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伴乐伊始（二）
黛袅袅双手环臂，挑着细眉扫视着眼前站成一排的少男少女。
一，二，三，四…人数总共也就八个。
她黯然神伤，也是，照这戏班的落破速度，人该跑的也都跑光了。
不过……
黛袅袅眯起眼，上下打量着这为数不多成员中的各别几个，以她多年从事表演的经验来看，还是有好苗子的。
“阿兰阿月，二人都为年过金钗，阿兰生得一副好嗓子，而阿月则精通舞技。”
“晓五晓六，二人年过舞勺，卖来府前都曾习过剑术，堪称身手卓越。”
杨榴站在一旁，依着黛袅袅的神色传递报出几人映像中的介绍。待她话落，黛袅袅点了点头，这几个与自己记忆中都无异，外貌虽不至于十分突出，却是实在的气质翩翩。
原主也当真是过于呆板了，让这几个打下手演小角，可不是浪费人才？
“小石榴，把银子发了。”
杨榴从事先挪到院中的箱子里取出八枚银子，分给少男少女们一人一盏。
“黛姐，这个月还没到发工钱的日子呢。”
阿兰率先查觉到不对，于是小心翼翼地开口，在她映像里，班主夫人一直都是循规蹈矩，言语谨慎，这也使得除了杨榴外，没人敢同她玩笑。
可出乎意料的，黛袅袅朝她展露了一个友善地微笑，心中赞叹不已：不愧是唱歌的，嗓音空灵，是个好苗子。
“这是给各位的赏钱，是你们应得的。”
黛袅袅将目光移回，一双眼在众人身上来回游走，还没等他们开口欢呼，便抢先打断：
“——天上可不会掉馅饼，有得到就要付出。”
众人缄默，黛袅袅满意地笑了笑，殊不知那笑容在杨榴眼中却十分诡异。
“跟我走，排练去！”
……
另一边，班邸深处的屋舍中。
爽籁抚窗，银铃脆响，禾泽坐在桌前，单手托着下巴，兴味索然地耷拉个脑袋，耳后的马尾长发如墨般洒落在腰际。
修长的毛笔已然干了墨，被他攥在骨节分明的指节间反复把玩。
屋内光线微弱，褶皱分明的纸张被随意地扔在地上，堪称杂乱无章。
“你们就这点本事！？给我继续练！”
屋外不远处传来黛袅袅愤怒的叫喊声。
禾泽心中顿起一阵烦躁，本来就因戏台被拆心如引燃，这一折腾，瞬间觉得眼前完工大半的服装图纸变得碍眼无比。
“哗——”
那张徒留裙摆花式残白的舞服图被他一袖挥落。
没灵感……
禾泽是断然不愿回忆起从前的生活的，可每逢灵感溃缺时，他又总会想起当年的自己。鼎盛时期的禾家是南羌郡声名远扬的服产商贾，而禾泽做为家中独子，春风中坐，经多见广，凡是他参与设计制作的服装，无一不在郡中交口称誉，供不应求。
年少春衫薄，满楼红袖招。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带着家族蒸蒸日上。那时的他最不缺的就是灵感。
可世事终究无常，游园惊梦一场，梦醒后徒留感伤。府邸查抄，父母入狱，短短一日，他从神坛跌至谷底，昔日的好友一个个离他远去，昨日还在赞他技艺非凡的老客对他避之不及，不少竞争对手站着看他笑话，就连身处红楼的女眷都以漠然而视。
在此之后他便再不敢出门了。
半响，禾泽用指节猛得敲了敲脑袋，怎么又想到这些了。
他从桌前缓缓起身，迈开脚步，皱着眉头一把推开了木门。
半个多时辰了，黛袅袅扯着嗓子的高喊就没停过！
他倒要看看，这婆娘在搞什么名堂。
院中空处，黛袅袅将几张破席盖在了硬实的土地上。八人以阿月为首，左足前右足后，一人一席的压着竖叉。
“啊——”
软度最末的少年惨叫出声，脚下一泄，身子控不住般地向旁倒去。可不过数秒，他又如离了弓的弹珠样恢复了原来的动作。
黛袅袅收回了那阴翳的目光，她坐在石桌前，杨榴站在她身后，冷不丁打了个颤。
