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五节 焉知非福
夜越来越深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堂内虽然烛火未熄,却已是空无一人了,大家都熬不住一路劳乏,吃了酒肉后就都睡下了。黑沉沉的夜里万籁俱寂,偶尔会有老鼠打架的声音从楼下的大厅中传来,显然是掉落的残羹剩饭招来了它们,在互相争食,打闹。突然在麻三儿睡卧的客房顶上也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噬咬声,那声音时断时续,时快时慢,其间还夹杂着老鼠的尖叫打闹声,与楼下厅堂中的声音交相呼应,使漆黑的夜更加被衬托得寂静悠远。
麻三儿自小长在乡间,早已习惯了与虫鼠为伴,虽然鼠儿的打架与噬咬声不能逃过他的耳朵,然对于这种声音,他是再熟悉不过了,于他而言这就好比在他的耳边奏响了小夜曲,反使他睡得更加香甜了。朦胧中,那来自屋顶的噬咬声却越来越清晰了,起初还是轻微的撕扯与咀嚼,到后来竟然变成了锯木一般的怪响。好在这怪异的声响转瞬便消失了,一阵静谧过后,屋顶上的木棚被轻轻揭起一角,清冷的月光旋即投射进来,使得屋中忽然明亮起来。
一个奇形怪状的头从屋顶的破洞中缓缓伸了下来,它长嘴尖尖,两耳圆圆,一对鼠目精光四射,几缕髭须还在微微颤动。只见它转动双睛,将屋内仔细打量一遍,见并无异动,便将身子一耸,再轻轻一跃,就稳稳站在屋梁之上了。它身圆尾细,四肢矫健绝伦,口中尖牙利齿,森森然犹如刀戟,赫然是只体大如犬的巨鼠。它悄无声息的伏在梁上,并无任何举动,只是一味盯着床上的麻三儿看。过了许久,它见床上之人鼻息沉稳,四肢放松,显然已是睡熟了,方才小心翼翼的用四爪抱住屋柱,鼠头向下,慢慢滑将下来。在滑到距离桌子尚有一尺远近之时,它停了下来,用三只脚爪抱紧木柱,另探出一爪,轻轻勾过桌上的包袱,将之咬在口中。见偷盗得手,它轻轻颤动着髭须,显得颇为得意,而后便悄无声息的翻过身,向着梁上轻轻爬去。它爬的极其小心,自始至终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直到回至梁上站稳,才用一只前爪提过包袱,用尖尖的鼻子不停的碰触着,嗅闻着,那由衷的欢喜溢于言表。
许是屋中太暗的缘故,又许是包裹中千年棒槌的辛辣之气吸引了它,于是那勾挂在包裹外侧的串板便被自然而然的忽略了。在一个又一个的碰触过后,那光滑发亮的串板竟然悄无声息的滑落下来,使得静寂的屋中霎时充满了一连串的脆响声。这声响异常真切,立时便将麻三儿从睡梦中惊醒了。他不及细思,而是用手下意识的摩挲了一下桌面,见包袱没了,便立时返身抓过床头的花枪,跃下床来。此时从屋顶的破洞中投射进来的月光帮了大忙,他强睁二目隐约见到梁上似有一物,便不及细想,抬手将花枪猛力投射过去。因事出突然,他在紧张中这一投力道奇大,花枪犹如一道银线直扑木梁。那梁上的巨鼠也非泛泛之辈,随即将身一扭,竟轻巧的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而花枪则“铮”的一声轻响,深深嵌入了木梁之内。
