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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初见左鸿


春闱在即,沈家近来上上下下连呼吸都屏着一口气,生怕稍不留神一个不察就惊到了沈迹州让他分了心,府中皆是静悄悄的,同邻里热闹的气氛更是不同。

        相较之下,沈迹州倒是若无其事一般,平日里还有功夫去找了妹妹说些悄悄话,看得沈母暗中着急,偏又拿自己一双儿女素来没什么法子,只得偷偷去夫子庙求了道平安符为他祈福,还被沈迹州毫不客气地嫌弃了一番。

        沈母暗暗磨碎了后槽牙:你且等着,待你试后,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才是!

        她也没等多久,不过多日,春闱便如约而至。

        当日贡院前围了不少人。

        众多应试的举子连同陪考的家人把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其中不乏位高权重的世家公子与皇亲国戚。

        沈家式微,倒是也不图而今便挤进人群中去掺和这等事儿去,乖乖地在后面寻了个僻静地等了院门大开。

        沈迹州丝毫不见慌张,手上虽拿了本书翻阅着,心思也没放在这上面,目光只一直紧紧盯着妹妹沈知笎看。

        “元元……”他有些疑惑地问道,“元元在找什么人不成?怎么东张西望的!”

        沈知笎讶异于他的心细如发,只佯装往贡院门前瞧:“阿兄误会了,我只是许久不曾出门,又从未来过此处,颇有些好奇罢了。”

        沈迹州半信半疑,却对妹妹十足的放心,另劝了她说:“这倒是好说。待我三日考完后,便带着你去长安各处游览一番,省得你天天尽待在家中,也不多结交些好友,让人担心得紧!”

        沈知笎每每被他这般一念叨耳朵都疼,一副十分敷衍了事的样子:“知道了阿兄。”

        沈迹州嘴张张合合,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身旁的父亲一句话打断得彻彻底底:“太子殿下!臣见过殿下。不知殿下今日怎么突然造访贡院?可是有要事?”

        沈知笎这才浅浅一笑,抬眼望去,果然是祁立璟。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剑眉星目,唇角微扬,很有些温润如玉的风采,腰间悬了一白玉佩,身旁只跟着一个低眉敛目的内侍小厮,十足的低调之姿。

        倘若不是沈父出入朝堂将人认了出来,只怕在这僻静小地,寻常人即便是得见了,也只是忍不住赞叹一声好皮囊的程度,许是会被误以为是迷了道的世家公子罢了。

        她乖乖巧巧地同沈母他们一道按规矩见了礼,而后便有意侧了身子躲在沈迹州后面,只微微露出半张脸来,一句话都再不肯多说,活像从没见过祁立璟这个人一般。

        太子殿下也索性绝不拆穿她,只是同一无所知、尚有些惶恐的沈父攀谈起来:“前几日我拜访国子监祭酒先生,倒是也一道提起过沈公子。先生可是对令公子期许极高,沈大人有子如此,想来是极有福气的。”

        沈父只觉得莫名其妙:“殿下谬赞了,迹州不过只是侥幸罢了,天外有天呐!”

        沈迹州其实并不明白为何自己突然成了中心人物,只是下意识地把妹妹往自己身后揽了揽,巧妙地避开祁立璟看过来的目光,随口一回道:“正是如此。太子殿下说笑了。”

        “这位便是沈小娘子吧?”祁立璟其实也没认真听旁人回话,到底没忍住自己不断往沈迹州身后望去的举止,还是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细细问她,更将前不久才与他发了脾气的嫡亲妹妹拿出来做了借口:“长乐她……与我提过你多次了。”

        沈知笎拽着兄长的衣袖抬起头来看他,却也不过将将一眼便再度埋首在沈迹州身后,说出的话都是温声细气异常好听:“回禀殿下,臣女换作沈知笎。”

        “沈知笎?”他轻轻笑道,一如当日他从暗卫口中听得这几个字时的场景,低沉的声音仿佛在她耳边响起:“果真是个极好听的名字。”

        沈父素来大大嘞嘞、为人正直,自然听不透这话中暗藏的旖旎之气;沈迹州却正当年少,平日里同窗知心话也说了不少,隐隐意识到有些不太对劲,连目光都冷了冷。

        只是他到底也怕自己误会了面前这端方清正的太子殿下,索性伸手欲扶了沈知笎上了马车以彻底隔绝来自祁立璟的视线:“元元进去,外面冷,你身子不好,莫冻着再发了高热。”

        沈迹州,他没成想这次拒绝他的竟然就是自己亲妹妹。

        “阿兄当我是什么瓷娃娃不成?元元哪有这般娇贵,阿兄可别污蔑我。”沈知笎毫不留情地撇开他的手,倒是深谙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吃的道理:“何况看而今时辰,贡院的门也将开了,阿兄这一去便是足足三日,元元可舍不得,怎能不多看阿兄两眼?”

