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5）
蒋少昆来到大街上，远远看见一位穿长袍的中年人，拿着一幅画像，在四处苦苦询问：“谁看见我女儿了？麻烦你，再记一记，当真看见过她，就赶快告诉我。我就这一个女儿呀。”
此人正是叶家老爷叶儒林。
蒋少昆赶忙上前搀住他，道：“叶先生，您也在找她？”
叶儒林上下打量他一遍，见他衣着华丽，举止稳重，问道：“你是？”
蒋少昆道：“我是叶姑娘的朋友，我姓蒋。”
叶儒林紧紧拽住他，道：“都怪我，明知这闺女是死心眼，我还把事情告诉了她。蒋公子，你瞧见我女儿没有？”
蒋少昆道：“伯父，你别慌，我这就带你去找她。”
两人来到镇南门的菩萨庙外。只见街头冷清，庙宇破败，一扇红漆脱落的铁门虚掩着，在风中吱嘎摇晃。庙中传来说话声，透过门缝望去，叶瑰抱膝坐在大殿左侧的草席上，神情沉重。大殿右侧，一个脸上全是污渍的老乞丐，坐在角落里。
“老伯，多谢你这几天陪着我。我不那么难过了，可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叶瑰说。
老乞丐吱唔了两声，嘻嘻一笑，原来是个哑巴。
叶瑰自言自语道：“我亲生的爹爹虽然是个大恶人，我不愿认他，但他到底是我爹爹，我身上流着他的血，看见他难受，我心里也不受控制地跟他一块难受，可我若跟他走了，如何对得起扶养我长大的那个爹爹？我若回到家里那个爹爹身边，叫亲生爹爹一个人漂泊江湖，后半生孤独终老，我又怎么对得起自己身上流着的血？”
叶儒林看见女儿，喜极而泣，却站在门外一时不知该怎么进去。
蒋少昆心头刺痛，一把推开大门，说道：“瑰儿，你可想过我？你当真要跟我了断了么？”
叶瑰惊立起身，失声道：“少昆……爹……”
蒋少昆跑入殿内，心疼地扶住叶瑰，心头涌出千言万语，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话，忽然道：“我都知道了。瑰儿，你别走，不管你是人的女儿，我都喜欢你。我从前心不定，现在我终于明白，我不能没了你。瑰儿，我愿意娶你。”
叶瑰怔在当地，眼泪流下泪来。
这时候，那老乞丐忽然走上前，一把拽住蒋少昆的衣服，甩下殿去，眼神里透出一丝狠意，伫立在叶瑰身前。
“哪里来的乞丐！你把叶姑娘困在这里做什么？”蒋少昆怒道。
“老伯，不要……”叶瑰道。
老乞丐口中又吱唔了两声，竟持起一根木棍向蒋少昆打去。蒋少昆心中百般疑惑，怎知这乞丐手脚伶俐，自己竟躲闪不得，身前身后狠狠挨了好几棍。此时卫朝不在身边，他只得忍着疼痛，抢过殿上一只破烂条凳，向乞丐打去。
老乞丐力气奇大，一棍下去，就把他打趴在地。一连三次，蒋少昆又从地上爬起，向老乞丐扑去。
终于，老乞丐撒了棍子，狼狈地从后门逃了。
“少昆，你怎么样？”叶瑰连忙去看他伤势。
“我没事，这老乞丐莫非是个疯子？”
“瑰儿，爹爹的宝贝女儿！”叶儒林走进殿内，小心翼翼地望着她。他的头发在几日内变白了许多，眼中带着一丝乞求，说道：“爹不能没有你呀。”
叶瑰此时见到爹爹，再也忍耐不住，扑进爹爹怀中，失声痛哭。
蒋少昆道：“伯父，找到叶姑娘就好了。恭喜你们父女团聚。”
镇外树林。
那老乞丐走着走着，逐渐挺直身子，抹了抹眼中的泪花。他长笑三声，大步朝天，再也不回头。野风吹落他脸上的灰尘，现出一张同样因挂念着女儿而生出许多皱纹的脸。此人正是乔装打扮的秋饮风，几日来一直默默守护在女儿身边，直到刚刚试探出蒋少昆确实肯为女儿牺牲自己，他才放心离去。
身旁突然传来一声大喊：“站住！”
