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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你也有求我の时


回到办公室后,林真秀开始做这次危机公关的计划。
  他觉得,首先需要介入乃木坂46合同会社与宫城县的官方声明——两家会不会先通气再发布,是不是能及时发布,他不担心,担心的是会不会为了摆脱干系,把全过程说得非常详细,把他给扯进来,说不定还会刻意把他给扯进来,不得不以防万一。
  然而,对乃木坂46合同会社而言,这名官僚还有些制约手段,比如日本偶像海外推广企划和日本偶像文化传播大使称号,但对宫城县农协而言,他就无能为力了。如果主动暗示可能有高濑会长的影子在,说不定反会提醒对方决定把他拉下水。
  其次觉得需要的做的是阻止蔓延扩大,就像森林救火时,第一时间清理出隔离带,劝说其他有影响力的媒体不要跟进,控制住扩散范围,避免形成新闻热点。同时,说服始作俑者不进行后续报道,免得话题持续不断,让时间来淡化一切。
  然而,这两件事都面临很大的困难。
  对前者而言,林真秀已看过生田绘梨花发来的稿件全文,发现文章是通过反复提到松村沙友理曾与有妇之夫往来这个道德污点来暗示Ricey  lady挑选过程中可能存在不道德行为,和谁“不伦”,和谁“不纯”,都是虚指。尤其是“不纯”,只含糊地设问“为什么会得到推荐”,会不会存在“不纯”的可能,既没透露推荐人的具体信息,也没指出存在政府方面施加影响的原因,他介入的理由不充分。
  对后者而言,国内有一定影响力的媒体少说几十家,他未来确实能成为高级官僚,但现在却是人微言轻,没能力联系到这些媒体中主编以上的人物,说服对方不跟进,更不要说游说《周刊新潮》到此为止了——这家周刊是右翼杂志,对外态度强硬,与讲究妥协艺术的外务省天生存在矛盾,尤其因为日中间的历史问题,和倾向对华友好的中国学院派是对头,如他去年在老帝国酒吧中和堀未央奈提到过的那篇外务省内“三大卖国奴”评论文章,就是《周刊新潮》对中国学院派发起的舆论攻击。
  想来想去,他觉得只能公事公办了,即以日本偶像海外推广企划启动在即,需要帮在企划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乃木坂46保持良好形象为由,向自家课长申请,由下川真树太出面,与刚接替水嶋光一担任外务副报道官的大鹰正人协商,指示长尾成敏安排石川义久与外务省记者俱乐部沟通此事。为让下川真树太同意以及抢时间,可能还要劳动铃木哲私下去打招呼。
  至于游说《周刊新潮》到此为止,成功的可能性固然很小,但也不能放弃。不过,有些麻烦的是,各种周刊都不是中央省厅的记者俱乐部成员,林真秀也不愿意事事求助于前辈,免得被质疑能力不足,以及欠的人情太多,以后许多事上无法自主决定。思考了半天,想到去年在NHK音乐厅看红白歌会第一次彩排时认识的有働由美子,听桑子真帆说在新潮社旗下的新潮文库连载《ウドウロク-有働录》,应该有渠道联系到同为新潮社旗下刊物的《周刊新潮》。请对方帮忙游说当然不可能,但打听下情况,帮着引见还是有机会的。
  “还好前些天刚给柴崎制作人一个面子,可以请求代为试探下有働桑的口气。”他心道,在权衡该请桑子真帆还是柴崎哲也出面时,理性地选了后者。
  考虑好这些明面上的公关行动后,接着就是不便告人的手段了。
  卫藤美彩和生田绘梨花分别提出两个不同的建议,前者的思路是把水搅浑,最后不了了之,相对容易;后者的思路是正本清源,不仅能解决这次面临的问题,还能永绝后患,但肯定困难许多。
  《孙子兵法》说过,“以正合,以奇胜”,最好的做法当然是两者兼用,但林真秀思考很久之后,还是放弃了把水搅浑的做法——牵扯太多,容易失控。而且,目前还没有证据表明是高濑会长做的手脚,自由心证当然可以,可一旦做了,泄露出去就和对方彻底撕破脸了,他现在还下不了决心。
  那就只能帮松村桑洗白了,有什么办法可以做到?他将前年的报道找出,一篇篇看过来,又回忆第一次见到松村沙友理后发生的事,等想到握手会上听到的粉丝辩护理由,“那是有丰富社会阅历的成年人诱骗一个刚刚成年,不谙世事的女孩”时,灵感冒了出来。
  偶像的恋爱禁止是政治不正确,舆论无法攻击这点,当时因此只能指责“不伦”,如果不知道对方是有妇之夫,就纯粹是被欺骗,受害者了吧?那是不是只要男方肯站出来承认自己在事件中隐瞒已婚身份故意勾引,女方的污点就能洗白?
