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捻金缂丝锦缎案1
夜半,一豆烛光照映书案,发黄的宣州纸上密密匝匝的黑色、赤色草书字迹泛起奇异的光泽。此案渊源已久,案情曲折,证物缺失,且牵连甚广,再次通读案情,仍如夜中拨雾乱行,茫然不知前路。烛火跳动,太阳穴也随之一弹,韩耕耘拿起手边的笔,沾了沾化开的朱砂,于宣州纸上圈出“捻金缂丝缎”五字。他有一个预感,弄清这片裹夹在女尸中的织物是何物,又从何而来,将是解开整个三清观女尸案的关键。
韩耕耘抽出一张织物的描片,将蜡烛拉得近些,仔细端详。这是画师根据证物描绘的线稿,没有上色,几笔淡墨随意勾勒的线样,除了能够看出是某种花团的残样,别的也瞧不出什么特别。这样的结果令韩耕耘气馁。他对描片未曾上色的事感到不满,这让他无法进一步研究织物的质地,但他的不满只能止步于此,他仅仅是京兆府的一个下等书吏,人微言轻,不可能左右捕头办案,更没有资格亲眼查看证物。
韩耕耘微微叹了口气,身子向后仰去,闭目,试着舒展开僵硬的背,随后支在案上,扶额缓揉太阳穴,又一次回忆起了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
两个月前,三清观主殿一尊三丈高的玉清元始天尊泥塑像像体剥落,砸伤了一名添油的小道士。三清观是皇家道观,观主玉衡道人是当今圣人的出家替身。金像损坏一事经由观主陈情给了圣人,朝廷立刻发放了修缮款项,十数名工匠进观修补天尊金像。修缮金像的第五天,一名工匠从泥塑像中发现了人的骸骨,成骷髅状。经仵作勘验,尸身乃是一成年女子,未生育,死因为胸口锐器贯穿伤,死后被缚于泥塑内十字型木桩左侧,以湿泥掩盖,经泥塑成如今的玉清元始天尊金像。据三清观观志记录,三清金像为惊天元年,圣人亲自下旨所造,以此推演,此女子至少已死去一十三年。
女尸被发现后,京兆府出动了七名捕快进入三清观查杀人案。因女尸周身衣服早已腐烂,且未发现任何随身物,女尸身份至今不得而知。据传,一名捕快在醉醺醺的仵作勘验尸身时,用随身所携苗刀挑起一片被仵作随意放在地上的碎片,成了唯一可能证明女尸身份的证物。这片捻金缂丝缎织物仅有一寸长,两寸宽,上面裹满了泥污,若非那个捕快眼尖,恐早已被仵作丢弃。
回忆到这,韩耕耘正襟危坐,拿起笔,欲下笔,却又迟疑不定,笔尖悬在宣州纸上转圈,让笔投下的影子在纸上翩然起舞。他不自觉地咬起笔的末端,喃喃自语:“一片织物为何女尸的衣物皆已腐烂,这片织物却能留存十三年之久?”
