是宫中仅次于董泰的权势赫赫的周常侍。
周节双手将一封信递给齐琰:“殿下,范华给虞娘子的信。”
齐琰拧了眉心,将那封信拆开。
周节看齐琰眉心越拧越紧,拢着手说道:“依老夫看,范华操之过急了。”
范华想要虞枝枝尽快出宫来完成他们的计划。
周节问道:“殿下对虞娘子是如何打算的?”
困住、送走,或是杀掉?
齐琰很清楚这三个选择。
其实……还有另一个选择,帮她。
这想法蓦地跳进齐琰的脑中,齐琰一怔,觉得荒谬极了。
齐琰缓慢将信纸折好,收进袖中,他转头问赵吉利:“宅子准备如何?”
赵吉利一愣,而后说道:“已经收拾好了。”
齐琰点头:“好。”
齐琰转身,大步走进内殿,门窗大开,吹得他单薄的寝衣翻飞,他站在玉刻山色屏风前,看沉睡的虞枝枝。
他整个似被嵌进屏风之中,刻在幽暗山谷之中。
榻上人动了,虞枝枝伸出手,伸了一个懒腰,她转过头看见了齐琰,于是她眨了一下眼。
齐琰走上前一步,摸着虞枝枝的脸,垂着眼睛说话:“今天就出宫。”
虞枝枝半边神思还在梦里,听了齐琰这话顿时清醒了个彻底:“今天?”
齐琰没有再说话,殿内陷入沉默。
窗外,赵吉利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在和人交谈,对方却不是周节。
过了片刻,赵吉利走了进来,他先是看了一眼站在屏风边上不动的齐琰,再看了一眼靠在榻上的虞枝枝,气氛有些奇怪,赵吉利装作不知,说道:“恭喜虞娘子,你绣的《四十二章经》被张贵妃献给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很喜欢,问了是谁做的,特意派来了宫里的嬷嬷,来赏娘子东西。”
赵吉利见虞枝枝听了他的话有些愣神,再度催促道:“虞娘子,快出去谢太后娘娘的赏呐。”
虞枝枝这才回过神来,恍若不经意瞟了齐琰一眼,说道:“哦、好,我这就去。”
虞枝枝穿戴好走出门去,看见有一圆脸的嬷嬷站在那里,她忙跪谢太后赏赐。
嬷嬷将赏赐的一串开过光的七宝串珠用红绸盖着交给虞枝枝,扶起她,说道:“太后娘娘说,‘这孩子有佛缘,哀家去白马寺烧香的时候,也将她带上。’娘子,后日你就过来,随太后娘娘一同去白马寺。”
虞枝枝猜测,太后要她随行,大约是张贵妃进了言,她垂下眼,掩住了神色,沉稳道:“是。”
虞枝枝送嬷嬷走后慢慢转身,不期然看见廊下抱臂站着的齐琰,将她吓了一大跳。
齐琰说道:“去白马寺?”
虞枝枝努力让自己表现出正常的疑惑:“是啊。”
齐琰拧了眉心,因为才拟定的计划被打乱而有些微的不快。
隔天下了雨,齐琰站在屋檐下看赵吉利引着匠役来见他,匠役一脚深一脚浅地从雨地里走过,在避雨处放下担子,里面都是用来栽种的梨树苗。
赵吉利特意过来讨个好,他小步跑来,时刻注意着脚步,没让脚底的泥点子溅到齐琰跟前,他说:“这是为外宅挑选的树苗,请殿下过目。”
齐琰哪懂这个,他随意一瞥,说道:“活的就行。”
赵吉利说:“都是活的,还是最好的树苗子,这一颗的根长得好……”
赵吉利在不断的说话,但齐琰的心思已经飘远了。
他看着担子里有一片雪一样的梨花,浸着春雨。
昨夜虞枝枝不在他身边。
廊下,玄衣少年脚步匆匆赶过来,他走到齐琰身侧,声音急促地讲话。
赵吉利倏然变色,他手中的梨树苗掉在了地上,掉在水坑里,溅起泥点,洇进齐琰雪青的衣摆。
齐琰迟缓地转过脸,他整个人似乎在大雾里,看不清也听不清,他木讷问道:“什么?”
