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野种
黑云骑回来这天,萧若微还是去了。
“公主,你就放心去。这儿一切有我。”
夏竹悄悄送萧若微从后门出去,她戴着帽子,低头径直朝清平宫走去。
清平宫是冷宫,位置偏僻,人迹罕至。穿过清平宫就可以绕到宫墙另一侧。
萧若微站在高处,看着远处黑甲,以极快速度朝宫城移动,脑中只有一句,黑云压城城欲摧。
就这样远远看着,都让她心有戚戚。
褚卫一人一骑走在最前面的,和其他人一样,他也是一袭黑衣。大氅将他从头到脚遮的严严实实,只留给人一个轮廓。
一百米,五十米,十米,五米
黑云骑行进速度很快,萧若微生怕错过他,眼看着他来了。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去看他兜帽下的面容。
他过来了,萧若微半个身子都探出去,满怀期待。
结果!
倏地冷不防对上一双浅色琥珀眸子!
“北、北狄!”
褚卫的眼睛是极浅的琥珀色,那是北狄人才会有的眼睛。
“怎、怎会?!”萧若微跌坐在地,“为、为什么还是”
幼年时,萧若微听话懂事,无论父皇母妃对她如何忽视,她都默默接受。长大了,北狄入侵,父皇病重,弟弟年幼,她又很识大体地去和亲。
从小到大,她凡事都以父母弟弟,百姓为重,她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坏事。可偏偏所有的屈辱、羞辱都冲着她来。
他们肆无忌惮非议她,连相识相交相知九年的周述怀也嫌弃她!
萧若微跌跌撞撞从城墙逃走,躲在角落。
渐渐地,天空下起雪。
“公主。”
来人了,萧若微慌里慌张拭泪。
好在那人很有分寸,轻轻喊了一声后,就停在原地不再靠近,直到她抬头。
“公主。”那人走上前,在距离萧若微三步之遥停下,放下一把伞。
放伞的人她认识——韩青,从前梅妃宫里的太监,当年就是他送她去和的亲。
三年不见,他风貌依旧,儒雅谦和。
“韩公公。”
“公主还记得我!”韩青笑得让人如沐春风,“这伞是我们公主让我给您的。天寒,宣阳长公主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公主?”萧若微有些茫然,顺着韩青的视线向后看去,“哦,是她。”
已逝皇后嫡女平阳长公主萧至柔。她和弟弟萧执安手牵着手站在后面。
萧至柔比萧若微大一岁,萧执安十一岁半,他只当了一年零六个月的太子。
三年前,孝成皇帝死后,他们就被萧启恒安排到这里,无人问津的清平宫。
好在有韩青,才没让这里野草比人高。也是有韩青,平阳长公主萧至柔和废太子萧执安才能吃饱穿暖。
萧至柔性格温婉,尽管她已经竭力为弟弟撑起一片天空,可还是不行。
每每太监嬷嬷克扣炭火、粮食、棉衣,她都争不过,也吵不过,那群刁奴压根不把她和萧执安放在眼里。
这个时候就需韩青去打点,每次她问他,“他们又如何为难你了?”,他总笑盈盈答,“没有。”
萧至柔和萧执安站在一起就是一幅画:公主皇子,天潢贵胄,素簪素衣,难掩气度。
萧至柔和萧若微遥遥相望,她们对彼此都十分陌生,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她们之间都隔着一道巨大鸿沟。
从前她是尊贵嫡女,而她是连亲生父母都不待见“孤女”;现在她是皇帝亲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她带着幼弟,艰难求生。
“公主,若没旁的事,奴才就先退下了。”
从刚才到现在萧若微的脑子一直是混沌的,韩青提醒她,她才反应过来,萧至柔已经在风雪里站了许久了。
没有她的命令,她不能擅自退下。
“去吧。”
得了许可,萧至柔俯身行礼离开。弯腰、半蹲、行礼,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仿佛用尺子量过,一丝一毫,一个角度都没有偏差。
看见他们消失在视野里,萧若微才迈开步子。
雪地上只有她一个黑点,天下之大,皇城就是她的家,可她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这里好像是她的家,又好像不是。
萧若微一步一顿,垂头丧气,面无目的游走,走着走着,突然快步埋头疾走。
她要离开这里!离开这里!离开皇宫这个牢笼!
她飞跑起来,着了魔似的,越跑越快,而后一头扎进密林小径。岩石划破衣服,树枝抽打在脸上,她都浑然不觉。
穿过林子,就能通往外面!
以前周述怀带她走过,这里有一条小径通往外面。
虽然他们口中的“通往”,也只不过是穿过小径,站到高处,眺望外面,但对萧若微而言足矣。
“要到了!就要到了!”萧若微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头发凌乱,衣衫破碎,脸上带着血痕,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疯了,“就在前面!”
她拨开杂草,冲出去!
“哟!这谁呀?”