韩耕耘又取了张宣州纸,依着画师原稿,认证描下这片织物上的花团残样,然后将纸叠成四四方方,放进随身的荷包中。
他继续回忆案情。
尸身被藏于泥塑中,捕头查案的目光自然聚集到了惊天元年为三清金像造像的工匠身上。京兆府的大牢里很快塞满了犯人,因无人承认杀人,共二十五人被投入大牢。在所有的工匠中,有三人在这十三年间过身。
韩耕耘记下了其中三人的名姓,又抽出牢中二十五人的口供,粗粗读了一遍,又在名单上添了两人。
所有工匠与画师皆否认杀害那名女子,捕快们将目光转向了三清观中的道士。除了观主玉衡道人,所有道士都受到了审问,结果自然是没有人承认。捕头查阅三清观观志,发现惊天元年,三清观造像耗费与朝廷拨款有所出入,且多处言语不详。经师爷反复核验,有三百两黄金的补缺。某个身轻如燕的捕快跳上三清像身,用手一摸,干裂的颜料立刻像酥酪般层层往下掉。府尹大人下令对几个管事的道人用了刑,才从一个道士口中得知,三清像造像期间,观内原本采购了一批黄金、红蓝宝、玛瑙、青金石、白云母、珍珠、朱砂等宝石用来研磨绘制三清像的颜料。这批宝石在一个晚上不翼而飞,同时,一名唤五谷的道士失踪。管事的几个道人生怕圣人怪罪,把此事瞒了下来,又挪了些偏殿造像的颜料冲了数。
这下,京兆府的牢里又多了好多道士,只是这牢里的犯人越多,府尹大人食的米就越少。三清观女尸案迟迟未能缉拿真凶,又扯出道人盗宝的旧事,那个叫五谷的道人是个孤儿,已遁迹十三年,找寻怕是不易。此案推进至此便再难有所突破,如一场声势浩大的大仗,起初还是锣鼓喧天战旗猎猎,一下子就偃旗息鼓,灰灰溜溜地没了声息,连敌人的踪迹在哪也遍寻不到了。
三清观并非一般观院,皇亲国戚常去那里参斋祈福,也不知多少贵妇肚中的孩儿是靠着乞求三清观中裹尸的金像而得来的。七月十五日中元节,三清观原本要举行一月的斋醮,虽明面说是为京城百姓祈福,但整个朝廷都知道,圣人是在为久病的太子开斋祛病,向来重治纲纪以猛治国的圣人最终也只能祈求仙神的力量来为他唯一的男性子嗣延寿。
思绪如丝乱飞,不受控制地牵扯到案子以外的事情上去了,他或许该歇一歇。韩耕耘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身子,听到京兆府外打更的声音,三更了,他搁下笔走到窗边。木格纹的窗格将漆黑的天分格成一块块,一轮清月挂在最高处,藏在如薄纱般的云层后面。灯影突然一晃,屋子里变得漆黑一片,原来是蜡烛燃尽了,四周静寂无声。韩耕耘并不清楚蜡烛被放在何处,他只是暂借了京兆府这间书房一夜,所幸月光皎洁,他缓缓走到书案,将桌上凌乱的纸张整理成一叠。
“咚!咚!咚!”鼓声大噪,如雷般在寂静的夜炸开,又似一把刀刃剌过人心,惊得韩耕耘打起了寒颤。起初,他以为是府内走了水,立刻反身将书案上的纸一并塞到腋下。他快步走到屋外,仔细一听,察觉事出有异。这是朱雀大街上鼓楼的鼓声,早起的鼓声一般预示着东西市开市,但现在还不是晨鼓的时辰,宫中怕是坏事。
韩耕耘扯下衣架上的外衣,捏着衣角披衣而出,此时,京兆府前的锣鼓也聒噪地响了起来。京兆府内各类人头攒动,哭声与叫骂交叠,彻底拨乱了这个夜。放眼望去,一豆豆烛火如火龙般于不同屋檐下被点亮,万家灯火,将原本漆暗的京城照得灯火通明。
“伯牛!伯牛!”
韩耕耘被人挟到一边,若不是书吏杜佛那么一拉,韩耕耘差一点就要与面无人色神情恍惚的府尹大人刘仁撞了个满怀。
韩耕耘瞧着拂袖而去的府尹大人背影,脑海中某个想法一闪而过,急忙问:“成之,刘府尹这是要入宫?宫中出事了?”
杜佛急忙把手指竖在嘴前,挤眉弄眼地示意韩耕耘重新退回屋内,一跨入屋,他就大声道:“伯牛,你大晚上办公连只蜡烛也要给刘老头省着呀!”
