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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放纸鸢


赵炳楠听罢,淡淡地说了一句:“果真是人以群分。”

        司予双手绞在一起,她想起了舅舅的事,人以群分?那背后之意不就是……念到此不免说了几句怨言:“可他们是医者,医者本该悬壶济世救苍生,怎么能遇到病人而不救呢,这就是所谓的医德吗?”

        赵炳楠抬起垂着的眼皮,疲倦、冷峻又温柔,到底怎样一个人才能将这三种不相似的情绪融到一个眼神里?他就这样看着司予,说:“他们都有自己的原则,能辨清是非黑白。”

        “我赞同!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沈南慕猛一下站起来,大步走到了赵炳楠的床边,正想就此继续说时,却看到了赵炳楠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他看得说不出话来。

        沈南慕走过来时,司予注意到赵炳楠的手微颤了一下,不知为何,明明只是一个小动作,她却强烈地感受到了他的不适,一个骨子里高傲的人,是接受不了仰着头听别人讲话的,更何况他此时只能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相当于是半个残疾。

        司予对沈南慕说:“哥哥,你先回去吧,让殿下休息休息。”

        沈南慕一时语塞,又觉得自己在这儿好像也帮不上啥忙,听了司予的话,走了。

        赵炳楠此时已阖起了双目,说:“怎么把沈公子赶走了?”

        “哥哥聒噪,在这儿你休息不好。”她伸出素手纤指从赵炳楠手中拿过药,又说:“我给你换药吧,将军说,涂了这药不出半月便能痊愈,到时候,你就能和往常一样了。”

        “怎么不让旁人给我涂?”他睁开眼瞧她,嘴角露出一抹邪魅之笑。

        “我怕他们手下没个轻重,弄疼了你。”司予转念细想,知他指的是没喂他吃馄饨的事,便说:“怎么你这人还记仇呢?”

        她娇柔的声音在他心尖儿上溶开,方才她去见沈将军的时候,赵炳楠拆开了膝上的纱布,知道自己的膝盖看起来有多可怖,他知司予心软心善,哪里能忍受眼前这个美好的人儿,再见到那血肉模糊,笑着对她说:“不用了,我自己涂。”

        “你是怕我涂不好?那我今儿偏要给你涂药。”她以为沈南慕在这儿会让他不自在,却忽略了自己在这儿,会不会也让他不自在。

        “郡主别闹小性子,听话,你这两日因为我的事,累坏了吧,先回去休息,补补觉也好,别担心我。”

        司予怎么会去拗一个受伤之人,她将药又塞回赵炳楠手里,鼓着嘴走出门时,才反应过来他心中的思虑。

        此后几日,司予总是有意避着赵炳楠,赵炳楠也一连几日见不到司予。

        她知他平日不喜旁人进身,便只让青山进去照料。

        赵炳楠不知道的是,司予总会捧一卷书在他屋外的廊下坐着,也不看书,只是呆呆地望着春日光景,看着树上的嫩芽一天天长大变绿,她时常向青山询问赵炳楠每日的身体状况,却嘱咐青山不要让赵炳楠知道。

        赵炳楠被封为晋王,实则也只是被封为晋王,一无封地,二无府邸,表面上是落了个清闲自在,可他每日都会让青山去打探宫中的消息。

        司予无意间从青山那里得知,沈首辅冒天下之大不韪,执意不肯还李太傅清白,凭借掌中权势平息了朝中的小“波动”。朝廷还是那个朝廷,大成还是那个大成,她也曾有那么一刹,天真地以为,李太傅一尘不染地离去能换来麻木之人的觉醒。

        此后两日司予魂不守舍,人也渐渐消瘦下来,明明是暮春草木皆盛的时节,她却如成灰之木,如不系之舟,生命里无半点生机。

        生如夏花逝如雪,枯木逢春未有春。

        赵氏一族经历数百年风雨,曾强盛一时,光耀四方,万国来朝,也曾几经危亡,可从未如此令人绝望。

        内忧如大堤之蚁穴,比外敌来侵更让人为之颤抖。

        一想到消失在历史灰烬中的痕迹,她便觉得前路未知得让自己畏惧。

        郡主府被烧之后,司予还不曾去看过,这日她去时,并没有看到被火摧毁过的悲壮,火焰吞噬后留下的痕迹已被人清理掉了,新建起来的建筑也有了雏形。完全看不出这里曾喷涌过火舌烈焰,曾映红过暗夜天光,司予深吸一口气,嗅不到丝毫灼烧的灰烬气息。

        被烧掉的房屋能重建,被烧伤的心,再也不会愈合。

        可她心中仍对那个在心中唤了十几年父亲的人,存留一丝温情,非血缘的牵扯将她们连在一起,想断也断不掉。

        清早稀薄的阳光洒落人间,院中的玉兰花落了一地的腐烂惨败,凋落的桃花瓣将树下铺满,落花零零散散地点缀着整个小院,司予这才想起,暮春了。

        不知何处飘来的柳絮附着在地面,又从地面盘旋而起,飘浮在空中,她心中想着,大概再过几日,便要漫天柳絮了似雪飞了。

        不知赵炳楠在做什么?

