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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风城


收到舒晚风的消息时,夏天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他仅凭着最后一丝理智回了消息,尽可能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怕语气好了,舒晚风追着他聊天。

        晚风哥如果知道他大半夜陪客户喝得烂醉如泥,肯定会不高兴的。

        “……自作多情。”夏天自嘲地想,又灌下一碗白酒。

        这酒据说很有特色,是本市酒厂酿的,当地人都说好,三碗下去闷倒牛。夏天已灌了两碗,离对方口中的好汉子还有一碗的距离,此时放弃着实有些可惜。

        对面劝酒的几位先生估计也是这样想的,祝酒歌唱过一轮又一轮,起哄架秧子,擎等着夏天饮下第三碗。

        哪里都影影幢幢的,可能是因为醉酒,也可能是因为散光;耳朵也不好使了,听什么都像隔着一堵墙,心口处闷闷的,脑袋上仿佛架着个大木槌,时而来一下子,凿得他眼冒金星。

        我醉了啊……夏天缓慢地眨眨眼,继而缓慢地认定自己眼下糟糕的状态。

        之前也醉过,但都是比较浅的醉意,尚能听懂人话,这回是真不行了,他醉得五脏六腑拧成一团乱糟糟的麻绳,恨不得把身体里暗藏的烦恼、不甘、怯弱一股脑全扔出去!

        突然,手机又嗡嗡震了两下。夏天一巴掌呼开碍事的人,亟不可待地看是谁发来的消息。

        周围太吵,吵得他无法集中精神辨别文字。他几乎将眼睛贴在手机屏幕上,直眉楞眼地看了十几秒,才终于认清发信人是谁,也读懂了这条仅有四个字的消息。

        舒晚风对他说——晚安,想你。

        周遭讨人厌的声音猛地停了。夏天感觉自己被一颗透明的泡泡拥抱住,浑身软绵绵的,像是坠入一片真空。过低的气压不仅令他浑身无力,更挤压着他的心肝脾肺肾,一股强烈的酸痛忽然席卷了身心,使他十分没出息地趴到桌子上,二话不说就放声大哭。

        人在真正想哭时哪里还讲究尊严体面,此时的夏天俨然陷入过于放大的情绪,酒精作用下的哀嚎十分抑扬顿挫,是草原上最温和的羊都想捂耳朵程度的难听。

        祝酒歌戛然而止,在场十多个人都被吓得不轻,灌酒给人灌哭了可还行?

        曾行状况好些,被哭声勾起了英雄情结,一步三摇地赶来安慰夏天。原本执着于劝酒的人也胡乱扯着嗓子说些不着边际的屁话,尝试用噪音掩盖灌人酒惹下的麻烦。

        还没等曾行晃悠到这一桌,夏天又一梗脖子抬起头来,顶着一塌糊涂的醉脸恶狠狠地骂:“王八蛋!负心汉!”

        旁人摸不着头脑,只好当他单纯在发酒疯。劝酒的觉着在这一桌讨不到有趣了,决定放过已经神智混乱的年轻人,扭脸就去堵正在努力往这边划拉的曾行。

        嘀嘀咕咕骂了会儿,夏天被尿憋得住了嘴,脚步虚浮地离开餐桌。倒也没人拦他这个一惊一乍的醉鬼。

        他们目前所在的地方是个距离市区不远的山坳坳,再走几里地就是传说中年产百万吨的钢铁厂,对方派来的人说今天先吃喝玩乐,明天再去厂里实地勘察。

        走出五六米远还能听到里面的喧闹。这地方说是饭店,实际上只有几个摆着桌椅的小蒙古包,不怎么隔音,东边一间不大的平房,看起来像是后厨。

        幕天席地的,清醒的时候都没找见厕所,现下醉着更是不清不楚。夏天扭秧歌似的在两座蒙古包中间徘徊,稀里糊涂就绕到缝隙里,感觉没人看见,拉开了拉链。

        还没来得及取出放水道具,夏天耳朵一动,听到隔了不远的地方已经有人在撒尿了。醉着的夏天很不乐意地想,他可不要和别人尿在一个地盘儿上,于是又很有原则地拉上拉链。

        对面尿完了,周遭跟着寂静一秒。那两个人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在两泡尿前交谈。氛围忽然变得诡异。

        声音不高不低地飘了过来。

        “要我说就把这俩傻逼绑上两天两夜,吓唬那傻娘们签了转让协议。”

        “不行,绑架犯法,这俩是大城市来的,弄出事来肯定得闹。”

