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封正

老蛟只是心中烦闷，见这家店门开得早，随便进来逛逛的。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在进入店门的一瞬间，就听见了以上古之语，发出的“真音”！

        传说在天地始开、万物鸿蒙之时，那些口含天宪的古神们，所使用的语言就被称作“真音”。它是世间一切万物的真名，对万事万物都有奇异的咒缚作用，是古神们对自己造物的命名。但这种语言已失传了上千年，若无特殊的血脉，普通的生灵甚至连发出这种声音都不可能做到，更别提理解和运用。

        但这种语言却已经被刻进了一切事物的血脉之中，哪怕他们打在娘胎里就从未听过它，却能在听见的一瞬间就被唤醒那深埋的记忆。若那语言呼唤的是他们的名字，更是可以直接从识海的深处理解它的意思。而这种语言最大的作用，并不是用来日常交流，而是成为——咒。

        难道断绝了千年的咒师道统，至今依然有传人遗落世间？

        老蛟只觉得自己沉寂如死的心忽然像是被注入了强大的生命力，扑通扑通跳得仿佛擂鼓。一种名为“希望”的情绪沿着四肢百骸涌入他的大脑，假如，他是说，假如，可以向这位“咒师”讨得一道封正……

        老蛟根本不必抬首张望，神识只是一扫，就已明了这小店之中空空荡荡，只有坐在柜台后的少女一个活物。她手中捧着一本薄薄的经册，阳光从身后的隔窗中透入，而少女低垂着如蝶翼般的长睫，正一手点着书页，专心致志地阅读书中的内容。

        她的气息之中毫无灵力，仿佛只是个凡人；但她的身周却流转着一股轻灵之极的清风，怡然如同发自幽谷。那气息圆融自然，灵秀之极，俨然与天地融为一体。阳光，书卷，少女，小店，仿佛都是天地之中如山石树木般浑然天成的一部分，毫无雕饰，却带着种造化之美、自然之工。

        老蛟只是望一眼，便觉此情此景，美轮美奂，简直令人有一种面临着幽林空谷般的惬意与闲适，直想高歌一曲。但他并不是那些刚刚化蛟尚且收敛不住心性的小蛟们，一千五百多年的生命给了他强大的修为，也给予他足够的耐心。很显然，这店中既然只有少女一人，那那句“真音”自然只可能是她发出来的。以这等修为不可能发现不了有客人进门，那唯一的解释就是主人看书正入迷，想让自己等一等。

        一千年都等了，还差这点时间么？

        老蛟不声不响，没有打扰店主人，只默默地在货架间游走，顺便看看这店里卖的东西。观察之下，他越看，越是暗暗心惊。老蛟活了千年，平日里若是有缘，也时常收集一些奇珍异宝，或是自己把玩，或是赏给底下的虾兵蟹将笼络虾心。而今日看来，这小店里如杂货店般随便摆放在货架之上的居然皆是奇珍，令他自愧不如。

        唉，也是，能够继承咒师之道统的，只有那一个据说早已消亡了千年的世家血脉而已。随着微生氏的血脉凋零，修习神道的妖灵们再已难讨封正，修炼之路又何止艰辛了百倍。老蛟曾在赴碧落海参加龙宫水宴的时候听一条青龙说过，当年它还是一条青蛟、努力修炼想要化龙之时，便是斥了巨资、绕了百十层关系，请到一位微生氏的咒师。

        他赐了它一句封正，随后青蛟只试了一次，便成功破水升天，化作青龙。

        “说起来，那微生先生倒是很好说话，吾辈只暗示了一句，他便明白了吾辈的意思。确认过吾辈千年苦修、从未残害过生灵之后，他没一点刁难地为吾辈封正，还说愿吾辈得道之后，为天下万千水族造福，不要轻视任何修为浅薄的同类。”

        宴席上青龙喝醉了，大哭着捶胸顿足，落下的龙泪被席上宾客争着盛取，它也混不在意，看起来很是看重当年微生先生的叮嘱：“说起来，吾辈那些花费全耗在打通关节上了，先生本人竟是未取分毫……呜呜呜，先生那样好，为何却会被灭了家族满门！”

        龙泪乃是顶顶珍贵的材料，如果是修炼中的水族服用，能抵得百年苦修。其它水族都争抢龙泪去了，唯有那时还是一条小蛟的老蛟听清了青龙的哭诉，并且牢记心间。自打修道以来除非生死之间他从未戮害过任何生灵，就是怕若有一日遇见了咒师，对方却因他向善不真而拒绝为其封正。