他偏过头，见一位中年男子，手持长剑，正在林中等候着他。
蒋乾松把手中剑握得很紧，指骨作响。
“是你。”秋饮风道。
“你老了。”蒋乾松说。
“你也老了。”秋饮风问：“你是来找我报仇的么？”
“你害我二十年里受尽折磨，我难道不该找你报仇？”
“那你就来吧。”
蒋乾松倒提着剑柄走上前去，脸色僵沉着，走到离秋饮风五步远的时候，眼眶殷湿，忽然跪倒在地，道：“师父在上，承蒙当年教诲，请受弟子一拜。”重重磕下三个响头。罢了，他站起身，狠狠一剑刺去。
秋饮风以指作剑，挡了两下，双指夹住剑刃，道：“我不是你师父，你也不必跪我。事到如今，我告诉你，我当年教你武功，只是为了在你身上试验遥云十记内功，毁坏华蓥剑派的声誉，你可明白了？”
蒋乾松怒火中烧，抬起右掌，向他挥去。
秋饮风感到一股强劲内力向自己袭来，一时抵御不及，强挨下来，后退两步，惊道：“遥云十记！”
“这一掌是你欠我的！”
秋饮风痛苦地喃喃道：“对，确实是我欠你的……”
蒋乾松又一剑向他脖颈刺去，却见眼前人竟然立在那里，不躲不避。剑锋离那脖子有一寸，蒋乾松感到手中剑仿佛重达千斤，忽然怪叫起来，眼中泪水滚滚而下，哭道：“秋饮风，老子不杀你，我要你孤苦伶仃地活着，做这世上最可怜的人！”
落叶飘下。秋饮风闭了下眼。
他面目逐渐冰冷，道：“你不杀我，我却是要杀你的。”
话音刚落，他双指探出，夹住那剑刃，用力一拧，另一只手使出上乘擒拿法，迅速扣抓住蒋乾松的脖颈，指骨用力。
蒋乾松的四肢逐渐失去力量，眼底怜悯地望着眼前人。
忽然一枚石子从林中打来，撞在秋饮风手腕上。
“谁？！”秋饮风惊道。他感到被石子撞击的手腕酸麻无比，只见林中又走出一个人影。就连蒋乾松看到这人，都有些惊诧。
来人正是卫朝。
卫朝叹口气，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秋先生，咱们又见面了。你刚刚在破庙里怎么不等我一会儿？”
他走上前，左手按住秋饮风的手臂，右手握住蒋乾松持剑的手腕。他双手用力，两人感到体内力道忽然消失地无影无踪。卫朝将两人强行分了开去。
“好罢，看在卫朝你面上，我饶了他性命。”秋饮风说完，身子不觉晃了两晃，伸手扶住刚刚挨过一掌的胸口。
“秋先生，你这是何苦？听卫朝句劝，把过去的事都放下吧。叶姑娘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只要你肯回头，你们父女自会团聚。”
秋饮风沉默半晌，道：“世上的事，哪有这么容易？你说叫我放下，我也想过放下，可一个人经历过的事，就真能轻易放下么？卫朝，我答应不了你。”他摆摆手，终于，转身向林中走去。
卫朝和蒋乾松望着他的背影缓缓消失，良久不语。
蒋乾松忽然感觉，过去的一切痛苦和仇恨好像都如轻烟般消散了，那些事，随着那人影离去时所露出的衰老，逐渐成为生命中可有可无的历程。放得下，放不下，又能如何？
众人回家时，蒋少昆故意落后一些，走在卫朝旁边。
“老卫，这些个江湖人来到咱们镇上，现在就这么都走了？事情都结束了么？”
“少爷还想要怎样？”卫朝说：“其实人生本来就是平淡的。”
蒋少昆拽住他，说：“我以为你会跟他们到江湖上去闯闯。那才是习武之人真正向往的地方，不是么？”
卫朝笑了笑，伸手接住一片随风而下的落叶，道：“江湖本无我，我却随时望着江湖，这才是我存在的意义。知道我在的人，自然知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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