韩耕耘脚步有些乱,匆忙间,将外衫掉到了地上。
杜佛熟门熟路地从墙角的柜子里取了蜡烛,点上了足足十根,屋内立刻变得亮堂堂的,他又转身关上了屋门。杜佛转头,见韩耕耘皱眉望着他,嘻哈一笑,仿佛故作不解般问:“伯牛,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韩耕耘焦急地问:“成之,宫中到底出了何事”
杜佛不急着回答韩耕耘,先低头扫视了一下书案,嘴里嘟囔着“统共那么几个子儿的月钱,还这么用功”之类的字句,转头又抽来两张窄几,拼在一起,就这样躺了下去,双手垫在颈后,翘起了二郎腿,不紧不慢地说:“反正不管我们平头百姓的事哦我忘了,是我这个平头百姓,您是有功名在身的,可是状元爷您到底没混上一官半职,这事还是让他们当官做宰的大人们担忧去吧。”
“杜成之!”韩耕耘大声呵道。
杜佛仿若未闻,用脚勾起地上韩耕耘的外衣,披在身上,瞌睡了一阵,听见韩耕耘的脚步声,才睁开一只眼睛,嬉笑问:“想知道?”
韩耕耘重回书案,于坐塌坐下,将写满案情的一叠纸压在手下,沉着声道:“说吧。”
“那下次会试你可得帮我压题!”
韩耕耘不回话,就那样静静坐着。
杜佛见韩耕耘不气不急,一下没了兴致,坐起来,压着声音道:“这是丧鼓。我听二姊姊说,老刘头听闻太子殁了,吓得屎尿都拉在床上,你别瞧他平日里人摸人样的,胆子可小了,像只骟了的公猪”
杜佛接下来的话韩耕耘未曾细听,类似的话韩耕耘听多了。杜佛的二姐是府尹刘仁的宠妾,杜佛一直怨怼刘仁未能在仕途上帮衬他,总是出言不逊。
太子李焱死了。
杜佛说得对,这事并不会对韩耕耘的生活带来任何改变,至少此时此刻的他是这样认为的。但他的内心并非波澜不惊,说到底撇去太子的头衔,死去的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如果踏青时偶然瞥见父母为年幼孩子立起的碑文,任凭谁都会多看上几眼,感叹一个原该比自己大上许多或又相同年岁的孩子戛然而止在了最甜美的岁月。
太子李焱死了。大汤的江山将又会飘摇起来。圣人只余一位成年公主在膝下,与即将面临的翻天覆地比起来,韩耕耘手边的三清观女尸案一下子变得没那么重要了。他一个小小的书吏,被圣人钦点除名的状元郎,不可能改变一丝一毫的朝局,他只会被历史的潮水不由自主地推向他也不知道的地方。这莫名的怅然又一下子让手边的案子变得越发重要了,作为师门弃子,他不能入朝为官,为天下苍生铲平奸佞,但作为一个卑微的书吏,他或许能够还被害者一个沉冤昭雪,重要的从来是他能做什么,而不是他失去了什么。
想到这,韩耕耘紧了紧手中的案卷。刘佛大叫一声,从“塌”上
弹了起来,一把扯过韩耕耘手中的案卷,像个东西市里卖货的悍妇般嚷嚷起来:“你个‘憨牛’,我让你帮我整理案卷,好明日移送大理寺,你却自个儿琢磨起来,还诸多涂画,明日老刘头又该放炮了。这案子老刘头都急于脱手,你非要摆弄这烫手的山芋!”
京兆尹刘仁因办案不力,被圣人扣在宫中苛责数日,回来便称病不出,圣人下旨,将三清观女尸案与道士盗宝案一并移交大理寺。刘府尹命杜佛将案情整理齐全一并移交,而韩耕耘行方便之手,自愿替杜佛整理案情,这才有机会了解整个案子的内情。
“放心,我已将案卷一一编了序,转眼就可以整理清楚。”韩耕耘一边回答杜佛,一边心里在打着盘算,等案子到了大理寺,有一个人或许能帮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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