  林真秀想到这里,精神一振——佐井庆英是集英社的职员,自己可是正好有一个在集英社工作的同期,这个同期还有一个现任集英社取缔役的父亲,逼对方出面将责任揽在身上很有机会;但随即又感到沮丧——这个同期名叫广野早苗,和自己当年旧恨不见得已消,说不定前几天又添新仇,未必肯帮自己。

  还是先找桑子前辈打听下口风吧,总比辗转托人请集英社的山下秀树会长发话容易,他无可奈何地心想。
  做完公关预案后,林真秀开始行动,首先联系岩本桂一,在经济局的一间会议室里将自己遇到的麻烦说了,坦承可能是高濑会长的手笔,请这位和自己关系最紧密的前辈相助,找铃木哲向下川真树太打招呼。
  岩本桂一听完后没像之前两次那样痛快答应,而是先要了《周刊新潮》的文章,看完后沉思许久,问:“你和那位松村桑确实没有任何私情?”
  “没有,我保证没和她有过肉体和感情的任何往来,关系只能算作稍微熟悉点的陌生人,推荐完全是因为她最适合。”林真秀斩钉截铁地答道,又用选择性陈述抢在前头堵住前辈可能问出的“那你和其他成员有没有”之类问题,“我也没有和其他成员发生过肉体关系和男女交往关系。”
  岩本桂一没想到过会被关系最紧密的后辈套路,当然也有第一个否认就足够的原因在内,没再追问下去,换了个问题,“既然当时高濑会长已经有意那位西野桑了,你为什么要推荐其他人,平白给自己添嫌疑?”
  “当时就是怕有今天这种事发生,才故意推荐其他人,想着或许就能躲开陷阱。”他虽然没说谎,但也没说全地答道。
  岩本桂一又问:“说自己不清楚情况,不表态不就行了吗?”
  “当时乃木坂46的运营委员长和SME的高级副总裁都在场,我担心这样说可能会让他们不高兴,给接下来的合作带来负面影响。再者,也是想看下会不会是陷阱,如果换人还出现意外,就能证明是高濑会长在针对我了。”他继续保证真实,但不保证全面地回答。
  “还是以静制动,等真波及到你再说。”岩本桂一想了会儿后,给出否定的建议,随后解释道,“猜测终究是猜测,不见得对。真要是高濑会长准备给你点教训,为什么不安排在上周刊登?发售那天,你正在韩国,就算知道也无法回来补救,时机不是更好?明天发出来固然可以打石川会长一个措手不及,但提前一周发出,再安排其他媒体跟进,用一周时间来酝酿发酵,也是常见的做法。”
  继而又道:“而且,你现在拿不出证据来证明是高濑会长在针对你,那篇文章从头至尾就没提到你,用什么说服下川审议官?如果以乃木坂46在你接下来的企划中扮演重要角色为由申请,他说不定会让你换一家支持。再者,本省记者俱乐部中的记者都是政治版的,还要通过他们联系社会版、娱乐版的主编,才能谈不跟进报道的事,太麻烦了,下川审议官更加不会愿意。”
  林真秀承认自家前辈说的没错——对无过就是功的职业官僚而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又不甘心自己想了那么多,结果全都白费,就追问道:“真要在后续中波及到我呢?”
