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如果可以一起去的话,那呼延万川也必然是想要去的。能出去走走,不作为王爷,而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家的公子,那是极好的事情。
可这样的机会本来就很少,从前当今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在父皇和母后的宠爱下,他还能假扮成富人家的公子在长安城里像是短暂出笼的小鸟似的,自由快活那么一小会儿。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是当今皇帝的利刃,自然没有任意出行的理由。
况且现在也不是可以在长安城里随意出行的时候,晏生离哪怕武功再如何高强,遇到意外的时候也无法保全两个人。姜木很重要,不可以出任何事情。
李汜这个状态,也没有办法问出任何东西,他能不能活到呼延万川从边疆回来的那一刻,都很难说。
呼延万川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再入宫,去大牢里找一次李汜,能问出一点是一点。
入了宫就一定要去看母亲了,上一次没有去看她,饭间被念叨了好一会儿,又被皇兄说不记挂母亲。真不是他不想去看,只是看了也是那些话反复说,他实在是不想听。
就像二哥从前说的那样,他一直处于叛逆期,只是反抗得不明显罢了。
而“叛逆”的呼延万川在反复纠结之下,认命似的套上了裘皮外挂。从前他很喜欢皇宫,因为在皇宫里的他,自我认知是完全自由的。孩童时期真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偌大的皇宫就是他的游乐场。
搬出了皇宫之后,就像是一个不爱回家的孩子。因为皇帝是兄长,有了特许,就不爱上早朝,因为本身就不喜欢那些油嘴滑舌、说话一套又一套的大臣。除了佳节和必要事务之外,就更不爱去皇宫了。
他只觉得自己的叛逆程度越来越深,而本身也已经是可以当父亲的年纪了。做个逍遥自在的王爷终归只是肖想罢了,现实是残酷又无情的。“不娶”也不是他可以决定了,哪天皇帝给他指了一位福晋,他也不能抗旨不尊。
呼延万川觉得自己在入宫之前,真的不能想不愉快的事情。他的叛逆精神在一次又一次被这些不愉快染指之后,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不愿意挪动丝毫,受伤的右肩也在此时不合时宜地隐隐作痛。
该换药了,可是他们都忘记了。
这伤太过于敏感了,有心人一眼就能看出端倪,更不能去太医院找熟悉的太医换药。索性忍着吧,忍到晏生离回来。
他的确磨蹭了很久,磨蹭到寝房里的洋钟都来催促他。
迈着不悦的步子,冷峻的脸庞像是结了霜,他又从呼延万川变成了福亲王。
在某一刻被呼延万川羡慕的姜木,此时此刻是愉悦的。被呼延万川从后山带走之后,所有的经历对于他来说都是新鲜的,当然并不是所有经历都是愉快的,比如非要进宫见皇上,他本以为这件事可以吹嘘,现在想想自己当时出了一身冷汗,还差点没办法控制自己,实在是丢脸显眼,于是决定闭口不谈此事,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说实在的,在被李汜领养之后,他还从来没有买衣服的经历。倒不是李汜不给他买,只是一个粗汉,也想不到给他买衣服。最多也是把平时的旧衣服给他穿,过年给自己添置衣服的时候顺手给他带一件,更别说什么高档的定制衣物了。
当然,时间紧迫今晚就要出发,哪怕呼延万川给的钱足够去订上好几套面料舒服的衣物,也没有这个时间了。他们在繁花似锦的长安城里兜兜绕绕,像是走迷宫一般,这是姜木走不通的迷宫,可晏生离知道谜底。
在长安城最繁华的一条街上,一家不显眼的店铺,晏生离带着姜木走了进去。店里面的壁橱层层叠叠放着整齐的布料,店里面只有一个人,看衣着打扮应该是店主,正在用算盘噼里啪啦算账。
看到来人,他停下了在算盘上快速跃动的手,走出来向晏生离简单行了一个礼。
“晏侍卫。”他说。声音是沙哑的。
“张掌柜,又来麻烦你了。”晏生离说。
“没有的事,能够为王爷做事,是我的荣幸。”被称呼为“张掌柜”的人接连客套了几句。
姜木一点也不避讳,就这么看着张掌柜。看上去比李汜更老,面容枯槁像是接连好几宿没有睡觉,头发也花白了,而手上则都是青筋和老茧,像是饱经风霜。