        “闹就闹呗!那傻娘们不也闹来着?!还不是被咱们任总关起来了!要我说,老总死了,这厂子就该是咱任总的,一个臭女人有吃有喝就行了,还想把持这么大的家业,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小点儿声,反正明天带他们见见冒牌老板夫人就行,先把人糊弄走,接下来怎么处理厂子,还不是咱任总说了算。”

        其中一人又抱怨两句今晚的饭菜血亏,两个人便走开了。

        偷听的夏天已是惊得醉意半醒,草原上的小凉风一吹,硬是让他在七月初冷得打起寒颤。

        他的第一念头是跑。但曾行还在里头。即使还有几分醉意,他也明白万万不能独自逃跑。

        可就算不跑,他撒了这么久的尿不回去恐怕也会被人怀疑……

        夏天咬住舌尖,尖锐的疼痛叫他神智一凛。他勉强撑着不听使唤的手脚走到不远处的另一座蒙古包前。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臭味,地上说不准就有牛羊粪便和各种虫子。一咬牙一闭眼,夏天横着躺到草地上。

        没两分钟就有人摸了过来,听声音就是刚才撒尿的那两个人。

        他们蹲下来拨拉夏天的胳膊,夏天假装呼呼大睡,没敢动一下。

        “妈的吓死老子了,还以为这傻逼出来撒尿撞上咱俩了!”

        “这货酒量不行,估计走出来没几步就晕在这儿了,把人扛回去吧,别叫另一个起疑心。”

        两人架起夏天往回走,夏天忍了太久,感觉下一刻就要尿裤子,只好又装作撒酒疯的样子说要原地尿尿。

        “妈的!快尿!”

        夏天就地撒了尿,感觉好了些,步履蹒跚地往回晃悠,没走几步就摔到地上。

        那俩人便又骂骂咧咧地架住他。

        蒙古包里,曾行也已经被灌得神情恍惚,这伙人觉得差不多了,将桌面上的残羹冷炙扫了尾,浩浩荡荡地离开“饭店”。

        附近有新近开发的旅游景点,经常有过往游客遇到恶劣天气回不去市区的酒店,有人抓住商机开了间不大不小的民宿,生意一直不错。

        不过民宿老板并没有因为生意红火而主动提高招待水准,五百块的标间也只有十几平米大小,勉强隔出了洗手间,还因为清洁不到位而臭味难闻。

        这伙人将夏天和曾行扔进订好的标间,留下俩人看守房门,剩下的便各自找地方逍遥去了。

        夏天一直吊着神经。听见关门声,他迫不及待地去摇呼呼大睡的曾行。但曾行醉得太厉害,怎么摇都不醒。

        夏天累了,脑子嗡嗡乱响,呆坐在床边发愣。愣了五六分钟,他起身去味道难闻的洗手间里洗了把脸,感觉终于清醒不少,也确认了刚才的经历不是做梦。

        他又回到床边,蹑手蹑脚地打开背包,伸手在里面摸索。

        好在那伙人觉得他们威胁不大,没有收缴行李和证件,不然面对这种突发状况真的是无计可施。

        楼上的人不知弄倒了什么,房间的天花板忽然发出沉闷的震颤,夏天惊出一身冷汗,将才摸到的微型摄像头用力捏进手心。

        出发前他就猜测这趟生意不好做,居安思危地买了几样工具,米粒大小的微型摄像头、录音笔、自动报警器、魔鬼辣椒水和伪装成钢笔的自卫尖刀……

        过安检时,夏天为这几样东西好一阵提心吊胆。幸亏卖家所言不虚,最后的确没被查出来。

        门口的两个看守正瘫在地上顺气,忽然房间门从里面被人打开。其中一个瘦弱些的反应敏捷地蹿起来,脸上的敌意十分不加掩饰,夏天即便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吓出好大一个激灵。

        “你想干啥?!”

        另一个微胖看守也站起来,防备地堵住门。

        夏天醉醺醺地指着他们的鼻子,酡红的脸颊上满是不耐烦,“滚蛋,老子要去……买冰水!”

        “嘿,这小傻逼真他妈事儿多。”瘦弱看守骂道,“不行,这里没有冰水,滚进去呆着吧你!”