巨鼠见漏了行藏,却不急于逃命,而是将身一缩,竟恰如弹簧一般,从梁上直扑麻三儿的咽喉。麻三儿因一时激愤,随手投出了花枪,此时正两手空空,不觉暗自叫苦。他见黑影扑下,急忙向旁一闪,这才避过了巨鼠的利齿。那巨鼠跃于地上,竟毫无声息,旋即一个扫堂腿向着麻三儿的后脚踢来。这一招本是平平无奇,却被巨鼠使的快若惊鸿,倘或被其踢中,势必会失去支撑,功亏一篑。黑暗中麻三儿虽显忙乱,却并未注意到对方的形貌,故而倒不十分害怕,他急中生智,以脚猛蹬身旁的桌腿,借力跃了开去,恰好落在床头附近。睡前他曾将腰刀藏于枕下,此时已被接连的凶险激得怒气上涌,便顺手抽出钢刀,向着那团黑影猛劈过去。那巨鼠在梁上之时并未注意到他枕下藏有钢刀,见他花枪出手,以为对方没了兵刃,如此才有恃无恐地下梁厮杀。此时见他手中突然多了把钢刀,心下倒先怯了,急忙向旁跃开。不料这里正是房屋的木门,虽然已被椅子架住,却怎经得起巨鼠冲击的力道,竟在瞬间轰然粉碎,巨鼠便就势扑出了房门。
若论轻功绝伦者必善蹿纵跳跃,观者皆以为其必身轻如燕,实则一招一式间乃是一等一的力道,若没有强于体重八九倍的气力则休想蹿房越脊。其人在每次纵跃之时皆是力有千钧,可以踩石石裂,踏树树折,煞是惊人。此巨鼠显然是有人装扮的,其轻功也是非同小可,他眼见夺宝无望,也就无心恋战了,三窜两纵间已然跃下楼梯,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追至屋外,麻三儿已是汗流浃背,方才于厅堂的烛光之下,他乍见此窃贼竟装扮得与真鼠别无二致,真险些吓了个跟头,虽然强自镇定,却仍战栗不已。
其他客房内的人听到破门的声响也都拥出来观看,他们见麻三儿手提钢刀,通身大汗都觉着匪夷所思,待听得麻三儿的叙述便都鼓噪起来,纷纷拿了器械去抓那老头儿报官。可大家直搜到天光大亮却仍是一无所获,因几乎折腾了一夜,众人也又累又困,最后只得作罢,却也同时庆幸酒肉之中没有麻药,否则这会儿恐怕早已成为包子馅了。
王大胆儿本想借着搜店之机再捞些油水,不料甭说银子,就连半个铜板也没找到,他原是无赖出身,自觉受了欺辱,又眼见捞不到好处,不由得恶心顿起。待一众民夫装好了车子,出了店房,他就在楼下放起一把火来。那房舍本是木质,转眼间便烧成了一团火球,王大胆儿又借着火光用尽了污言秽语狠狠咒骂了一番才觉出气。麻三儿本不同意其放火,他情知店主并无伤人之意,不过是见财起意罢了,而众人也仅是受了些惊吓,又何必徒增仇怨呢?然王大胆儿自持甚高,怎会听他人劝解,众人也只好眼睁睁看他胡为。然而他们哪里知道,就在此时不远处的一片树林之中,一个矮小的黑影正盯着火光切齿痛恨,他口中挫齿咯咯作响,小声儿咒骂喋喋不休,直至看着他们上了大路,这才转过身,向着密林深处狂奔而去。
对于这一幕,众人当然是无从知晓了,昨夜他们都没有好睡,这会儿正头脑昏沉,两腿发飘,跌跌撞撞的。内中只有王大胆儿,还独自沉浸在方才的“英雄壮举”之中。他兴致甚高,一路上都向别人夸耀自己的胆量与见识。众人都听惯了他的吹嘘,便不置可否,而是像脚踩了棉花一般,磕磕绊绊的向前走。王大胆儿直说得口唇干裂,却没见有人叫一声儿好,便有些兴味索然了,在他的心里,自认为这是众人瞧他不起,于是便转换了话题,吹嘘起自己的家世来。
据他说,他们家在京津一带是很有那么一号的,黑白两道儿通吃,朋友多,逢年过节必是车马盈门,就连街上最厉害的混混儿也没有敢来他们家闹的。这番话果然起了作用,离着他最近的几名民夫都被吸引住了,不住的回头瞅,目光里满是羡慕,这就使他更加得意了,只有麻三儿与三个趟子手知道他的底细,也只好都捂了嘴,这才没笑出声儿来。
