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捻金缂丝锦缎案5
二人刚出京兆府,便瞧见一队队公门之人神色萧肃,匆匆而过。他们夹在人流中,来到火光冲天的三清观。三清观前已挤满了京兆府与大理寺的官吏、火政司的厢使与火兵以及乌压压看热闹的百姓。巡夜的武侯围成一个半圆,将观门严守,斥候正在驱散百姓。刘潭向他们出示大理寺的腰牌,拨开守门的武侯,问一个大理寺的官差:“裴司正在里边吗?”
那守卫回答:“刘司直你也来了!武少卿与裴司正都在正殿。”
“晦气!”刘潭暗骂一声,带着韩耕耘往里边走,走到半路无人处,悄悄道:“我就在观里四处逛逛,你自个儿进去,今晚的事你在裴司正那可一个字也别漏出来,否则再求我帮忙,我也无计可施!”说完,刘潭“嗖”得一下消失在夜中。
韩耕耘快步来到主殿台阶前,瞧见殿门已经被撞开,火兵一字排开,正两人一组架着水囊溅筒朝着燃烧的大殿喷水。火势比他们逃走的时候更大了,火焰直冲云霄,将半边天都烧红,裸露在外的肌肤感受到扑面的热浪,鼻子以及喉咙被呛得火烧火燎,劈啪作响的火焰中不断有木质的梁架轰然而倒。
韩耕耘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发现台阶前聚集着一群官员,正低头看着什么,刘府尹和捕快李鹅也在其中。韩耕耘压着步子,走上前去,悄悄藏在别人身后,偷瞧地上的东西。一道凌冽的目光自李鹅眼中射来,韩耕耘心虚地一笑,李鹅不动声色,又把目光直接移开。
裴司正、刘府尹以及一众大理寺官差沉默地听着一个人训话,那个看起来颇有官威的老头应该是大理寺少卿武攸簧,所说大意就是让大理寺尽快查明三清观一众案件,京兆府需得在旁协助,以免圣人怪罪。
官员面前的是一具尸体,韩耕耘认出这是给他们引路的小道士。只见小道士匍匐在扶手一侧接近地面的台阶上,头朝上,脚在下,身子趴在血泊中,脖子右侧有明显的已成黑色脓状的创口,他是被人用尖锐物捅穿了脖子的血管。血液一直滴淌到台阶下方,且飞溅到了汉白玉的扶手处,扶手处有一个明显的掌印,不知是谁留下的,如此大的出血量,凶手刺破血管的那一刻,飞溅的血液也必然洒了凶手一身。小道士左手侧横着一盏熄灭的羊角灯笼,不远处有另一盏,以此推测,小道士似乎在临死前不合常理地提着两盏灯笼。之所以确定这两盏灯笼是小道士所提,而不是凶手丢下,是因为韩耕耘记得小道士似乎是左撇子,先前一直用左手提灯。可是,为什么要替别人提灯?这盏灯应当是凶手提着才对。有一个可能,小道士十分尊敬这个凶手,世理世情都要他替人掌灯,而这个凶手因为某些原因不方便提灯,或是腿脚不方便,或是提着放火的材料,或者两者兼之,这一点可以从二人没有选择中间台阶走,而是特意从扶手旁的台阶上行推测出来。而这个人必是三清观中的人,一来大理寺派人严守观门,无关之人难以进入观中,二来这人拿的羊角灯形制与小道士完全一致,三是小道士年纪再小,也不会明知观中发生杀人案,还为不相熟的的人夜里掌灯。
韩耕耘凭着对现场第一眼的观察以及先前的经历,大体推测到了小道士遭遇了什么。他和刘潭进入大殿后,有一个地位较为尊贵的腿脚或许有些不便的观中之人来到正殿前。小道士遥遥看见那人,急忙跑下来迎接,并贴心地取过他的灯笼,引到扶手一侧的台阶上,却不想被那人从背后刺杀。那个凶手随后往殿中抛了火把,堵死了殿门,想把殿中的证据与韩耕耘他们一并除掉。
凶手想要烧毁三清殿是他犯的第一个错,这让人几乎可以确定凶手还在三清观中的;不得不杀掉守门的小道士是他犯的第二个错,凶手的身份得以初露端倪,大多数观中的管事道人还在大理寺狱中,符合凶手特征的人必定寥寥无几,一经查证,便可框定嫌疑之人;而让韩耕耘他们逃走,并把金像中存在第二具尸骨的事实活着带出来,是凶手犯的第三个错,这或许会成为破获三清观杀人案的一个契机。
韩耕耘思绪乱飞,一头扎进案情分析中,连大人们一个个离开都不曾知晓。等到他回过神,现场只剩下李鹅低身勘验尸身,而刘潭也不知何时,从何地冒了出来。
韩耕耘“各位大人呐?”
