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明镜观水

似乎是被忽然变换的光芒与景色刺激了视线，琉璃抬手遮住了眼睛。而当他的衣袖再次放下，露出的容貌却已经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如果说原本的琉璃容貌虽然俊美高华，却依然带着红尘中的烟火气，宜喜宜嗔，嬉笑怒骂，是“有人味儿”的。那么现在的琉璃则像是褪去了三尺红尘，变得如他的名字般干净至几近于无情的地步，带着种如透明琉璃盏般没有半分生气的疏离。

        他站在那里，雪白长发垂落至脚边，像是这巍巍红尘边冷漠的旁观者。那双星辰般的金眸没有情感，清澈而空洞，有如一面映照着世间万物的镜子。

        他揣着手，站在一片山石旁，静静地看着微生霜。他的眼睛里明明映着她的身影，却让人觉得有种不似活物的凉薄。

        微生霜抱着碗，一只手上还捏着筷子。她紧紧地抱着它，好像能从里面榨取出勇气似的，迟疑问道：“……琉璃？”

        不知为何，他明明就在她的面前，却让她觉得好像隔了很远的距离。而这遥远中又有一丝莫名的熟稔，就像是血脉牵系，纵使千山万水，纵使时隔千年，依然无法斩断。

        糟了，难道琉璃是自己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这烂念头才冒了一下，微生霜就看见，琉璃忽然扬起嘴角，笑了。

        他笑的非常诡异，像是学习人类表情的木偶，强行牵扯起两边唇角，眼睛里却殊无半分笑意。这笑让微生霜毛骨悚然，只听得他缓缓开口，说道：“这一天还是来了。”

        …什么意思？

        “即便我没有教导你任何修行之法，未让你接触过任何与术师有关之事，仅仅只靠一段《点化篇》，就能将一只脚踏进咒师的门槛。”琉璃轻声地说着，仿佛在自言自语，“倒是我错怪你了。

        “微生霜，你不但不蠢，反而是咒师一族中，最优秀的后辈。”

        微生霜嘴角抽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觉得千万匹神兽羊驼在心中滚滚狂奔，一时间冒出吐槽无数，却又不知从何槽起，真是憋到内伤。

        “谢谢你看得起我啊。”半晌，她才幽幽地说道。

        不过能不能麻烦你先解释一下，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啊！！！

        为什么我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你会变成好像很不得了的样子！你不是我来到五帝城至今唯一的亲人店小二吗，为什么会突然发出大反派一样的言论！

        难道说隐藏了多年琉璃终于忍不住暴露了，他其实是个卧底在杂货铺的精神病！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是人。”琉璃说道。

        懂了。

        你是精神病人，白马非马，所以精神病人也不算人。

        微生霜决定了，如果琉璃的下一句话是“我是神”，那她就把手里这碗粳米粥，拍在他那张帅脸上。

        “那你是啥。”她强装冷静地说道。

        “我名为琉璃观水，是一面镜子的精魄。”缥缈山风吹动如云雾般的白衣，青年矗立山间，如传说中美丽而神秘的山鬼，带着种脱离尘世的风姿，“这片天地是籍由我的力量所化，其风景却是因你的心境所呈现。

        “深林清风，松下清泉，这便是你心中的天地么？”

        微生霜不是很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仿佛又有一点懂。她看着周遭景色，鼻端嗅到微凉带着草木清华的空气，只觉得心旷神怡，仿佛身心都受到了洗涤。

        “你说……什么心境？”她有些懵懂地问道，“还有镜子，你说你是镜子？”

        “你所读的那本书，《临渊道藏》，是术师们开蒙所用，其第一篇名为‘点化篇’，能够引领新入门的术师开辟心境，见到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样貌。”琉璃说道，他将一只修长的手从衣袖中伸出，那手指白得如同冰雪，带着种半透明的质感，“但你领略道韵的时候恰好我在旁边，所以便牵动我的力量，将心境外放了。”

        说着，他抬起手指，在半空虚虚一点。

        随着那一指落下，半空之中仿佛有什么镜像破碎了。山林、青松散为光尘，流云和清泉则如同碎裂的镜面般一片片剥落。随着四面景象变幻，微生霜蓦然发现，自己竟坐在一个青铜星盘的中央！

        四面八方，都是墨蓝深湛如夜幕般的璀璨星空。星辰悬浮其中缓缓移动，每一个都与她隔着千万里远，又仿佛全都触手可及。而无尽虚空之中可以依托的唯有她脚下的青铜星盘，那是整块浇铸的青铜，它们被切割成无数大大小小的圆环精密地相互套叠，以不同的速度奇妙而规律地旋转着。一圈一圈的圆环上雕刻着漫天星辰，唯有最中间的轴心是不动的。而微生霜就正端正跪坐在这轴心之上，一袭白衣如水波般铺开，白衣之外满是散落的算筹。