        此刻,她忽然想起这个男人。她问自己,是不是已经陷入他精心策划的欺骗之中了?

        就在这时,他,赵炳楠,像是听到了她内心的呼唤,踩着满地花瓣,踏着满院残春,出现在偏院门口。他今日依旧穿着素色长衫,玉冠束发,神采奕然。

        “郡主。”他叫她郡主,满目星河深情。

        她心中一惊,方才的伤春忧己之意消散在云边,散着花香的裙角扬起,她迈起步子跑着奔赴至他怀中,环臂将来人的腰揽住,贴至胸膛之上的耳能感受到来人的心跳,那么清晰,那么真实。

        我于残花中思君来,君来后便再无残花。

        赵炳楠却因怀中人的热情僵在了那里,数日不见,他来时路上幻想过好几种她见到自己时的反应,却始终不敢想她会欢喜地主动奔入自己怀中,他许久才颤抖着抬起双手,抬起后却发现,手“无处可放”。

        她奔向她的那刻起,他已完全沦陷。

        “你好了?”她仰头看他。

        他低头去看怀中人满是欣喜的双眸,嘴角微微翘起,浅浅笑着对她说:“好了。”

        司予松开环着他的双臂,往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了一番,笑意融融地说:“看起来,是好了。”

        其实他的伤并未痊愈,每走一步仍会隐隐作痛,可他着急来见她。

        她日日询问青山他的状况,他又怎会不知?又怎会不向青山日日询问她的消息?他知道这两日郡主茶饭不思,精神不振,早已在房中坐不下去了,今日一早便束发更衣,寻到了此处。

        赵炳楠上前握住她的手,说:“你在家中闷许久了,我带你出去放纸鸢好不好?春天还没过,我们一起去郊外踩踩春日的尾巴。”

        每年仲春,在宫外女孩们放纸鸢那几天,舅舅都会让人送来好多纸鸢让司予挑选,御花园中整日洋溢着司予和身边侍女的笑声,她的纸鸢华丽,绚烂彩蝶,青绿玄鸟,硕大老鹰……翩飞于空,各个栩栩如生,灵气十足。

        可她见朱墙外漫天飞舞的纸鸢,它们飞得更高,更远,那时司予总想着,若是有一天能在外面放纸鸢该多好。

        她向他点了点头,瞬乎又皱眉问道:“你,真的可以吗?”

        “真的好了,药谷所制的药,药效可不是虚传出来的。我已经让人备好了,我这就带你去。”

        “现在?”司予还没问完,便被赵炳楠拉着走了。

        坐了好久的车舆,终于到了那个赵炳楠所说的地方。

        司予被赵炳楠扶着下车,那是一片黄澄澄的原野,满原黄花成海,辽阔宽广,微风拂过,掀起层层金浪,涟漪荡漾到天地之际。随处可见蜜蜂蝴蝶,徘徊于花群之中吮吸花蜜,伴着暖风香浪起舞。

        司予附身凑近径梢尖上的小花,仔细看了又看,确定这是她从未见过的。

        “这是,什么花?”

        “是芸薹,也就是油菜花。”

        “‘沃田桑景晚,平野菜花春。’只在诗中见过,不曾亲眼瞧过,原来真如诗中那样,油菜开花满地金。”她向远处眺望,嘴角扬起精致的弧度。

        她今日身着豆绿衣裙,在金灿灿的花海中似一只春日精灵,她飞扬的裙摆拂动着暖暖春光,不时暗香浮动,花香袭人。

        眼前这一切让她暂且忘记几日来郁结于心的节。

        他站在司予身后,为其扯线,风筝线伴随着司予的心跳,一松一弛。

        那只金丝彩衣蝴蝶纸鸢在疏朗明净的天空中翩翩起舞,这是司予第一次亲手将风筝放得如此高。

        司予看风筝,赵炳楠看司予。

        他侧脸俯看她的耳畔,春光将她的肌肤映得透亮,那双眸子,此刻承载着世间最纯净的光影,那温婉的笑颜让赵炳楠看得出神。

        只听“嘭”一声,风筝挣脱开束缚着自己的线,直上云霄,最后消失在天际。

        剩下的一端还在两人手里攥着,赵炳楠以为司予会伤心,没料她笑得更明朗,露出了雪白了牙齿。

        她眨着水灵灵的眼睛,欣喜地对赵炳楠说:“看,它飞走了。”

        他接过司予手中的风筝线,说:“还以为你会哭鼻子。”

        “怎么会,以前放风筝也断过线,但都飞不远就挂在御花园的树梢上了。这次没有树挂它,它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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