  岩本桂一早已有了决定,道:“你不是说和那位松村桑没有任何不道德的关系吗?那说破天也不会给你带来什么负面影响,有什么好担心的?与其压制,不如静观待变,正好借此确认是不是高濑会长开始对付你了,力度有多大,决心有多大,以后也好有准备。”
  这就是引蛇出洞的做法了,他觉得也对,反正风险不大,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就是还有些疑虑,又问:“如果莫须有怎么办?”
  “那不需要你向冈部课长申请,本省就会为你出头,比你自己折腾更好。”
  说到这程度,林真秀也无话可说了,可总觉得被动等待太过消极,而当岩本桂一问还有什么想法,回答说打算去找《周刊新潮》的主编,谈是否能不进行后续报道,又被以“不要去,去了,你就把自己直接暴露给他们”为由否决之后,固然明白这是老成之语,最好听从,却也难免生出不忿之心。
  “如果我现在是国内广报室长就能直接找那些记者打招呼了,我的地盘我做主。”他心道,但随即反应过来,“不对,我不可能去当国内广报室长。”转念却又找到了办法,“国际报道官室也可以,虽说主要面对国外媒体,但平时各种新闻发布会、媒体沟通会上一样要和国内广报室出席,同样能和那些记者、媒体熟悉。”
  还好,危机公关计划的其他部分都通过了,尤其是和宫城县农协联系的事,岩本桂一主动揽了下来,让他省心了不少——“这次去仙台认识了那么多农协会长,总有一个能和石川会长关系不错,劝他不要提到你”,才没感到过于挫败,也没真的生出怨言。
  沟通结束后,林真秀回到办公室,开始执行那份被砍得七零八落的计划,先是给今野义雄打电话,一句“早上好”之后,开门见山就问:“请问今野桑,贵社会针对《周刊新潮》关于松村桑的报道发布声明吗?”
  老贼本就正有些焦头烂额,接到电话后,想起是被这名官僚牵累才有了眼下的麻烦,越发不痛快了——对方这样问肯定是内部已经有人通风报信。这倒也罢,社会人想要讨好职业官僚很正常,但快到这程度未免过分了吧?更可气的是,他还猜不出可能是谁干的,从成员到经纪人,从秋元康到永田英彦,有嫌疑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最后,让他气上加气的是,以对方的地位,他还不敢发火,不能不回答,只能面无表情地道:“肯定会,这种无端的指责,鄙社不能接受。”

  随即,令他瞬间感觉有机可乘的话传了过来,“那自然是,外务省也不能接受对合作伙伴的无端指责,会想办法帮助贵社。不过,也希望贵社的声明中不要提及推荐的事,免得外务省从局外人变成局内人,失去可以从中斡旋的身份。”
  林企画官是怕自己被牵扯进去,影响名声?今野义雄瞬间明悟,更是生出别样念头——此时不敲一笔,更待何时?试探着道:“但是,如果不说清楚前因后果,鄙社担心舆论还是会追着不放,粉丝拒绝相信,赞助商这里也没法交代。”
  稍停了一两秒后,林真秀的声音传来,“今野桑,有些事是说不清的,硬是要说清,只会把越多的人扯进来,越来越多的事泄露出去,导致事情越来越复杂化。再怎么说,舆论总会平息,粉丝信不信其实在于他们本心,毋庸多顾虑。至于赞助商这里,永田代表和今野桑说过今年上半年和外务省的合作了吧?日本偶像海外推广企划很庞大,与企业合作的合作前景也很广阔,不用担心。”
  老贼只好悻悻然断了趁机要好处的念头——对方的回答绵里藏针,既是在暗示未来会在日本偶像海外推广企划中有所回报,也是在警告如果一定把他扯进来,卫藤美彩、堀未央奈、西野七濑、白石麻衣这些和对方有过往来的成员,《四月是你的谎言》、《你的名字。》、《3月的狮子》等电影中的角色,还有陪同参加酒会、电影节开幕式这些事,都可能曝光,后果是乃木坂46合同会社无法承受的。
  然而,真正的回击还在后面。
  对方的话没有结束,从容的声音再度传来,“而且,我看过全文了,没有提到外务省,何必自找麻烦。”
  这一刻,犹如油雾遇上火星,今野义雄心里腾得冒出遮天蔽日般的怒火,只想大吼一声,“哪个混蛋干的,我看过也才两三个小时,他怎么就已经看到了?知道你们会卖好,但也不能卖得这么快吧?”