        她平素甚少撒娇,皆是冷淡平静的语气。

        沈迹州别说有多羡慕同窗家中有个活泼可爱会软着嗓子叫哥哥的妹妹了,而今骤然听见沈知笎温柔柔地说舍不得他,竟直接笑出了声来,自然也就顾不得多加留意太子殿下了。

        祁立璟虽深知这话不是冲着他来,更别说沈知笎对他不过刻薄至极的一句“还请慎言”,却也被她细声细气的吴侬软语酥麻了半边身子,喉结微微滚动,言谈间也带着几分旖旎缱绻:“沈小娘子同沈公子的感情倒是极好。”

        沈父不明所以,乐呵呵地回:“可不是吗,迹州最是疼爱元元呢!”

        沈迹州斟酌着言辞顺着父亲的话往下补充:“元元是我唯一的妹妹,与我乃是一母同胞,又如此貌美可怜,我自然要偏疼一些,也是寻常。”

        他内心隐隐有些猜测,便有意看向祁立璟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若是有人要娶我妹妹,定然要先得了我首肯才是。就像那些个纨绔子弟,也配肖想我妹妹?”

        祁立璟自然知他心中所想,倒也没觉得暂且被未来大舅子归为“纨绔子弟”一类有何冒犯之处,反而对这番话极为满意:“正是。似沈小娘子这般温婉出众的姑娘,自然当配这世间最清朗卓绝的儿郎才是。”

        沈迹州闻言将心安了一大半。

        毕竟他也很难想到——哪有人如此不谦逊敢称自己为“世间最清朗卓绝的儿郎”?

        这委实不能怪他。

        不过他同沈父云里雾里,云双倒是除却沈知笎外看得最清楚的那一个。

        虽然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姑娘分明同太子殿下在公主府有一面之缘而今也装作两不相识一般,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太子殿下真如姑娘所预料的一样出现在了贡院门前……但她还是领先了沈迹州与沈父许多。

        正如当沈知笎柔柔一笑说出那句不客气的“太子殿下日理万机,难不成只是来与家父话家常?”,沈父被吓白了脸斥责女儿无理并与祁立璟告罪时,唯有云双明白,这怕是正中了太子下怀,两个人打哑迷一样,句句都是旁人听不懂的话术。

        “科举之重,事涉我大容国之将来。孤为太子,来瞧瞧也是理所应当。”他笑着说道,眼睛却紧紧盯着沈知笎看,一瞬也不移开,直到前面隐隐传出些骚动,人群中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是左相!左相来了!”。

        左鸿是此次科举的主考官。可惜沈知笎平日里因着并不关心这些事所以也一无所知。

        她转过身去,透过此起彼伏的人海浪潮往贡院门前看。

        左鸿到底是朝堂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身旁小厮仆驿围了不少,此时站在院门外示意开门时隐隐也有几分不怒自威的威严架势,比起昔年他曾是禁军统领时对着天子满脸敬畏倒是全然不同。

        果真是权势养人,沈知笎心想。

        沈迹州注意到妹妹的失神,却也只当她是被热闹的人群吓怕,拍了拍她的肩膀,出声安慰:“门开了,阿兄便走了,元元早些和父亲回家去,好好等着阿兄回来就是。”

        另吩咐连魂都不知哪儿去了的云双:“好生照顾姑娘,别让她又抱恙在身!”

        祁立璟在一旁冷眼看着,倒是也能明白小娘子眼中莫名而来的一丝恨意——纵然她掩饰得极好,可太子殿下出身波谲云诡的皇宫,自小经历的阴谋诡计无数,有时连自己的母后都不能轻信,自然对人心的把控不是寻常人能够比拟。

        长乐公主宴上左奚秋出言奚落沈知笎,她对左家没个好脸色想来也并不是难以理解。

        不过他倒是不以为意——左家明面上在朝中不过中立,但娴妃左莹之可是左鸿唯一的女儿,膝下又有睿王这么个虎视眈眈的,若是说他们对东宫毫无觊觎之心,怕是连路旁牙牙学语的小儿都不会信。

        沈父张罗着让儿子赶紧与交好的同窗先行进去,一点上前去巴结丞相的念头都没有,满心满眼想着太子殿下也该走了他好带女儿回去歇息。

        这外头冷风涩涩,他倒真是怕小娘子着了凉回去又该让夫人生气埋怨他照顾不周了。

        可是祁立璟只是不着痕迹地站在风口为少女挡住吹来的寒风,连声音都放得温柔低沉,全然不见朝堂之上与群臣据理力争时的抑扬顿挫:“沈小娘子,我……”

        “太子殿下,”沈知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群中正被恭维奉承的左鸿,就连一丝同他斡旋的心思都没有,直截了当地打断:“知笎已有些累了,殿下若是无事,便请让知笎同父亲回府吧。”

        祁立璟登时语塞,眉目低敛,语气失落:“我……孤明白了。”

        左鸿就是在这时往这处远远望来。

        他手下的小厮眼睛尖,遥遥一暼便看见了大容朝的太子殿下似乎也在贡院门前等着。

        虽是个僻静无人的地方,身边除却一个中年男子外还有一个貌美的少女。

        小厮自然想不明白各中蹊跷,但能迅速小声知会了左鸿让他做出决断。

        按理说今日他才是主考官,太子同他无论是各方面都不能算作一处阵营,不来才是寻常,若真出现了,恐怕也是想要找机会拿了他的把柄——不过站那么远,却是能发现什么?