看上去,并不像是天生的裁缝。
晏生离直来直往,和张掌柜说:“还要麻烦掌柜的,给这位……”他突然顿了顿,像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姜木,“寻几件像模像样的衣服。”最后还是省去了称呼。
张掌柜听闻,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几次姜木。个儿高而身形瘦,很难找到好衣服。
这打量的眼神让姜木觉得有些不适,而张掌柜并没有只是打量,更是走到姜木面前,上手捏了他的手腕,丈量了他的肩膀,又粗略比了比个子。
“如何?”晏生离问。
张掌柜摇了摇头,“难。”
“那还请麻烦掌柜的了。”晏生离又道。
张掌柜点了点头,接着走进了一直被帘子遮挡住的那扇不存在的门里。
姜木有些局促不安,他是真的没有来店里买衣服的经验,更不知道自己的身形适合那种衣服。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身边只有晏生离一个人,他看着店铺里的那些精致布料,妄图转移自己的视线。
好在张掌柜并没有在那扇神秘的门后面待太久,不一会儿他就抱着几套衣服从黑窟窿似的地方走了出来。
姜木定睛一看,都是浅色的衣服,和他之前穿的那些衣服截然不同。李汜给他的都是深色的衣服,而且布料粗糙耐磨,穿个几年都不会坏,张掌柜抱着的那几套衣服,看上去材质就很柔软,感觉穿个几天就会坏掉。
一共三套衣服,张掌柜依次把每套衣服放在桌子上。依次分别是青色、素色和牙白色。上面绣着很细小的花纹,看上去就价格不菲。
晏生离爽快得很,大手一挥,说:“全要了,还麻烦张掌柜给包起来。”
张掌柜讷讷地点了点头,“欸。”他答应着。
“不试一下吗?”姜木问。
好像是他问的愚蠢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晏生离看上去并没有回答他的意思,而张掌柜更不可能回答他。等拿到了被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之后,晏生离才开了“尊口”。他有些无奈又不满地看着一眼姜木,但语气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
“来不及试了。”他道。
在得到答案之后,姜木也深觉自己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他本自以为虽然读书上不算是聪明人,但起码的机灵劲儿也是有的,可是这几天他愈发觉得自己甚至连往日里骄傲的“机灵劲儿”也没有了。
他没有再出声,他不想再做那个愚蠢的人了。
呼延万川给了三块碎银子,光是买衣服就花掉了两块,还有一块,现在正像是有了灵性一般,乖乖躺在晏生离的手里。
“还有什么想买的吗?”晏生离问他。
想买的?这个问题倒是把姜木给难住了,因为他还真没有什么想要买的。有时候李汜施舍给他几块铜板,他也会留着,偶尔天阴了他也跟着心情不好,就拿出之前积攒的铜板,去街上买一个糖人,吃了糖人心情也就好了。
物欲,应该是这个词吧,对于物质的欲望。姜木从小被李汜胡乱拉扯大,能活着并且没有被人发现真实身份,便已经是幸运的,他还真的没有什么想要的。
见姜木愣愣的,晏生离便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没见过大世面的小孩,这碎银子还有什么用。买几套衣服就够了,若是再缺什么,路上也可以买。
在天色还未暗下来之前,他们要回到王府里。规矩是,只能他们等王爷,而不能让王爷等他们。
“走了。”晏生离突然说。这句话不仅是对张掌柜说的,也是对姜木说的。
出于尊重礼貌和其他各种不为人知的原因,张掌柜拖着蹒跚的步伐,把晏生离和姜木送到了门口。也没有和别的店家通常那样,说一些“慢走”或者“常来”的客套话。这次姜木明白了,张掌柜的尊敬并不是因为他们,而是因为福亲王。
长安城的街道一如既往繁华,像是春天里盛放的百花,玲琅满目一眼看不完。
糖人、荷包、手绢,还有一些小玩意儿,这些姜木都没有兴趣。那个说书的风雨无阻,说到口干舌燥也舍不得停下来喝口水。宵禁之后,白日的长安城比以前更加热闹了。
走到一半,晏生离停了下来,姜木也跟着停了下来。他们的左边是卖画的少年,右边是卖烧饼的老夫,前面是一家酒坊,后面是一家胭脂铺。
晏生离回头,用调笑的目光看着姜木,他再一次问道:“你真的没什么想要的?”