“这里太热,早就挪步后厢房喝茶去了!韩伯牛,你刚才在想什么?眼睛都在放光,叫你也不答应?”刘潭问。
韩耕耘便将自己的推论一五一十讲给了刘潭。刘潭啧啧称奇,感慨他一个大理寺司正还不如一个京兆府的下等书吏懂得破案。
“你说的不对。那个凶手肯定不会是个腿脚不方便的人。”沉默不语,正低头检查尸身的李鹅突然道。
韩耕耘看了一眼这个面容俊秀,却不苟言笑的少年,见他手上的验尸功夫纯熟老练,比京兆府的仵作差不了多少。韩耕耘推测应是大理寺与京兆府都不曾想到会有道人被杀,未曾带来仵作,这才让李鹅勘验尸身。
刘潭立刻道:“喂!小子!你凭什么说这个凶手腿脚正常,伯牛明明说了,他特意选了扶手这一侧走,可见是腿脚不方便。”
李鹅站直身子,用衣角擦干净双手,然后取出火折子,轻吹燃起,弯腰照亮台阶,不紧不慢道:“你瞧见这些脚印了没有?”
韩耕耘与刘潭低头,借着微弱的光,果然瞧见台阶上有来回两串脚印,奇怪的是脚印在低一些的台阶上是黑色的,且一深一浅,黑色脚印踩着台阶而上,最后消失在血泊中,随后出现了一串血红的脚印,深浅统一,比之前步伐更大,却和黑色脚印大小一致,一直沿阶而上,直通到殿门,随后又折返而下。
“原来如此。”韩耕耘恍然大悟。
李鹅吹灭了火折子,“所以说,这凶手的腿脚没有毛病。”
刘潭看看韩耕耘,又看看李鹅,只见二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自己却百思不得其解,有些恼火,“伯牛,你说清楚,怎么这个凶手腿脚又好了?”
韩耕耘解释:“那个凶手在走上台阶前,脚上沾了火油,且装得一瘸一拐,随后杀了小道士,脚上沾了血,才不再伪装,加大步伐,上到主殿去纵火。”
李鹅继续道:“这个凶手至少七尺三寸,手上力气不大,惯用右手,没怎么杀过人。”
刘潭又问:“你怎么知道?”
李鹅回答:“这小道士年纪大约在十一岁,身高六尺三寸,凶手从低一节的台阶下手,台阶大约七寸,凶手以左手扼住小道士的脖子,右手刺穿脖子右侧血脉,这样的姿势杀人,证明凶手站在下一个台阶仍是高出小道士许多,所以选择举起凶器下落刺脖子,”说着,李鹅做出扼脖子,举刀刺人的姿势,“其实这样的姿势做起来很变扭,若是个熟手,定然弯下腰,选择捅腰后部更为便捷,且致死率更高,若不是他偏巧刺破小道士主血管,凭凶手的手力,造成的创口太浅,未必能一击致命。”
韩耕耘不禁对眼前这个少年肃然起敬,经他一番提醒,凶手的特征越发清晰起来。
“原来如此!你这小子从哪里学来这些的,刘仁可□□不出你这样的人才。”刘潭大赞。
李鹅淡淡道:“见的死人足够多,杀的人了足够多,自然就懂了。”
韩耕耘一愣,刘潭尴尬一笑,“小子你还真风趣。”
李鹅双手平举握拳,微低头,“刘司直,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退下了。”
“啊!你走吧!”待李鹅走远,刘潭用手肘撞了撞韩耕耘,抚着青黑的下巴,目光落在李鹅腰侧挂着的苗刀,若有所思道,“这小子有些意思,你知道他是什么来历?”