  是秋元老师、菊地、还是永田代表?他克制着怒气,脑筋急转。
  预告的文章是秋元康通过在《周刊新潮》的内部关系拿到的,老贼了解到的是,乃木坂46合同会社这里只给了他和菊地友,而他收到后又汇报给村松俊亮。林真秀能看到,不是从Norther  River一方的秋元康、菊地友这里得到的——他们见过面,有联系方式,就是从索尼音乐娱乐一方的永田英彦这里得到——村松俊亮自矜身份,多半不会直接联系那名官僚。可恨的是,不管是哪一个泄露的,他都无法惩罚对方。
  “我的前面是聪明的敌人,后面是无能的同伴,我必须同时与这两者搏斗”之叹又一次浮上今野义雄的心头,只觉得心力憔悴,甚至有些心灰意冷,连刚才生出的打算敲钉钻脚把对方暗示的好处落实的想法都懒得再说,直接道了一声“那好吧”,又以现在很忙为由,匆匆结束通话。
  给今野义雄打完电话后,林真秀一边想着“前辈的关照固然有理,但也谈不上是不可动摇的金科玉律,不见是有道理的,但打听下消息也没什么不可以”,一边给柴崎哲也打电话。等接通后,寒暄了两句,将来意说了下,询问有働由美子这里有否可能帮着打听后续报道的情况,可以的话,自有回报。当然,最好别提是自己的委托。
  柴崎哲也一口答应——彩排那天发生的事,还有下月初就会宣布的日本女子棒球代表队官方应援人都已证明对方和乃木坂46一些成员之间有暧昧,那名叫做松村沙友理的成员说不定也是之一,现在不卖人情,更待何时?
  NHK制作人这里的事情安排好后,接下来就是林真秀最抗拒,但又不得不做的事了——看着手机屏幕,踌躇了好一会,才调出桑子真帆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接通之后,像为了不给自己后悔机会一样,连寒暄都没有,一句“早上好”之后,噼里啪啦将事情说了一遍,接着提出代为向广野早苗试探口风的请求,说完后长长舒了口气,如释重负。
  然而,他说得快,对方拒绝得也快,他还得承认拒绝的理由充足。
  “我帮不了你。这种事当面都未必能说清楚,转告更加做不到了。何况真正能帮到你的是广野的父亲,不是广野,你觉得广野的父亲会理睬转了两道手的请求,还是关系到一名社员职业生涯的要紧事?你让我转告,说起来都能算不尊重广野和广野的父亲了。”
  林真秀沉默了会儿后,不得不退了一步,问:“那桑子前辈能替我先查探下广野的态度吗?如果有机会,替我约她见面呢?”但又遭到了拒绝。
  “你们又不是不认识,要我做中间人干什么?只会浪费你现在宝贵的时间,直接打电话给她约见面就行了,别告诉我你删掉了她的手机号码。”
  这个男人又一次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艰涩地问出连自己都能猜到会有什么回答的话,“都六年了,那个号码还在用吗?”得到的结果也没有出现意外,“就没注销过,一直保留着,出国那几年也能打通。”

  日本的通讯费和交通费一样是出名的贵,总务省2013年调查数据显示,以一个月57分钟通话、1GB流量来算,在东京需要花费7564円,在全球7个主要城市中排在第三。2019年的20GB流量套餐统计调查中,更是以8175円位居世界第一。在2020年时任首相的菅义伟指示总务相武田良太要求运营商大幅降低通讯费和同年乐天进入移动通讯市场之前,日本也没有停机保号或不包含通话、流量的低月租基础合约。想要保留手机号码,想要能打通,最低套餐的价格也要每月四五千円。广野早苗在国内时倒也罢了,出国还保留手机号码,甚至有可能还开通了国际漫游,三年里为此至少花费一二十万円,这个数字背后的含义让他越发感到心情沉重。
