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通常情况下,老天爷只会垂怜呼延万川一次,极少会出现垂怜他两次的情况。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耗费心力走了这么久之后,终于到达目的地的喜悦被长时间无用的搜寻给冲散。是的,他一早就该有心理准备,如此潮湿的地方,又过了这么久,脚印消失也是自然的事情。
接受现实是一回事,面对现实烦躁不安又是另一回事。人之常情,呼延万川也接受自己的人之常情。
不爽,不高兴,无奈,烦躁。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抱任何希望地仔细寻找,晏生离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两根长木棍,拨开巨大的未知植物的叶子,运气好就是什么都没有,运气不好就会发现一个蜘蛛窝。
在发现了不知道多少个蜘蛛窝之后,呼延万川算是彻底放弃了。他可以感受到,这里比之前那个红点标记的地方更加潮湿,脚印还存在的可能性不大了。
看不到太阳的位置,不知道现在几时,总之他们的预想是在天黑之前走出这片密林,天黑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走吧。”呼延万川冲着晏生离招了招手。
晏生离顿了顿,然后点头,“好。”
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任何发现,顺着地图指引往外走的时候,呼延万川这么想。至少,确定了狼人在边疆是真实存在的,也许李汜说对了一半,也许他全说对了。
异族入侵,还有大将军有危险,都是真的……
长时间处于过分潮湿的环境里,身上感觉像是有一窝蜘蛛在爬,时不时觉得瘙痒异常。他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多呆一分就是痛苦多一分。
回去之后,该给皇兄去一封信了,呼延万川这么想。
等出了这里,一定要把太阳晒个够,晏生离这么想。
对比出幸运,作为一点儿也不铁三角的铁三角之一,姜木可算是太幸运了。
虽然之前没有在朱鹭那里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但本以为要饿着肚子的时候,一阵香气飘进了他所在的营帐里,不是在做梦,是真的。好心人朱鹭端来了吃食,让他可以不再饥肠辘辘。
不是什么丰盛佳肴,只是一碗米饭配上一些菜与肉,还有一碗仍旧冒着热气的汤。出于对汤里面的容物的好奇,而绝对不是因为实在肚饿,姜木在床上滚了一圈,一个不小心就滚到了地上。不过没关系,他很快就爬了起来。
“你就这么着急啊?”朱鹭说道。在她看来,姜木滚到地上,完全是出于本能,而本能就是他饿了,就这么简单。
“没有。”姜木摇了摇头,“没有。”他又说了一遍。
朱鹭当然不在意这些,当姜木站在她旁边的时候,她开始介绍食盘里的每一个碗。米饭,是这里的稀缺物,专门给姜木准备的;青菜,必需品,无论喜欢与否在这里的每个人都要吃够量;肉,也是必需品,和青菜一样,缺一不可;汤,可有可无,里面是豆腐和雪菜。
“豆腐,是带过来的大豆现磨现做的。雪菜,也是在这里腌制的。如果你想要来参观的话,随时欢迎。”朱鹭的声音真真就和百灵鸟一样,漂亮水灵又美丽,像是从来都没有烦恼一样。
姜木则人如其名,木讷到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朱鹭。她太热情了,就像是很强烈的光,适应这种光亮需要一些时间。
朱鹭看着姜木,姜木也看着朱鹭。她挑了挑眉,结束了这场奇怪的对话,也断掉了姜木开口的可能。彩裙飘扬,是这军营里唯一的夺目。她完成了她该做的事情,离开了营帐,没有一丝眷恋。
坐下之后,姜木看着面前摆放整齐的碗,莫名叹了一口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营帐的隔音其实很好,但对于他来说还是不甚好。晚上很安静,只有风声,但白天就没那么安静了,都是说话和行走的声音。心沉下来的时候,还能听到液体沸腾的咕噜声。
姜木举起筷子,第一筷子是豆腐雪菜汤。筷子在里面搅了搅,豆腐就和雪菜一起跳舞。端起碗,把浮起在表面的油花吹开,礼貌地喝了一口——正好,不会很咸也不会很淡。
动了筷子之后,就没有再停下来的理由了。
想用食物把心中的那丝奇异的孤独感赶出去,但如何也没有办法。他有朋友,但常常独来独往,在年久失修到每一处都长出青苔的旧宅里游走,李汜有时候半个月都不会和他说话,可他依然能自得其乐。
现在,身边并不是没有人可以说话。如果他想的话,可以去找朱鹭说话,可以去找那位朱鹭口中的师傅——给他配了很苦的药的大夫说话,再不济可以找抚远将军,虽然他看起来有些可怕。
右边肩膀骤然塌了下去,这是成长的开始。