“嗯?哦,李鹅啊,从前在公门里有过几次照面,不曾说过话,身世来历一概不知,大概因为话少,其他捕快都叫他小哑巴。”韩耕耘仔细查看汉白玉扶手上的血手印,是右手手掌印,大拇指中一段横向左右突出肿大,他蹲下身子,抬起小道士的右手,仔细查看,道士的手掌较小,且比较粗短,拇指处未见指节突出,那个血手印显然是凶手的。
“看起来这火一时半刻也灭不了,咱们也去旁的地方等等,免得在这添乱。”
刘潭领着韩耕耘来到一间雅厢,一应烛火茶具香炉坐塌俱全,干净雅致,看起来是观中招待香客的房间。韩耕耘纳闷,“你曾来过三清观?怎么就知道这样的地方?”
刘潭得意道:“就许你和那小哑巴独领风骚你来我往地探案陈冤,不许我也聪明一会?你们在那尸体的时候,我也没闲着,我去观里四处查问,发现大理寺前几日就派了人守住每个院里的道士,我让他们一一清点人数,发现竟一个也没缺,也没有人曾离开过!我刚才可是给你留着面子,否则当着那小子面把这些话说出来,你那些关于凶手的推论可就站不住脚了。怎么样,够兄弟吧!”刘潭勾住韩耕耘脖子,用力扭他的脸,“至于这里,是我刚才偶然发现的。”
韩耕耘却是神色自若,沉着声问:“观主玉衡道人处你可查看了?”
刘潭暗骂一声,飞来一个白眼,放开韩耕耘,将他重重推开,“你这人是不是什么都能猜到,真没劲。就在刚才,我不敢真的去打搅玉衡道人,让人引路,往他住所瞄了一眼,这主殿都闹翻天烧到神仙那去了,他这个一观之主却不见踪影,屋室一片漆黑,让人不怀疑都不行。”
韩耕耘早就想一见玉衡道人,只是碍于没有机会,“这三清观中他的嫌疑最大。盗宝案和金像双尸案,加上今夜的纵火案都不可能与他脱的了关系,我们还得想办法见上他一面,探探口实。”
刘潭却是摇头,“伯牛,我可提醒你,此事我们还得从长计议,切不可轻举妄动。传言,圣人少年时尤为喜道,常与玉衡道人经夜论道炼丹。不过,多年前,道人年高力衰,一次夜里受风,中了风,后得圣人口谕,不再入宫做法事,就此深居简出,颐养天年。他可是圣人的出家替身,随未进行册封,却近乎国师,若非圣人亲自下旨,又有确凿证据,谁敢擅自去打扰这位圣人在仙神面前的皮囊!”
可恶,又是一条死路!韩耕耘心中不觉郁闷,自己探寻此案真相至此,却碍于世情,频频触壁,好不容易有了突破,有了嫌疑之人,却仍是悬殊于二者身份,继续追查下去。看来,自己还是得从盗宝案于金像中的尸首着手。想到金像藏尸,韩耕耘突然想起一物,他从腰间拿出在密道中捡到的物什,走到灯下,仔细端倪。
此物竟令韩耕耘大骇!一节人的细小指骨!