        “我艹你大爷!”推了对方一个趔趄,夏天混不吝地往外闯,瞬间和那两个人纠缠成一团。

        互相拳打脚踢了会儿,夏天因为体力不支被人扭着胳膊按到地上,半边脸贴着脏兮兮、黏糊糊的地砖。

        他打了个酒嗝儿,很识时务地认了输,“不喝了,操……”

        被挠花脸的微胖看守骂骂咧咧地拎他起来,一把将人扔回房间。

        一片昏暗中,夏天静止了两秒,随后深深呼出一口气。他在脑中不断回放刚才的动作,确认自己应该是把摄像头塞进那个微胖看守的裤兜里了。

        对方五大三粗,下手不轻,夏天的小腿和肚子都挨了踹,胳膊也扭伤了,哪儿哪儿都不舒服。他忍着疼痛坐起身,打开手机,在提前下载好的软件里点下“开始摄像及录音”的按钮。

        屏幕上立刻跳出一片黑乎乎的实时画面,夏天松了口气。

        微胖看守解决完夏天便去公共卫生间里方便。夏天静静地听着由摄像头的麦克风传过来的声音,精神高度集中,以至于眉间形成了川字褶皱。

        从传过来的声音中判断,微胖看守撒完尿正在往回走。

        突然,一段老年迪斯科铃声吓得夏天手一抖,他忙乱地将音量调低,耳朵贴着听筒,听到对方先是从裤兜里掏出什么,然后和不知是谁的人聊起了天。

        夏天一愣。刚才太混乱,他竟然把摄像头塞进对方装手机的裤兜里了吗?

        这可不太妙。就算对方发现不了摄像头的存在,掏手机的时候也很容易把摄像头翻出裤兜。

        不过眼下木已成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夏天颇为忧心忡忡地听着微胖看守和人讲电话。

        “放心吧,没事儿,那俩傻逼醉得妈都不认识——明白明白,不就是带他们去见那个冒牌货吗,知道轻重,不动手——啥?老娘们闹自杀了?靠,她可不能死——送医院了啊,那就好——嘿嘿,我都能想到,咱们任总肯定更能想到——好好好,挂了啊,明天把那俩傻逼送到机场我就去医院帮忙,哪间医院来着?——我操哈哈哈哈,任总真牛逼,给送到男科医院干啥啊,她有个几把毛病哈哈哈哈——”

        对话结束,听筒里传来一阵摩擦声,应该是微胖看守把手机塞回裤兜了。

        根据目前掌握的信息,可以确定曾行的表姨——素未谋面的侯女士被这伙人口中的任总控制了,侯女士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闹了自杀,现在已经被送到某间掩人耳目的男科医院继续关押。

        紧紧捏着手机,夏天企图思考出个对策。他惴惴不安,生怕自己不安分的脑电波会引起门外看守的注意。这种担惊受怕的感觉十分不痛快,被酒精泡着的胃肠也分外灼热,他匆匆起身去洗手间冲凉水澡。

        冲完澡出来,手机里已经传来两名看守的呼噜声。

        听完回放,没发现更多有用信息。夏天暂时关掉软件,揉着隐隐作痛的小腹躺到床上,一时有些茫然无措。

        他和曾行是来做生意的,能成最好,不成也没关系,错过这家还有下一家。但是现在事情变得有些复杂,如果他没有阴差阳错地听到这伙人的计划,明天见过那个冒牌的侯女士后应该就会打道回府。

        可能会因为没谈成这笔大生意而失魂落魄一阵,毕竟他真的挺需要钱的,但也应该很快就会忘记,不会放在心上。

        但是现在……夏天辗转反侧,耳边像有人在不断小声嘀咕,说什么——

        你是守法公民,不能对犯罪行为视而不见!

        别退缩,侯女士被人囚禁了,你必须把她救出来!

        曾哥对你不错的,可不能瞒着他!

        狠狠锤了下床,胸口堵得慌。他烦躁地坐起来,那些声音又变了调子——

        别冒险,不关你的事。

        你是为了赚钱才来的,不是为了破案。

        那伙人太危险,乱搅和很容易出事。

        你是父母的希望,还有个未成年的傻妹妹。

        舒晚风说等你回去。

        刚才躺过的那片草地上不知有什么虫子,夏天感觉后背痒痒的,抬起手,摸到了硬币大小的肿包。这间民宿不是他待过的最肮脏的地方,却危险到让他有种立刻就要万劫不复的错觉。

        该怎么做,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夏天茫然四顾。

        躺在另一张床上的曾行不知梦到什么,不仅说起胡话,还没心少肺地笑了。

        夏天扭着脖子盯着他的傻脸看了会儿。

        三五分钟后,在一片肃穆的夜色里,他偷偷地解开手机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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