  至于为什么明明可以用IM联系,何必非得保留手机号码?那是因为他们在大学时用的IM已于2013年停止运营,如今常用的IM要到2011年才推出,2010年毕业后就不再联系过的两人没有添加过对方为好友,而年初在近六年后第一次见面时,气氛相当尴尬,也没能创造出机会来。
  结束和桑子真帆的通话后,林真秀又一次看着手机发呆,但事情总要解决,在给自己找了无数理由后,抱着早死早投胎的悲壮心理,毅然决然地拨出存在手机中,六年多没有碰过的那个手机号码,而当扬声器传来嘟嘟声之后,竟然秒通了。
  “林?”首先说话的是广野早苗,而不是张嘴又闭上,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这个男人。
  “是我。”林真秀莫名松了口气,也就能顺畅地开始说话了,“有点事想请你帮忙,可以见面说吗?比较急,今天行不行?。”
  “今天啊,下班后呢?我这里下班也比较晚,20点怎么样?”
  “没问题。”他心情放松了一点,直感激对方还是那样善良纯真,又问,“那在什么地方见比较合适?”
  “既然你这么着急,就先在我办公室附近先等一下吧,我下班后就过来。我办公室在一ツ桥神保町2丁目5-10,北边さくら通的正对面是神保町大厦,一楼有家ドトールコーヒーショップ(DOUTOR  COFFEE的片假名写法),你在里面等我。”
  “好,谢谢。”林真秀挂了电话,压在心头的那块沉甸甸的石头放下了一半。
  松村沙友理的Ricey  lady危机公关计划执行至此告一段落,他又回到忙碌的日常工作中,只是在中间短暂休息时,忍不住回想那几个姑娘在今天的表现,有些叹息,有些高兴,有些发愁,有些动摇。
  2016年3月30日夜里的天气很好,由阴转为晴,一轮下弦月高挂,洒下明亮的银芒,唯有5级西南偏南风吹得人行道上树叶哗哗作响,令室外气温明明接近20摄氏度,却也有几分凉意。
  当夜色变得深沉时,林真秀离开外务省,在潮见坂登上预约好的出租车,沿着皇居顺时针方向行驶大约4公里,来到位于和外务省可说隔着皇居的镜像位置的一ツ桥,找到さくら通上紧邻白山通的神保町大厦,下车后走进了位于一楼的DOUTOR咖啡店,找了个沿街可以透过落地玻璃窗看到马路的位置坐下,静静地等待。
  神保町或许是东京出版社最集中的地区了,北到靖国通,南至一ツ桥河岸,西达内堀通,东抵千代田通,这个不大的范围内聚集了上百家出版社、书店。如他马路对面的集英社销售部大楼,南面紧邻的同属一桥集团的小学馆。沿着さくら通,有金星堂、广文馆等出版社。沿着靖国通,有明伦馆、田村、东方、三省堂、南洋堂等书店。
  林真秀以前来这里办事或者路过时,偶尔也会想象一下,自己如果没有牵累,和广野早苗走在一起,说不定就会进入集英社工作,即便考虑到避嫌,被推荐到小学馆谋一份差事也不难。那时,在这里办公,徜徉在书海墨香之中,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每天忙忙碌碌,如履薄冰吧。然而,不如意事常八九,他可与人言的也只能无二三了。
  落地窗外的さくら通笼罩在两侧路灯照射下的青白冷光中,在这仲春时节给人冷峻的感觉,对面集英社销售部大楼灯火通明,仿佛还能见到人来人往的影子,正忙碌于各种工作,林真秀的视线透过落地窗投向对面,出神地看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接近20点时,从白山通的人行道转入さくら通的行人中出现了一名年轻的女性,身着藏青色职业套装,拎着公文包,在十字路口跨过马路,几步路后,走进神保町大厦,又来到DOUTOR咖啡店门口,向里面打望着。