苍青重复道:“虞氏的马车坠落山崖。”
洛京郊外下着暴雨,白马寺所在的山脚,赵吉利费力撑着一把竹骨伞,他微微仰头,在雨幕里,他看不真切齐琰的表情。
齐琰站得笔直,同他平日的懒散截然不同,赵吉利想,殿下也许很伤心。
但齐琰始终站着,似乎在冷眼旁观这具马车残骸,这残骸被兵卒们翻过来时,他眉毛也没有挑一下。
赵吉利又想,殿下实在冷心冷情。
赵吉利心情沉重,他伸着脖子去看那辆破损的马车,眼睛试探着在窟窿里搜寻。
耳旁传来冷冷的一道声音:“人不在。”
赵吉利一怔,他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齐琰大步走出了伞外,滂沱的雨点打在他的发上,肩上,他不为所动,他一脚踢开马车,本就摔得稀烂的马车裂成了两半,围着马车的兵卒们吓了一跳,四下散开。
齐琰冷笑道:“人不在。”
赵吉利感到一股冷意浮上心头,车毁人不在,他没有想清楚为什么心口发冷,就听见齐琰恶狠狠地说道:“虞氏负我!”
赵吉利抬头去看齐琰,只看见齐琰脸上一片冷凝。
齐琰寒声吩咐苍青:“追查踪迹,背叛的人只能去死。”
苍青点头,赵吉利手心汗津津,他却不敢去扯住苍青。
山脚有人小跑过来,那人穿着官袍,铜印黑绶,赵吉利认出来,那人是洛京县令。
齐琰眯着眼看他走近,苍青也暂时停住脚步。
洛京令一路小跑,后面的仆从伞都打不及,他来到齐琰身边,对齐琰行礼道:“赵王殿下,”洛京令顺着齐琰的视线望向残损的马车,他面上带着惋惜之色,“今日一场大雨,雨湿路滑,又恰逢马车行到险陡之处,可惜了,这女郎这样年轻……”
赵吉利心中一慌:“女郎?有人在马车里?她现在在哪里?”
洛京令不明白赵王身边的宦官为什么这般激动,他怔了片刻,说道:“如今被收到义庄。”
义庄……
存放棺椁的地方。
赵吉利被嚇到一动不动,他被撞了一下,手上的竹骨伞顿时落入泥地。
赵吉利怔愣抬头,看见齐琰似乎被他撞得一趔趄。齐琰一脚踏入泥坑里,而后干脆利落地拔/出来,他没有回头,脊背挺得笔直。
齐琰握着缰绳冷声吩咐洛京令:“带路。”
洛京令没有反应过来,赵吉利忙道:“义庄,快带我们过去!”
洛京令带着齐琰等人驾马离开山脚,行了几里路,洛京令翻身下马,他拴好马,指着不远处说道:“赵王殿下,那就是义庄。”
齐琰拧眉看着义庄上空缕缕黑烟,问道:“那是什么?”
洛京令和赵吉利抬头去看,没等他们二人看仔细,齐琰就大步往前走。
洛京令终于看清楚了浓烟,他惊讶道:“走水了?”
他和赵吉利对视一眼,跑着跟上了齐琰。
义庄掌事不知齐琰等人的来历,他叹着气对齐琰说道:“上午来了一具尸首,恰好是新伙计去接的,他害怕,偷偷去停尸房里烧纸,走的时候火没灭干净,发现的时候,已经烧了大半间屋子,幸好老天下了一场雨……”
掌事说完了才问道:“你们要找的人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齐琰抿唇没有说话,赵吉利说道:“今天,白马寺山下。”
掌事一怔,没有再喋喋不休,他将齐琰等人引到一间烧毁的房屋前,说道:“就在里面。”
眼前一片焦黑,齐琰感到喉咙有点发痒,他用袖子掩唇咳嗽了一声,赵吉利一瞥,看到青色锦缎上洇出殷红的污渍,他惊骇道:“殿下!”