        琉璃则悬浮在三尺之外的星盘上空，白衣银发尽数漂在身后，他以双手抱胸，依旧挂着那如木偶般的笑容，神色诡异地看着她。

        微生霜低下头，发现自己抱着的碗筷都不见了。

        “这又是哪里？”她茫然地问道。

        这无垠星空给人的感觉和那片清泉山林截然不同，带着种高处不胜寒的高渺和空寂。万千星辰悬垂高天，山川水脉尽卧脚下，独坐这古老的青铜星盘，既有仰观宇宙、俯瞰万物的疏朗豪情，又有生命渺小、独立万古的孤单与哀伤。

        “此地名为‘星野分衡仪’，是紫府的中枢。紫府便是我镜中的天地，你所在的星盘位于最高的峰顶之上，而这些星辰都可以用星盘来推动。”

        微生霜立刻低头去看脚下的星盘，而琉璃冷漠道：“以你现在的能力，想都不要想。”

        “哦。”微生霜于是又把头抬起来，转而张望四面星海。

        琉璃说得没错，这星盘确实不是悬浮在虚空之中的，而是位于一块深灰色的巨岩之上。四面依稀可见起伏的林海，而巨岩的顶部被削平又浇铸以巨量的青铜，于是整块岩石的上半部分就都是缓缓旋转的星盘。她一边东张西望，一面问道：“你的镜中世界，是幻境么？”

        琉璃再次冷笑。他白衣雪发清华无双，笑起来的样子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邪气，金瞳灼灼于这夜空之中，有若妖鬼，语气却是轻缓幽然的：“你是在羞辱我么？”

        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乱说啊！微生霜吓得整个人往后一缩。

        “佛家有芥子须弥，将一座大山藏于芥子之中；道家有风露蓬莱，将一座海岛纳于露水表面的反光；四方帝族若有通天成圣的大妖，也会开辟一方天地，将洞府隐匿其中。”琉璃慢慢地说道，“但那都是登天的飞仙才能具备的神通大能，我的‘紫府’，却是天生的。”

        “琉璃观水，莲华观世，紫府是这世间唯一一个不需仙人之力却自行存在的小世界，只可惜我现在身体残缺，不能发挥出紫府的全部能力。”

        微生霜立刻抬头看他，眼中的疑惑十分明确：什么残缺？

        “就像这样。”琉璃说着，忽然拉住自己的白衣，向下一扯。微生霜惊呼一声正要去遮住眼睛，动作却忽地顿住了。因为她看见那一袭白衣滑落，下头却并没有身体，而是一片空空荡荡！

        确实，如他所说的，琉璃没有躯干和双腿，他只有一个漂浮着的头，和两只光秃秃的手臂！

        偏偏那只拖着垂地长发的人头还贴到微生霜面前，笑着问道：“你——明白了么？”

        按理说，微生霜现在应该感到非常恐惧。

        若非她是个来自二十一世纪接受过无数恐怖片洗礼的穿越人士，这会儿应该已经被吓得昏过去了。但偏偏微生霜看着那悬浮在半空与自己距离只有几寸的人头，恐惧之余，还有一种莫名的悲伤。

        有的人深植在记忆中，就像一棵经年的植物。即便地面上的枝叶枯萎了，凋谢了，但它的根须依然深深扎在血肉里，只要伸手触动，就是细微却无法忽视的疼痛。微生霜怔怔地凝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熟悉的脸，忽然问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白影一转，琉璃的身影晃动，将那白衣“穿”了回去，又是清逸绝伦的谪仙模样。白衣落下，他似是“坐”了下来，与微生霜四目相对。

        “你是我的主人。”他静静地说，“我与微生一族立有血契，世代奉微生氏为主人。而如今世上还有微生家血脉的人，只剩下你了。”

        “……可我明明是穿越过来的啊。”微生霜满脸茫然，喃喃道。

        琉璃没有理她，自顾自地说道：“当然，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抓紧时间生几个孩子，我挑个天赋好的。”

        微生霜刚刚感动出来的眼泪瞬间憋回去了。她怒道：“我才十五岁，你是禽兽吗？！”

        不管她心理年龄有多大，这具身体的确只有十五岁。倒不是说她魂穿了，而是……变小了。

        虽说在五帝城这已经算是及笄，可以出嫁的年纪了。但在微生霜看来，自己还是个未成年人呢。

        琉璃“啧”了一声。

        “在整个五帝城的神兵法宝中，我至少可以排进前三甲。”他露出一副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表情，幽怨道，“多少人抢都抢不到，你居然还嫌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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