其实王大胆儿的爹,本身就是个混混儿,因惯于在赌场中输打赢要,在大街上顶腰眼儿拿银子,兼之皮糙肉厚,就闯出了那么点儿名堂。一次两个锅伙打架,他给其中的一方帮场,也就是呐喊助威的意思。对方先出了个愣头青,本地人,拿手往滚热的煎饼锅里摁,将手心儿的一面儿都煎熟了。王大胆儿他爹见己方有些认怂,便站到了前头,将手伸到了滚开儿的油锅里,脸上却仍是嬉皮笑脸,满不在乎,末了还把炸酥的手给了对方,说是留个念想,如此一来,真可谓名震了津门,就连官府都不敢惹他了。然而有一回,该着他倒霉,他正在街面儿上讹人,却遇上了城东头儿的毛七儿。大家伙儿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可谁想他们却同时盯上了一个主顾,就只能蹽地儿文斗了。二人事先说好,各朝着对方的裤裆里踹三脚,谁先受不了谁就认输。天津的老百姓最爱看热闹了,立时就围了个水泄不通,二人见有人围观,都不敢大意,便请了中间人做签。王大胆儿他爹并没料到毛七儿曾在宝局中出过老千,于是就吃了亏了,须让人家先踹。他本想着能咬紧牙关挺住这三脚,不料人家两脚下去,自己已成了个大虾米了,最后弄了个鸡飞蛋打,魂飞魄散。王大胆儿他娘见死了爷们儿,迫于无奈只好带着孩子闯关东谋生。结果她也是人大心大,走夜路之时,竟将王大胆儿落在了坟地里,直到天亮才找回来。要说他们王家都穷成这样了,又有什么机缘能认识王老爷呢?这个便要从他被落到坟地说起了。
话说王大胆儿他娘在死了爷们儿之后受了刺激,有些疯癫。她时不常的犯病儿,一犯起来就满世界瞎跑,任谁都拦不住。就在那天晚上,他娘正带着他路过一片坟地,许是冲了什么邪,就突然犯了病了,扔下王大胆儿一个人,自己跑了。那时候王大胆儿仅有十多岁,还是个孩子,身处坟地之中,当时就吓哭了。可小孩子都一样,哭是为了引起大人的怜悯,只要没人来劝,便不必再哭下去了。末了他只好擦干了眼泪,在战栗中审视这块荒凉的乱坟岗子。他因从小缺少长辈的管教,也没什么机会听乡野的奇谈怪论,所以这会儿除了怕黑,倒对那些明灭闪烁的鬼火颇感好奇。
然而他毕竟是又冷又怕,于是便抬眼四顾,想找一找附近有没有人家儿,即便没有人家,哪怕有个稻草堆也能暂避一时。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扑腾腾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就连地面也有些颤抖。王大胆儿虽然没心,却也知道来者不善,连忙缩身躲在了一块大石的后面。他就见不远处跑来一个蓬头的赤发鬼。鬼的身材高大,两眼血红,长长的红舌向外耷拉着,手中则拎着一个刚死不久的妇人,另外一只手里拎着一把石刀。那么他是怎么知道此乃刚死的妇人呢?原来死尸身上穿着簇新的殓服,身子也是软的,王大胆儿因从小儿没少看人家出殡,对此也略知一二。
只见这个赤发鬼捡了一个较为平坦的坟头,就一屁股坐下了,用手里的石刀将尸体肢解了,就大口撕吃起来。王大胆儿做梦也没见过此等情形,吓得一个没兜住,直接拉在了裤子里。赤发鬼正吃得起劲儿,忽然闻到了异味,连忙站起身,津着鼻子四下搜寻。王大胆儿见没处儿躲藏,不待它找近,便一个猛子蹿起来,没了命的逃。赤发鬼见忽然跳出个人来,立刻怪叫如雷,在后紧追不舍。王大胆儿毕竟身体灵便,而鬼怪们都是身子僵直的,所以绕过几个坟冢,他竟然把赤发鬼甩掉了。