成长总是会和苦难挂上钩,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但如果问呼延万川,在潮湿到让人烦躁的密林里行走,是否也是成长的苦难,他绝对会用尽所有知识来反驳这个荒诞不经的观点。
心理防线足够强大,可慢性的身体折磨真是让人无法忍受,这种潮湿像是所有的露水都拼命涌进皮肤里。摆动步子的时候,运动身体的时候,都加速着这种恐怖感觉的进程。
等到进程结束之后,呼延万川觉得自己就会化为一滩水,融进黑色的泥土里,谁也不会找到他。
晏生离感受到了呼延万川的情绪,准确一点来说,这并不是他的本能,而是他在呼延万川身边这么久以来的慢慢习得。
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该说这些有的没的,可他也知道如果现在不说,那以后可能永远都没有机会说出口了。这需要勇气,而勇气需要一点一点积蓄。
幸运的是,在走出密林之前,晏生离攒够了他的勇气。他看着呼延万川的背影,是很熟悉的背影,他常常看着,常常盯着,也常常出现在梦境里,甚至有时候只是闭上眼睛,都感觉这背影就在他的眼前。
他不应该追上去,他只需要在他原本的位置就可以。这里很安静,所以当他说话的时候,呼延万川会听到的。
“你喜欢他吗?”晏生离问道。这是他早就想问的问题,但他应该换一个方式的,更委婉更隐蔽一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说出口之后他才开始后怕,怕呼延万川直接把他推到泥地里。
虽然这不是他的作派,但是他会做的事情。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况且他不是兔子。
呼延万川听到之后略微顿了顿,并没有停下他的脚步。他仍旧往前走着,而晏生离仍然和他保持着几步距离。
“他是谁?”呼延万川问。这个问题有些可笑,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晏生离口中的那个“他”是谁。只不过他需要拖延一点时间,哪怕只有一点,来想一想这个可笑的问题。沉默无法帮助他思考,但把问题抛回去可以。
晏生离眨了眨眼,“那个小孩——狼人——姜木——”,他有些结巴。
问题像个球一样,又被抛了回来,呼延万川接住了,虽然接得不太好。
“喜欢?怎么说?怎么定义‘喜欢’?”呼延万川利落把问题抛了回去,他接得不好,但是他抛得好。
呼延万川说得没错,晏生离当然知道如果王爷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以他的经验和才智,若是想要敷衍,自然有千万种方法。
喜欢。这个词很简单又很难,有千万种定义。怎么定义?以晏生离的立场定义。
想要在一起,以伴侣的身份,类似于双宿双飞,这样的喜欢。
可晏生离不能这么直白,他没办法说出口,更没资格说出口。每做一件事,他都会提醒自己,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他只是一个侍卫,随时可以被替代,从来都不是独一无二。他应该小心翼翼,不应该放肆妄为。
“我不知道。”晏生离说。其实他知道,但在他的立场上,他应该不知道。
那颗名叫“问题”的球不见了,也不是渐渐不见的,而是一瞬间不见的。呼延万川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但也可以不回答,这完全取决于他。
“没有。”呼延万川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一开始的问题。
答案很巧妙,不是“不喜欢”,而是“没有”。否定的答案,但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没有什么?什么都没有。
晏生离怎么可能不懂这个,作为一个自认为还算称职的绿叶,他比谁都了解呼延万川的话术。很巧妙,很容易蛊惑人心。
他不该问这个问题的,既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又得到了他不想要的答案。
周围环境很安静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地听到,呼延万川叹气的声音。叹气变得很沉重,就像是他们在路途中遇到的那块最大的石头,严严实实压在心尖最软的那块地方。
呼延万川停了下来,晏生离也停了下来。他们还是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可以让他的背影尽收他的眼底。
“喜欢,是一个很难定义的事情吧。当然,我不是说我喜欢他。
我的意思是,这是很复杂的事情,不是一句话就可以说明白的,也不是一件可以在短时间内想清楚的事情。也许它发生在一瞬间,但我觉得这一件需要谨慎考虑的事情。
因为……个中原因。
不是吗?”