        老蛟想化龙，非常非常想。

        但可惜，便如青龙当年所说的一样，微生氏在千年前便已满门尽灭，“咒师”一道随着血脉断绝，也再未出现于世间。一头蛟一生之中只能得一次封正，除了咒师亲口为其封正，其他人类的封正效果都很微弱。老蛟化龙两次失败本已心灰意冷，却未曾想今日竟撞见了天大机缘，遇到了微生遗脉！

        他因着前一日被人砸了店子，确实气不过，入了江峡知县的梦里，给后者劈头盖脸好一阵痛骂加恐吓。但老蛟的心里并没有真的想要水淹县城，虽然他化龙失败，寿数将尽，但这城中居民几乎人人他都认得，怎能忍心将街坊近邻全数杀死？老蛟只是气不过县令庸碌，吓他一吓罢了。

        总而言之，他想自己的确没有做过什么恶事。

        正胡思乱想着，身后的槅门忽然“吱呀”一声，一阵米香飘来，老蛟和来人同时一愣。老蛟愣是愣在自己完全没发现那门后来了人，而后者愣是愣在没想到微生霜居然让客人一个人乱逛，丝毫没有接待的意思只沉迷看书。

        琉璃不由有些恼火。

        他手里端着盛了早饭的托盘，没空闲，于是只好抱歉地对客人点点头，道一声“您且慢慢看”，一边走到柜台前，将托盘重重一放，怒道：“微生霜！”

        少女吓得一个激灵，顿时从那空灵美妙的境界中抽离出来，整个人一下坐直了：“是！”

        老蛟的耳朵却竖直了。

        微生！她果然姓微生！

        老蛟此刻恨不得冲过去跪地砰砰砰三个响头，求对方赐自己一句封正。但又唯恐这会让高人不悦，正踌躇间，便听得那从槅门里出来的白衣青年压着声音，怒道：“你在做什么？客人来了都不知道接待一下么？”

        “啊？啊！”微生霜的眼神尚且有些茫然，四顾一圈，才看见货架之间有个身形佝偻白发苍苍、却穿着一袭青色儒衫的老头儿，活似个落榜多次的老书生。她心中也颇有些歉意，连忙站起身，道：“我看书太沉迷了，竟忘了接待客人，对不起。”

        说着，便绕过柜台，要去和“老书生”说话。

        老蛟看着白衣的少女身影向自己走来，只觉得紧张得手心都冒汗了，心脏砰砰直跳。那少女身量不高，面容也甚是年幼，眉间却殊有清丽之色，翩然如仙，令人见之忘俗。她疾步向着老蛟走来，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老书生”望着自己，忽然问道：“先生观我，今年可能鱼跃龙门？”

        所谓“封正”，是人类修士对妖物的一种册封，是对其多年苦修的认可和祝福。有道是“封妖不封正，封正不是妖”，人为万物之灵，天生便带有造化之灵气，一般而言，人类的“封正”能让妖物的修炼之路更加平坦，成功的概率更高，却无法成为什么决定性的因素，该过不去的，还是过不去。

        但掌握着“语言”这项能力的最高造化的咒师们却不一样。他们的身上传承有古神的血脉，若是得到他们的认可，那便近似于得到古神的认可。这种认可与祝福甚至可以逆转天命，成为一只强有力的手、一手将之推入天门！

        老蛟望向微生霜的眼神，炽热而卑微，有如流萤仰望明月。

        但凡妖灵向人类讨封，决不能直接问“您看我能不能化龙啊？”，而是要以暗语替代。他的“鱼跃龙门”就是一种暗示，而之所以说是“今年内”，是因为老蛟的寿命，只剩下了最后一年。

        若他无法在这最后一次化龙中成功飞升、获得新的寿数，那今年年尾，便是老蛟的死期。

        琉璃闻言，眼神闪动，立刻开口想要阻止。但他仍然是晚了一步，微生霜听见“老书生”的问题，还以为他是在问今年自己能不能金榜题名，想都没想，笑着答道：“遇江为蛟，遇海为龙，有道是‘苦心人，天不负’，您自然是能鱼跃天门、化作腾龙的。”

        老蛟大喜过望。激动之下他眼中流出滚滚热泪，竟是双膝一软扑通跪倒，纳头便拜。老蛟的额头触地磕出响亮的“咚”的一声，吓得微生霜往后一跳。

        她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老书生为何如此激动。少女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身后的琉璃，却见后者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发出一声叹息。

        她不明白，琉璃却清楚。这世间一切因果皆有代价，这头老蛟本无缘为龙，但因她予老蛟一句封正、便逆转了它死于化龙之途的天命。

        既然如此，她就要付出对应的代价——也就是替这头老蛟，接受几乎必死的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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