韩耕耘手指颤抖着,胸口上下起伏,稳定下情绪后,对刘潭道:“桃深,你将这节指骨带往大理寺,这恐怕也是三清观杀人案的关键证物。烦你厚着脸皮回大理寺,将今夜前后之事一并禀明清楚。”
黄澄澄的火光下,尘封的人骨泛出惨白的光泽,刘潭打了一个寒战,嘟囔道:“这三清观的案子真是越来越瘆人了。”
待三清殿的火被扑灭,已过了整整一夜,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朝云自东边披纱而出,青鸟带来了圣人的旨意,召大理寺少卿与京兆尹入宫面圣。两位大人走后,裴司正负责一切善后工作,并派人一寸寸搜查三清殿,不放过一个证物。
韩耕耘只能遥遥望一眼已然轰然而到三清殿,一切都变成焦黑色,大理寺的人正在其中低头探寻,哪里还能寻到三清金像,不过是满地狼藉,残瓦断梁,一座曾经辉煌却注定被人遗忘的神仙殿宇。
刘潭将依依不舍的韩耕耘拉走,二人刚一出关门,清晨第一缕阳光打在脸上,分外刺眼,韩耕耘抬手将阳光遮住,目光因疲惫而放空。昨晚的一切都像一场梦,他们仿佛与一个叫三清观的怪物苦斗了整整一夜,二人一夜间,下巴上全都长出青黑的胡渣,疲惫不堪。
三清观前车马如流,拥着许多看热闹的人。人群中有一辆四马车驾,四周侍卫围绕,从飘着纱的窗里露出半截木芙蓉。韩耕耘的目光不自觉被它吸引,出神望着。那木芙蓉翠绿欲滴,花骨朵如同女子头上薄如蝉翼的绢花,在清晨的风中微微摇曳,阳光折在花叶上,泛起金黄色的光晕。芙蓉花后芙蓉面,一双纤手掀开窗下悬着的纱幔,少女的脸面如满月,眼若小鹿,正玩耍着手中木芙蓉,朝韩耕耘笑。
“公子你来,我要听你说话。”小娘子的声音酥麻麻飘来。
韩耕耘鬼使神差般飘了过去。小娘子落下纱幔,只留出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一截木芙蓉任留在窗外,一扬一摆分外俏皮地逗弄着。韩耕耘隐隐觉得,马车内还有其他什么人。
“公子也是官家的人?”小娘子问。
“并不是什么官家,在下只在京兆府谋了份书吏的差事。”韩耕耘沉了口气,莫名就为自己的身份感到不快。
小娘子又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韩耕耘掂量了一下此事的轻重,又害怕吓到车内的小娘子,便隐去了杀人案的部分,只说是主殿失火。刘潭也跟了上来,一向多嘴多舌的他却是憋着不说话,望望韩耕耘,又望望车内的丽人,露出了然于胸的坏笑,故意沉默不语。
“嘻嘻,韩公子,京城都传遍了,说三清观死了人,又着了火,你却只告诉我失火,可见不是个老实人。你既是京兆府的书吏,我向你打听打听,三清殿里那尊金像里到底找到什么人?又全都找到了没有?”
韩耕耘闻言一愣,细品小娘子的话,似有深意,未等他想好如何应对,只听车内一声娇嗔:“好啦好啦,我不问便是!”
韩耕耘心想,车内果然有第二人在。
小娘子把身子从窗里探出,突然瞧见刘潭,狐疑地打量一番后,也不理睬,眉眼弯弯,笑问:“韩公子,你那个牡丹的典故知道了没有?”
韩耕耘有些不好意思,“未曾寻到,还望娘子赐教。”
小娘子咬着嘴唇,发出“噗嘟”的咂嘴声,小女儿态尽显,“你这个人真笨,就不知道去问你的姊妹或是娘子。”
韩耕耘脸上有些发烫,刘潭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未等韩耕耘解释,小娘子反应过来,“哦,你定是没有说得上话的女眷。”
马车里传来年轻男子的咳嗽声,小娘子的笑一僵,“好了,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你退下吧!”
韩耕耘欲言又止,刚才小娘子的话分明是知道金像里不止一具骷髅,但他碍于男女有别,二人萍水相逢,行为不能太过猛浪,去随意打听一个女子的名姓。一犹豫,马车已离开了。
马车内,少年坐在小娘子对面,隔着纱看着越行越远的韩耕耘,“韩伯牛,沈兰珏的门生,甲辰恩科乡、会、殿试头名,却被牵连进舞弊案,除去功名。”
小娘子问:“我们那件大事真的要托付给他吗”
少年微笑,“苍苍,最先是你提议的,怎么现在反悔了?”
“那人看起来蠢蠢笨笨的,也不知道靠不靠得住。”
“放心吧,我已派人查了他几日,刘仁这些年办成的案子大多都是这个韩伯牛在暗中提点,初出茅庐之人大多青涩,朝阳注定会东升成为午时的太阳。”
“那好,我再想想办法,试探试探他!”
……
远处,韩耕耘若有所思地往京兆府走,背后突然传来小娘子的声音,“公子,你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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