  几乎从她来到さくら通的人行道上时就发现,视线没有再从她身上移开的这个男人站起身,微微招手,等对方来到自己的面前,坐下后,又神态自若地打招呼,“早上好,广野,两个多月没见了。”只是没想到,随后听到的是一句淡淡的“早上好”,以及对方在向跟着过来的服务员点了一杯黑咖啡后,开门见山的问,“有什么事想要我帮忙?”

  这种从衣着到神态再到语气都散发着职业女性冷静理性气息的广野早苗让林真秀感到很陌生,但又有些轻松,在复杂心情中,字斟句酌地将遇到的麻烦说了一遍,最后告知自己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在这几分钟的陈述里,广野早苗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任何表示。等听完,咖啡也恰好送上,她拿起勺子缓缓搅拌着眼前既没有加糖,也没有加牛奶,黑得宛若深不见底的咖啡,搅出不停旋转的小旋涡,让对面这个男人莫名生出等待判决书宣读的紧张感。
  好一会儿后,她平静地声音响起,“真帆在你打电话之前已经和我说过这件事了,我一直在等着你的电话,但没想到隔了那么久才打过来。”
  林真秀只觉得胸前一窒,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而对方的话还在继续传入他的耳中。
  “本来,同期之间互相帮助是义务,而且你的要求只有我父亲才能做决定,这种影响到集英社名誉的要求,就算我求他,他也肯定不会答应,转达不转达没什么要紧。”
  “但是……”广野早苗停了一下,漆黑明亮的眼睛凝视着对面的男人,似笑非笑地道,“你为什么在以前屡屡拒绝我的情况下,还有信心来找我,觉得我不会和你一样拒绝呢?”
  林真秀的身体下意识地紧绷,沉默着,可对面投过来的视线却牢牢地钉在他的脸上,纹丝不动,令两人周遭似乎都降温了下来。
  “因为,我一直觉得广野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人吧。”在一股无形的压力下,这个男人不得不艰难地开了口。
  “所以,好人活该吃亏吗?”平静的声音传来,又在下一刻化作激动,“你之前一次次拒绝我,毫不犹豫地,即便毕业典礼那天也没给我留一点面子。现在需要我了,就求上门了,还好像以前的事都没发生过那样泰然自若,就因为觉得我温柔善良,认为好欺负吗?”
  林真秀无言以对,即便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但在这发自内心的怨气面前,也只能深感愧疚。
  可惜的是,他的沉默引来的是更强烈的愤怒,引来广野早苗的冷嘲热讽,“林,你很让我失望呢,为什么就不能坚持到底不理睬我呢?留给我一个冷酷男人的完整形象多好,以后回忆起来也只能佩服你敢作敢当,像中国语里说的‘是个男人’,而不像今天,看到你哑口无言的样子,心里的形象轰然倒地。”
  林真秀想起身就走,但又忍住了,心里对自己说:“这是埋在心里六七年的怨恨,就让她发泄吧,憋着伤身体,能痛快发泄出来最好不过了。”
  “其实,也是我自作自受。”他忽得听到一句似乎再检讨自己的话,但随后听到的却让他明白,不过是欲扬先抑罢了,“真帆都告诉我了,你打电话来时,我可以直接拒绝,但是,我就想看到你求我的样子,看到你求而不得的样子。”
  在声音暂停一下后,这个散发着精干职业女性形象的女人身体前倾,忽然变了脸,愤怒化作微笑,诱惑他,“你刚才不是求我了吗?再求一次啊?不是觉得我温柔善良吗?我怨气刚才既然爆发出来了,说不定再求我一次,我就答应了呢?”