姜木摸不清楚状况,只能诚实地点头,然后又摇头。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晏生离笑得更开了。
“没有。”姜木说。
晏生离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接着把一直捏在手里的那块碎银子扔给了姜木。姜木的反应慢了一拍,银子倒是接住了,只是整个人往后接连踉跄了两三步,才稳当站住。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啊!”晏生离说完这句话,突然放声大笑,大摇大摆地往前走。
姜木赶忙把还留存着晏生离手掌心温度的银子紧紧攥入手心里,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
晏侍卫有些奇怪,姜木看不懂他。感觉他好像藏了很多心事,多到有时候自己都忘记。可侍卫有什么烦恼呢?武功这么好,又在福亲王身边,肯定也不缺钱财吧。
姜木鼓起嘴巴摇了摇头,心想这世间真是太复杂了。
此刻,觉得世间复杂的并不只有姜木一个人,呼延万川的心情烦躁到了极点,恨不得在冰冷的石砖地上用指甲抓出几条痕迹。
他的判断是对的,应该说他的判断太准确了,准确到竟然提前发生了。
确实叮嘱过大牢的侍卫,要好生伺候着李汜,而他们也确实好生伺候了,可李汜还是断气了。不是暗杀,是咬舌自尽。
也真是个狠人,那鲜红的血把他身下的稻草全部都染红了,甚至还流淌着一路延伸到了石砖的缝隙里。
呼延万川在李汜的尸体旁边,冷冷地站着。他面无表情,哪怕心里面再不爽,也只是看着死相惨烈的李汜。
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了。“异族入侵”不单单只是谣言,在一定程度上,事实已经浮出了水面,而且可能比他们想象当中的还要严重。
他的心里有一口气,在良久之后终于叹了出来。知道内情的李汜已经死了,而李濂又轻易动不得,事情陷入了僵局。
“抬走吧,让李濂来收尸。”呼延万川的声音像是寒冬腊月里的冰窟窿。
呼延万川转身离开,而两个侍卫走了进来,一人抓住李汜的肩膀,一人抓住他的双脚,像是抬死猪一样,把他抬到了停尸房。不必尸检,到时候李濂直接把人带走就可以。
一路走出大牢,这牢修建在半地下,无论春夏秋冬都湿冷无比。关押的都是重犯要犯,呼延万川竟依稀可以认出一些熟面孔。哪个不是享受过荣华富贵的人,从前睡进贡的红木床盖进贡的蚕丝被,现在就只有扎人的稻草了。
直到见到了太阳,呼延万川才把刚才走路时一直憋着的那口气吁了出来。里面的味道实在是不好闻,秽物混杂着血液,如何也找不到准确的词来形容这种味道,只觉得来一次便要三天吃不下肥肉。
李汜的死亡是大事,他并不能一走了之,还得去见皇兄。
在皇宫里走着,见到的面孔也都是生的。从前父皇在世的时候,那些宫女太监早就出宫的出宫,死的死,更有一些活无声死无尸,无论身份贵重或是低贱,大家都是在刀尖上舔血的人。
呼延万川有这个觉悟,历史上也发生过兄弟相争的事情,他们已经算是平和的了。
在腹中斟酌了几个词句,又掂量了侧重点,他才敢让公公去通报。掌事公公脸上永远都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像是镶嵌上去的。呼延万川自觉比不上他,毕竟也是在皇帝身边做事的人,灵活得像是一条泥鳅。
掌事公公从养心殿走了出来,他伸出了手臂,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半个身子都是弯折的。
“福亲王,您请。”掌事公公说。
呼延万川也学了一下掌事公公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多谢公公。”他道。可惜他学不会,还差点面部抽筋。
养心殿很安静,比他的府里还要安静。皇兄下朝之后喜欢在这里批奏折,里面也日日夜夜点着安神香。
脚步很缓很慢,明明也控制了迈下去的力度,可声音还是不容小觑。呼延万川不喜欢这种声音,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块小石子,在每一步中渐渐坠入湖底。
皇兄毕竟也是皇兄,虽然他们从小没有一块长大,更没有一起读书,可是在二哥的对比相衬下,明显皇帝对这个同胞弟弟更加亲密,也会像哥哥一样和他开玩笑。
呼延万川是有这个自觉的,皇帝永远是皇帝,哪怕皇帝是自己的亲哥哥,那也是皇帝。在亲昵的同时,更要谨慎小心。
“皇兄。”呼延万川道。他行了一个礼。
“李汜死了。”皇帝说。他没有抬头,和往常一样。他面前的奏折一叠又一叠,让呼延万川想起了他刚上书房的时候,那些师傅布置的永远也写不完的文章。
“是。”呼延万川点了点头。
“已经告诉李濂了,不消一会儿他就会来收尸。看样子也不会葬到祖坟,估计随便寻个乱葬岗就埋了。”皇帝对于这些事情本就漠不关心,说与不说也都是一样,只不过他知道呼延万川的心思多,总会在乎这些不重要的事情,便也说了。
呼延万川轻轻叹了一口气,虽然他自认为很轻很轻了,可皇帝还是听到了。他终于从那些山峦重叠般的奏折里抬起头,问:“怎么了?进来的时候表情就不好,之前还说要去荣亲王那里。”
而那些刚才在呼延万川肚子里反复斟酌的语句,早就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脑海里只有李汜说的那些话。
大将军。不是别的人,就是呼延万裕,和他流着同一血脉的呼延万裕。
“李汜死之前,告诉我,二哥……荣亲王会有危险。”呼延万川的声音有些颤抖。虽然一直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对立的,甚至有些势不两立,可终究也只是暗潮汹涌,是假想的敌人,真实的兄弟。
皇帝一直没有停下来的笔,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毛尖洇湿了奏折,一个红点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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