齐琰后知后觉抬起袖子看了一眼,他苍白手腕上碧绿佛珠被血渍染成奇诡的黯色,他放下手,拧眉深思片刻,说道:“应该是因为改了药方,身体尚未适应。”
他对自己的推测感到信服,没有过多在意咳出的血,他走上前去,想要看清那焦黑的尸首。义庄掌事踌躇片刻,走出了屋门,很快他走了进来,举着一个托盘,走到齐琰跟前。
掌事说:“逝者现在这样子,想必自己也不愿被人打扰……这位郎君,这些都是逝者的遗物,收下这些遗物,请回吧。”
齐琰低头,看到一只翠绿的手镯,几根金簪子,这些都是他曾经赏给虞枝枝的东西。
还有一方小小的红色护身符。
齐琰伸手,将那枚护身符捏在手里。
掌事说:“许多女郎会来白马寺为亲友请护身符,郎君若是这位女郎的故人,请将这护身符收下吧。”
齐琰将护身符攥进手心,半晌没有动,掌事松了一口气。
而后齐琰将护身符一掷,那护身符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齐琰面带厉色,他推开了掌事,大步走到棺椁处,推开了棺材盖。
掌事惊骇看见齐琰将手伸进棺椁中。
他苍白的手指一寸寸捏过焦尸的眉骨、颧骨、下颌,然后又握住焦尸肩头和锁骨。
许久,他从棺椁中拿出手,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拉出素帕,一点一点将指尖的脏污擦拭干净。
他将素帕扔到地上,他背对着焦尸,对在场的三人笑了。
“死得好。”
像是有阴冷的风从四处浸透过来,赵吉利等三人当场愣在原地。
齐琰毫无留恋地走出了停尸房,义庄掌事捧着遗物,顿时不知该不该递给这位郎君的仆从。
死得好?
看样子是死了一个仇寇吧。
无人注意,齐琰的手缩在沾染血渍的衣袖中,指尖忍不住地颤抖。
他用力捏住手指,倏然张开。
齐琰兀自走出门,他扶着门框,用力喘息。
他苍白的手每夜抚弄虞枝枝的身体,抚弄每一寸肌肤、骨骼。那焦尸也许不是虞枝枝。
他心口沉重的窒息感缓缓消散。
他努力不去想另外一种可能性。
身后有慌张的脚步声,愣神的赵吉利终于追了出来,他担忧问道:“殿下,你还好吗?”
齐琰笑道:“好。”
赵吉利踌躇了片刻,说道:“也许……死去不是虞娘子,她在殿下看不到的地方好好活着呢。”
其实赵吉利对虞枝枝已死信了七八分,他这样说只是为了安慰齐琰。
然而齐琰却说:“她最好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不然我会亲手杀了她。”
齐琰当天就回到西内太康殿,一切如常,太过正常,这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
赵吉利以为,凭着以往的情谊,齐琰应当好好收拾虞枝枝的尸首,最不济也要将她安葬入土的,但齐琰就是放任她在义庄,不闻不问。
在西内,虞枝枝仿佛从来都存在一般。
最先忍受不了的是尤怜,一天她闯入太康殿,自请出宫安葬虞枝枝。
与尤怜的激愤和戚哀相反,齐琰很平静地应允了她。
尤怜将义庄的尸首接走后,请求齐琰放她出宫为虞枝枝守灵,齐琰也放任她走了。
薛良玉有个晚上悄悄来到了西偏殿,在虞枝枝的屋内坐了许久。
还有小素,她也曾悄悄来过西偏殿,在虞枝枝的塌上放一把小花。
齐琰对西偏殿的一切动静了如指掌,尤怜、薛良玉、小素……这些人来吊唁哀悼,看起来丝毫不知道虞枝枝坠亡的内情。
他不能在这些人中发现虞枝枝的蛛丝马迹,他的平静渐渐变成强弩之末。
齐琰在黑夜中注视着西偏殿,片刻后他转身,缓步走上丹墀,廊檐上的灯笼光没有驱散他身上的寒意。
齐琰拧眉,冷声道:“谁?”