  林真秀看着那张与说的话完全就是两个极端的端庄大气的脸,只觉得更加愧疚,还是说不出话来。
  在等了一会儿还是无果后,广野早苗那张维持很久的微笑脸又变回了嘲讽脸,“这是你最后的倔强吗?什么都不如你的面子吗?连自己的爱人都舍得不管了?原来,你的冷酷不是没了,而是换了对象啊。”
  他不能不为自己辩护了,“松村桑和我没有任何男女之间的关系,今天的事完全是因为工作上需要。”
  “终于肯解释了?”广野早苗冷笑着道,然而眼角却闪烁着晶莹,“为了一个女偶像,你终于肯解释了。可为什么当年不断地拒绝我,那时一句解释都不肯说?难道在你的心中,我连一个有过不伦的偶像都不如吗?”
  林真秀欲言又止——当年能解释吗?如果说了高濑家的事,以广野早苗的性格一定会决定等着尘埃落定,广野真一之前可是发来警告的,怎么会容忍这种事发生?只要稍微到亘理透下口风,因为他从不曾和女性交往甚密而没有紧迫感的高濑会长立刻会警觉,说不定会要求马上订婚。他那时还没通过国家公务员采用I种试验,唯有就范一种结局。等大四下半年内定为外务省的职业官僚后,反抗能力倒是有一点了,但一来还是没摆脱把握,二来就要说出广野真一此前传来的话,或许会令父女失和。既然两人的未来依然没什么保障,那还不如什么都不说,保持原样呢。
  他只得再次重申道:“我和松村桑没有任何男女之间的关系。”
  “那么,卫藤桑呢?对了,那天还提到西野桑、桥本桑,她们呢?也没有吗?”广野早苗逼问道。
  这种追问个人隐私的话对日本人而言已经是非常无礼的行为了,在林真秀看来,对方显然因为情绪波动的原因有些不理智了,自己再解释也没意义,索性又一次闭口不言。
  他的态度让广野早苗的怒气更加高涨,腾得站起来,抓住咖啡杯,作势就要泼过来。
  林真秀下意识地闭上眼,却依然端坐,一副不打算躲避的样子。
  几个呼吸之后,他没有感到任何异常发生,稍微有些诧异地睁开眼,就见广野早苗还是站着,手却松开,撑在桌面上,头低着,泪珠一滴滴落下,溅落在咖啡杯中,在原本在停止搅拌后已经平静的液面上跳起来,又落下去,激起阵阵涟漪。
  “广野……”林真秀终不能学太上忘情,可一想到自己已经沾惹的朵朵情花,又想起这个和自己关系最特殊的同期好像即将要订婚,还是和港区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唯一能做的是效仿君子远庖厨,取出钱包,拿出一张钞票,压在自己的咖啡杯下,从她的身侧擦肩而过,脚步沉重地推门离去。
  广野早苗全身失力,双臂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回去,低着头,遮住脸,无声痛哭。
  落地窗外,下弦月已高挂夜空之中,洒下的银色光芒在这仲春时节给人带来淡淡寒意。
  さくら通的人行道上,行人来来往往,错身而过,喧闹而又幽静。
  如果林真秀还在,面对此情此景,或许会感叹地念出这半阙词吧。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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