除去阿月，剩下几人的基本功堪称全无，可她心中却已有决断，要想重振戏班，仅靠这原身残存的唱戏功夫，是断然不成的。
既然自己前身是专修音乐剧，那何不将这身手在此施展？
作曲丶编舞丶服化丶妆造丶舞美，作为圈内的佼佼者，这些都算在她的专业范围之内。
现下既身处古代，那便或许可以创新出一台古风古韵的音乐剧。点子不错，但反观而言，她的团队却是漏洞百出。
一场优秀的表演对于演员的基础要求是极高的。
于是便有了刚才那幕。
“…宫商角变徵徵羽变”
黛袅袅在口中念念有词，同时还不忘在纸上落笔。
经杨榴之口，她了解到，这个时代的七音与现世记法不同，黛袅袅根据记忆里的谱表，拔弄着桌上的古琴对音，她先简写了一份曲谱，又依照古时的记法抄录八份。
《白蛇传》是她在校时主演的音乐剧之一，故事讲述了修炼人形的蛇精白娘子与许仙的曲折爱情。
虽说在现世是家喻户晓耳熟能详的传记，但在这陵国却是不为人知的新奇故事。
人数少，要求低，黛袅袅认为，这便是用来作为戏班“初次”演出的最佳选曲了。
而同时，院旁走道的石墙后。
禾泽从内小心翼翼地探出个脑袋，方才杀来时的熊熊气焰在见到正襟危坐的黛袅袅时，不知怎么的，突然灭了下去。
这败家婆娘自从跌下戏台，周身的气势竟变强了？他苦思也想不通其中原由。
“为什么我不可以演白娘子！”
禾泽被这一声喊叫抓回了神，不过数秒，原先在地上痛不欲生的几人竟已围到了黛袅袅身边。
说话的是阿月。
小姑娘终究是年少，轻狂的那股傲劲正盛，不过被人赞过几许，便蝉不知雪般的认为自己舞技天下第一了。
黛袅袅叹了口气，这类人她见过太多，最后还不都得乖乖承认人外有人的事实？
“第一，你的外型偏属灵动可爱，是更加适合小青的，我相信你演这个角色会更加出彩；第二，你的舞台经验不足，首次创新式的表演让我担任主角会更加稳妥。”
阿月听着黛袅袅有理有据的分析，心理竟莫名燃起一股气焰。
黛袅袅先前告诉过他们，此次演出，主打的是歌与舞，放在从前，他们黛姐只排戏曲，她觉着自己比不及，便也甘愿当个配角。
可现在不同，论舞技，她定胜黛姐一筹，在起初听到这个提议时她便十分感兴趣，既然喜欢，又终于能让一技之长有用武之地，那便要破釜沉舟争取一回。
“不，比起小青，我更为钟意白娘子”阿月神色坚定的望向黛袅袅。
“黛姐，能否与我比试一场？胜者即为主角。”
“好。”
黛袅袅像是早就猜到般，欣然答应了。
正在一旁嗑瓜子的杨榴暗自为她捏了把汗。要论舞技，阿月是一等一的好手，黛袅袅此举无异于将自己推向火坑。
禾泽由于站得远，只隐隐约约听见了“比试”二字，还没等他深思，就见阿月已在空地起舞了。
溯风略轻纱，曼妙碧玉出。翩翩舞广袖，似鸟海东来。
她所跳之舞为时下京中流行的胡旋曲，以极速旋转而得名，黛袅袅一时看得入迷，站在人群中一言不发，杨榴见状几次劝她放弃比试，但都被驳回了。
舞罢，在场众人不谋而合的鼓起掌来，阿月回到人群，酣享之情溢于言表。
禾泽还是躲在暗处，再蠢此时也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少年饶有兴致地用指节拨动青丝，等着看上一出喜剧。
黛袅袅顶着众人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走到空地中央。
她知道，原主的舞技并不出众，现下众人明面上是期待她一舞，心里却十有八九都在等着看自己笑话。
黛袅袅深吸一口气，整个身子从腰部开始慢慢向下垂去——直到裙摆触地，远处看去，就像一支含苞待放的菡萏。
这是黛袅袅心中所想，可现实却是，这些古代人并不能看懂她这一动作的内含与意途。