        左鸿暗暗想些这太子殿下怕不是个草包,还能叫自己的女儿同外孙睿王如此忌惮,正笑着欲转过视线,却突然注意到了在他身后有意无意露出了半张容貌的沈知笎。

        姜苑!他几乎惊呼出声。

        那张脸,那样的姣好容貌,他左鸿历经两朝,只见过一人拥有——他的外甥女儿姜苑,他同父异母的姐姐姜皇后唯一的女儿,昔年姜国最受宠的小公主,今上祁远心心念念了二十年的未婚妻!

        姜苑那时同左家儿女关系极好。

        若不是因为他只是一个庶子所以被天子压在禁军统领这个位置上绝没有再进一步的可能,若不是因为他顾及与祁将军的同袍之谊而冒着抄家灭族的威胁收留了他夫人与儿子,若不是因为他女儿左莹之渐渐对祁远芳心暗许哭着求他帮助祁家平反……

        若不是……左鸿紧紧闭上了眼睛,他也许不会伙同祁远一路攻入长安乃至皇宫,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也就不会被迫听闻姜国那日的血流成河,不会看见那位自幼受宠的小公主散乱着头发被一席草皮包裹着搬出宫门。

        那么多年过去了,左鸿有时仍会从梦中惊醒,小娘子留着血泪笑着唤他舅舅,声声啼血。

        他再度望去时沈家的马车已渐渐驶远了,远处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站着的太子。

        左鸿总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

        姜苑已经死了,一杯鸩酒下肚,哪还能有活着从乱尸岗出来的道理?

        何况他看见的那位小娘子,笑魇如花,貌美无双,正是最年少二八的年华,整个人都像初升的朝阳一般明媚可爱,而姜苑即便是活着,也该如同左莹之一样,只该用雍容华贵、端庄大气来描写。

        她就像十六岁的姜苑,可姜苑只有十六岁了。

        “去查方才同太子在一处的那个姑娘。”他渐渐在人群的喧哗声中恢复了神智,冷着声吩咐身旁的小厮:“记得……记得……寻个画师来,比着那姑娘的样貌画一副来与我看。”

        小厮有些狐疑地接了命令。

        那姑娘他瞅了一眼,确实貌美,不过能同太子殿下站在一起还似乎得了他的青眼,想来身份也是非富即贵。

        自家大人清心寡欲这么多年,听闻自夫人为生下宫中娘娘难产而亡后身边就再没过一个红颜知己,总不至于是看上了人家姑娘要纳来做妾不成?

        可到底为了个小娘子得罪了太子也不值当啊!

        小厮真是越来越不明白自家大人的心思了。

        “原来他是沈知笎的哥哥。”左奚秋跟随着祖父来贡院开开眼界,恰好看见了沈家兄妹同太子殿下,她注意力偏一些,倒总算是明白了当日那位公子所说貌美动人衬得上碧玉簪子的人是谁:“难怪这么说呢!”

        婢女在一旁煽风点火:“姑娘就不生气吗?看他也是个举子,不如直接告诉大人,让他进不了贡院应试才好呢!看他还敢不敢得罪姑娘!”

        左奚秋睥她一眼:“人家又没说错!他妹妹长得这么好看,确实比我更衬。”

        “姑娘就是太善良了,”婢女为她鸣不平,“都被这么奚落了还为他说话呢!”

        左奚秋轻哼了一声,倒是对自己极有自知之明:“沈知笎长得貌美,我也就不计较她同她兄长与我的事儿了,若换作旁人,看我不撕了他的嘴!哼!”

        婢女被她逗笑了,笑着问道:“莫非姑娘,还想同沈娘子交好不成?”

        “这怎么行?”左奚秋撅着嘴说道,“看见她身旁的人了没?虽说从来没听说过太子殿下同沈家有干系,我到底要略避嫌些,省得被睿王表哥和祖父知道了又要来念叨我,头都要大了!”

        婢女晃着脑袋称是。

        不过左奚秋心里算盘打得响,总之沈家式微,朝堂之上从未听过这号人物,想来也不会对朝局有丝毫影响,只要与祖父过了明路,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结交沈家人,也不必担心总被睿王质问在他与太子之间自己要选谁了。

        虽然左奚秋一直觉得他很胡言乱语。毕竟太子殿下可是从来就没正眼看过她!

        在回府的路上,沈知笎用手指轻轻点在腿上。

        她在轻浅浅地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不是没有注意到左鸿诧异的目光。也许他,正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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