然而他毕竟身子单薄,总这么跑也不是个办法,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猛然见到前方的坟头上坐着一副白森森的骷髅。原来在那个年月,穷人的坟圈子里也有守墓的,一般都是老百姓找副无主的骷髅架子,摆在一处显眼的坟头上,老话讲这叫“鬼看鬼”。王大胆儿却从没见过这个,咋一看差点儿又拉在裤子里,他本想闭着眼睛绕过去,却忽然看到骷髅架子已经慢慢抬起了手臂骨,指向了旁边的一座大坟。王大胆儿已经被赤发鬼追得乱了方寸,他见有了指向,便顾不得害怕,直接跑了过去。到了跟前他才发现,原来在大坟的底下竟有一处洞口儿,黑咕隆咚的,还不断向外冒着白气。
就在他瞅着洞口发愣的时候,赤发鬼又追上来了。王大胆儿慌不择路,也没时间细想,便一猫腰钻到洞里去了。然而这洞中却是个光滑的斜坡,他刚一进来就叽里咕噜的滑到了底儿,被摔得七荤八素,几乎就要昏过去了。与此同时他听见头上一通扑腾腾的乱响,竟然真将赤发鬼给躲过去了。此时他对那副骷髅架子的指点真是无限的感激,心中一宽,加之累脱了力,只觉着一阵眩晕,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他便被从地底升起的凉气激醒了。他坐起身,活动了一下胳膊腿,见没什么损伤,便想爬出坟冢。然而恰在此时,他忽然听见外面有人说话,说的什么他听不大懂,好像有人在念叨几个人名儿,以及谁该分多少钱等等。王大胆儿年岁虽小,却经常见他爹在家里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喝酒聊天,故而对江湖上的事儿也能知道一二。现下细听,便很快明白了,上面的乃是一伙儿盗匪,正在坐地分赃呢。这伙亡命之徒论心黑手狠的程度,不亚于赤发鬼,他便躲在下面不敢稍动,甚至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了。忽然从洞口处滑进个人来,竟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不过没有脑袋了。他还没来得及害怕,从上面又接连推进三具尸体来,他们有男有女,都被剥得一丝不挂,一样的没了脑袋了。在一阵静默过后,上面的那伙儿强人才起身离开,王大胆儿又在坟冢中等了好大半天,见真的没了动静,这才悄悄爬将出来。
可许该着他倒霉,他刚从洞中爬出来,便从远处跑来一伙衙门里做公的,各个手擎钢刀,腰间挂着锁链。做公的都是眼明手快的主儿,立刻便发现了王大胆儿,不由分说上前就是一通拳打脚踢,末了还给他上了三道绳子,五花大绑起来。那为首的班头上前问话,幸亏这王大胆儿有能耐都长在了嘴上,虽然结结巴巴,却还是将前因后果说了个一清二楚。这伙儿做公的对于鬼神之类都不大相信,然听说四具尸首就在坟中,急忙叫来工匠,将坟冢掘开,果然找到了那四具无头尸身。
班头见找到了尸身,心中大喜,便押着王大胆儿,带上四具尸体,回了县衙。可巧衙门里升堂问案的正是本地的王老爷,他听了王大胆儿的叙述,立马批下飞签火票,按他记忆中的人名四处拿人,竟将这一伙儿强贼一网打尽了。王老爷念在王大胆有功,便赏了他五两银子,同时还决定将他留在身边公干,如此一来王大胆儿竟攀上了高枝儿,生活便有了着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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