渐渐的，人群中发出窃窃私语，紧接着转变为阵阵叹息。
：完了，黛姐在干什么啊……
杨榴紧蹙着眉头，正准备上场叫停时，却被黛袅袅忽然的动作吓得连退几步。
几乎一瞬，黛袅袅便一跃而起，她的双腿在空中成前后竖式，两条纤细的臂在与其并行的高侧定格。
动作标准，体态优美。
随之，黛袅袅耳中传来人群里的声声惊叹。
阿月的神情微变，也只有细看才能发现，原先轻嘲的眸中，渐渐浮上一抹紧张之色。
她断没有想到行事中规中矩的班主夫人竟藏着如此舞技。
没有纷华迷眼的高难度动作，也没有惺惺作态的庸俗舞步，衣诀飘飘，林下风致。
黛袅袅微微一笑，显然是对人群的反应十分满意。
在人家的地盘，古典舞比不过自是不必说，即如此，那她便选择前世最擅长的现代舞。这一舞种结合了古典舞的柔美与神韵，舞中却独有其一番自由抒情的意味。是不甘束缚的追寻自由，也是反对一味的因循守旧。
对于新奇的舞种，黛袅袅是笃定了这些古代人会眼前一亮，赞不绝口。
这一仗，她赢得很漂亮。
……
“恭喜黛姐当选主角白娘子∽”
杨榴带头鼓着掌，面上笑魇如花。
“没想到黛姐竟如此深藏不露啊。”
“是啊……这舞跳得也太棒了。”
人群中，阿月独自一人站在不显眼的角落，适才的傲气早已烟消云散，不经意间，她竟感觉到一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夕阳西斜，万籁俱寂。
阿月缓缓向前看去，黛袅袅逆着日光一步步走到她跟前，人群让出一片空地。
“……”阿月缄默，满是失败后的落寞，她垂着头望向地面，不明白眼前人的用意。
“阿月，你才是白娘子。”黛袅袅笑着拍了拍阿月的肩。
“什么？！”
阿月显然被她这话吓了一跳，视线瞬间从地面转到了黛袅袅身上“真的吗？我可以演白娘子？！”
“真的。”黛袅袅点了点头，柔声道。
“可是……我输了啊。”阿月揣着不解小心翼翼地与她对视。
“你的舞跳得很棒，无论是从基础体态，还是旋转时的翩翩神韵来看，你都比我更适合这个角色。”
黛袅袅神色肯定，说得有理有据，斜阳裹在她周身，阿月不禁觉得，面前人此刻美得像个刚下凡的神仙。
……
“什么！？你其实打从一开始就准备把白娘子让给阿月？”
打发了几人去练功后，杨榴在院前的角落爆发出一阵惊呼。
“嘘——”黛袅袅没好气的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哦哦哦哦哦——”杨榴连忙捂住嘴，凑到黛袅袅耳边轻声问：“为什么啊？黛姐那你为什么还要同她比试呢？”
黛袅袅露出一抹邪笑，在杨榴眼里莫名有些似曾相识的诡异。
“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不放火，但要立威。”
见杨榴一脸困惑，她又补充道：“他们认为我舞技差，到今后排练时只怕会不听安排，借着这事儿，我不仅用实际行动让他们心服口服，更彰显了大肚。”
黛袅袅得意地笑着，杨榴望向她乐呵呵的模样，心里却五味杂陈：
总感觉……黛姐像变了个人。
……
枯叶作响，院中恢复了往常的寂静。
望着远处练功的众人，黛袅袅的心却无法平静，像是有几根看不见摸不着的丝线，在她心口四处游走，带来微微痒意。
鬼使神差的，她缓缓回头望向长廊。
而此时的墙根，已然徒留了几片消涸的黄叶，以及被尘土堆掩的，行迹匆匆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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