萧若微冲到了康与晴面前。
林外依旧是牢笼。从前的小径不再“通往”外面,高处已平,绕了个圈,又回到宫里。
物是人非,像她,像周述怀萧若微哀莫大于心死,直愣愣站在,像个破布娃娃。
“哎哟,这不是我们高高在上的宣阳长公主吗?摔跤了?从林子里面滚出来了!哈哈哈哈——”康与晴刺耳笑声就在耳边声音,可萧若微已经什么也听不见。她听不见外面任何声音,她沉浸在物是人非的悲伤中。
“宣阳长公主?!”
其他人听见康与晴的声音纷纷围了过来。
“真的是宣阳长公主!”
“她怎么会在这儿?她不是身体抱恙,还在床上躺着么?今天大将军回城,她都没去迎!”
“宣阳长公主果如传闻中所说的一样,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你们说,林子里的会不会是个北狄人!”
他们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就默认林子肯定里有人。这群人有着最干净的脸,穿着最华丽的衣服,嘴里却发出阵阵恶臭。
“被北狄人用过的东西,褚卫竟然也要?!当真是粗野莽夫!”
“你可别这么说,没准宣阳长公主在北狄学了不少本事。”
“哦——有可能!”
左边两个男子对视一眼,发出心照不宣的笑。
鄙夷的眼光,调笑的声音,回国时的满心期待,回国后的失望,被刁难,被羞辱,被嫌弃,孤苦伶仃一个人苦苦坚持。
压力从四面八方挤过来,把萧若微压进一个小小的盒子里,耳边的声音越大,越吵杂,盒子就越窄,越小。
她就要死了!
萧若微眉头紧锁,承受着濒临死亡的窒息,她不能呼吸,尽管她已经很努力地大口大口呼吸,但没有一丝空气怜悯她。
“公主,大将军已经答应娶你了,你又何必出来再寻事生非?回头惹大将军不高兴,把你还给北狄,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康与晴一直在她耳边嗡嗡嗡,“你好不容易讨来的婚事,可要好好珍惜!”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萧若微突然猛地睁开眼睛,手直指康与晴,“来人!把她给我拉下去!掌嘴!”
“萧若微,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来人,把她给我拉下去!”
太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动。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我父亲是侯爷,母亲是充州温氏嫡女,哥哥是安南将军。萧若微,你岂敢动我!”
“你们都不动?看来是我离宫太久,叫不动你们了!那我只好禀报陛下,让他来叫你们!”
“陛下!”听到萧启恒的名字,太监们皮都紧了。
“公主息怒!”
刚才叫几遍都不动的人,突然一拥而上围住拖康与晴,抓手的抓手,扯脚的扯脚,唯恐自己落在了后面。
“你们放开我!我要把你们通通杀光!”康与晴歇斯底里叫骂,“萧若微,今日你羞辱我,明日我定要你加倍奉还!”
萧若微咬紧牙关,一个人战斗。
直到康与晴被拖着,消失在众人视线里,她才慢慢转身,背对着所有人时,她哭了。
处罚康与晴不过是杀鸡儆猴,还有几个说话更难听的男子,她却不敢动。
康与晴再厉害不过是个女儿,不过是依仗父亲哥哥的势。而那些男子却是家中嫡子,未来家中掌实权人,她动不得。
“别人欺负了我,我能做的只不过是挑软柿子捏。呵——”萧若微轻笑自嘲。
“想不到宣阳长公主性子还挺烈!倒是与她这副身子不符。”又一个嘴臭的,目光肆无忌惮流连在萧若微裸露在外肌肤上,“性子烈,身子软,我倒是想尝一下尝是什么滋味。”
“郡王世子说的对!好东西可不能光光便宜了北狄人,该大家一起分享才是。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男子示意萧若微离开的方向。
“你小子!”郡王世子心领神会,让身边小厮先追上去,他紧跟其后。
“啊!”郡王世子身形刚动,一块利石打过来将他击飞,直接滑出去两米,“谁!谁!”,他捂着脸,脸上鲜血直流。
“我。”
一双琥珀眸子冷冷锁住他。
“畜生!”
入宫面圣后,褚卫回到南阳王府,他的家。
啪!南阳王赵嵉顾抡起鞭子,褚卫喉咙涌上一股腥甜。
“违背军令!私揭皇榜!你好大的胆子!”
欻欻——褚卫又挨了两鞭,背上鲜血如注。
血水流到赵嵉顾脚边,他瞥了眼,往旁挪了挪。
“脏!”
从第一鞭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时辰,酷刑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知道的是,父亲教训儿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地上跪的小子杀了他全家。
下手这么重,简直要把人打死。
深夜,寒风夹杂雨雪,又冷又刺,褚卫仅着单衣跪在院中,牙关打颤。
“畜生,你可知错?”
赵嵉顾披厚厚大氅,站在屋檐下问话。
褚卫不吭声。
若是以前,只要赵嵉顾问:“畜生,可知错?”,褚卫必答:“知错”。
在南阳王府这些年,赵嵉顾隔三差五就找各种由头处罚他,罚跪、鞭打、杖责都是家常便饭。
赵嵉顾对褚卫除了打骂,就是羞辱,他从不叫他名字,只称呼他“畜生”,要不就是“狗东西”、“野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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