墙角处有鬼鬼祟祟的人影,齐琰盯着那里,走出来的却是赵吉利,还有几个匠役打扮的人,他们用力抬着一只很大的黑箱子。
他们走出来,齐琰才看清楚,那是一只紫檀木棺材。
齐琰看着赵吉利,没有说话。
赵吉利冷汗淋漓,跪下说道:“这是殿下先前吩咐要打的紫檀棺材,今日他们送过来,我担心殿下看见不快,就让他们在夜里送……送去给尤娘子,好将故人安葬。”
齐琰慢慢回想起来,他得知虞枝枝要以身赴死后,的确吩咐过赵吉利,给她寻一副棺椁。
赵吉利跪在地上,许久没有听见面前之人的动静。
他方才被齐琰捉了个正着有些心慌,现在平静下来一想,他也没干什么坏事。
棺椁是殿下要打的,本就是要给虞娘子送终的,他将棺椁给尤娘子,没什么不对。
现在想来,殿下其实根本就不在乎虞娘子。
他早就在考虑虞娘子的后事,如今,只不过是提前。
赵吉利默默为死去的虞娘子叹了一口气,他说:“殿下,虞娘子毕竟陪伴了这些时日啊。”
日夜陪伴,在齐琰习惯之时,却猝不及防地离开。
赵吉利听见咯吱咯吱的声响,有些刺耳,在不详的棺木旁,他联想到白骨和骷髅。
然后有珠子溅落的声音,赵吉利迟缓发觉,这声音并不是从身后的棺木来的,而是从前面。
赵吉利抬头,看见齐琰的手将腕上佛珠串扯断了,佛珠溅落在地砖上,咕噜噜落下台阶。
他用捏过焦尸的手攥紧佛珠,赵吉利莫名感到森冷的寒意。
白马寺归来后,一直很平静的齐琰终于暴怒起来,苍白的脸上浮起不正常的薄红。
“传我命令,找到虞氏,活要见人,死……”
他嗬嗬喘息几声,道:“她不许死,在我准备杀她之前,不许死。”
赵吉利怔怔望着齐琰,虞娘子,已经没了啊。
他可悲地想,他们殿下,不会是后知后觉地疯了吧?
梨花开了又谢。
齐琰沉默看着太康殿阶前落满梨花花瓣,赵吉利没扫,他不在意,赵吉利扫了,他也没说什么。
梨花开后,是蔷薇的花期。
无处不在的甜香会侵入寝殿,让齐琰睡不安稳。
这蔷薇的味道其实和虞枝枝身上的有些不同,但他不可避免地会在蔷薇香中梦到她。
又是暮色苍茫的时分,齐琰走进寝殿,他的身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他走到榻边的案几边,伸出手指翻开漆盒,从中取出一枚山楂。
他咬住这枚滚过糖衣的山楂。
已经放了许久,酸涩中带着奇怪的苦味。
但齐琰仿佛没有察觉到,他咀嚼着怪异的甜和酸,慢条斯理将所有的味道都吞入肚中。
他沐浴、读书、熄灯,时间精准,一丝不苟。
没有不可预料的打扰,他的所有时间都属于自己。
天已经黑沉似水,齐琰穿着雪白的薄绸寝衣,赤足踩过茵褥。
经过铜镜,他仿佛很久之后的第一次看清楚了他的寝衣。
柔软的丝线绣出郁金半见的纹样,典雅又可爱。
齐琰蹙紧眉毛,哗地一声,他扯破了这件绸衣。
虞枝枝走之前给他做的寝衣。
烛火跳跃在他森白的肌肤上,他握紧了手,肌臂上覆着薄薄的肌肉,小臂上青筋浮现。
他脱下寝衣,用手捏着寝衣,沉默扔进熏笼。
熏笼中云母片烧出暗红的颜色,随着寝衣落下,蓬蓬的火光溅起。
齐琰有些慌乱地将寝衣从火中捞起,重新披在身上。
衣摆处烧焦了,还有焦黑的破洞留在袖笼,齐琰沉默扣了一下。
对着铜镜,他将烧坏的寝衣重新披上,他转身走向床榻,板板正正地躺下。
寝殿陷入沉沉的寂静。
夜更深,云遮住月,星星黯淡无光。
蔷薇丛中生了露气,蜘蛛爬上了花瓣,黝黑的肢节粘着露珠,细细声响惊醒了夜。
齐琰睁开眼,缓缓坐起,枕下压住一片衣料,他将这片衣料抽出。
一片藕色小衣,带着蔷薇的甜香。
齐琰将女郎不小心遗落此处的小衣咬住,让熟悉甜香充斥口腔。
他喘了一口气,恶狠狠道:“小骗子
虞氏……
……枝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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