是的。
无论呼延万川说什么,无论有多么切合实际又或者有多么离谱,晏生离都会站在他的那一边。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晏生离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但他不会说出来,永远也不会。
呼延万川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从来都不需要。
一声惊雷,本不该在这里响起,但的确响起了,他们都无法忽略。这是来自老天爷的提醒,他们不应该继续在这里耗费时间,而应该快步前行。
这里不常下雨,也许一年也不会有一次,可并不代表不会下雨。若是下雨了,他们就会被困在密林里,这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主意。
他们继续往前走,就好像这段明明发自内心但绕来绕去的对话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晏生离和呼延万川还是保持着从前的距离,他很听话,从不逾矩。
姜木才是那个一直逾矩的人,可以称得上是无知者无畏。
畏,多少有那么一点,但还没有达到可以阻止他的行为的程度。很多举动,在他看来都是不得而为之,比如在吃完饭之后把食盘和碗还回去。这是必须要遵照的礼貌,是李汜说的。他不太会社交,大部分规则是李汜教他的,小部分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
很不情愿,非常不情愿,以至于连眉头都不情愿地皱起来。
可是没办法,人生没办法的事情有太多,不想做也要去做。这是必要的小事,但还有必要的大事等着他,在很远或者很近的未来。
他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朱鹭,他好像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和外界产生一些交流。
姜木的左手拿着层叠的碗,右手拿着食盘,心中怀揣着他的不情愿,走出了营帐,走过了对他反复打量的士兵,在不规则排布的营帐群里寻找朱鹭。
这时候他才发现,这并不是枯燥的军营,这里什么都有。朱鹭说的没错,这里有简易的制作豆腐的装置,和他在长安城的街市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样,还有那些坛坛罐罐,应该就是她说的自制的雪菜。
不仅如此,这里还有一些姜木看不懂的——也许是那些士兵自制的锻炼身体的装置,远处还有一个秋千,看上去经历了一些千锤百炼。还有那些粗壮的木桩子,有士兵在上面走来走去——或者说是跳来跳去。
士兵们会看着他,但不会紧盯着他。他的确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在军营里吸引了他人的注意,但他们不会来打扰他。
这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也许是他运气好,很快就找到了朱鹭,在一个对于他来说可以称得上是“药房”的营帐前。他微微朝里张望了一下,粉衣身影着实夺目,而利眼如他也发现了另一个人——年长,有长长的白胡子,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感觉要和三面墙的药盒子融为一体——大约就是朱鹭之前说的“师傅”了吧。
探头探脑的姜木比朱鹭的粉衣还要夺目,师傅的声音很低沉,照旧低着头忙着自己的事情。“进来吧。”他说。
听到了师傅的声音,正在药墙前忙碌的朱鹭回头,她头发上的珠饰因为动作发出了丁零当啷的声音,像是风铃。
“你来啦!”她说,声音还是那么雀跃,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来。
“我来——”姜木举起手里的碗和食盘,“还这个。”他说。
朱鹭就这么直勾勾朝着姜木走过来,一点儿路也不绕。也是奇怪,明明这里东西很多,三面都是药墙,中间还有巨大的桌子,而这张看上去上了岁数的桌子上摆满了他不认识的药剂和他不认识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朱鹭面前什么阻碍物都没有,她就这么走了过来。
她走到他面前,拿走了他手里的碗和食盘,随手就放在了一旁的上了岁数的桌子上。
“谢谢,你可以走了。”朱鹭说。
姜木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又抿了抿嘴,接着转身离开。
此时此刻,终于,朱鹭的师傅肯从他手里拿的古籍里抬起头,看了一眼朱鹭。
“你不邀请他进来看看?看他的样子,对于这些是一窍不通吧,你可以给他介绍一下,说不定你们还能交个朋友。”师傅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历史悠久的木质艺术品,姜木见过很多,它们不会发霉,反倒有一股好闻的沉木香。
朱鹭耸了耸肩膀,低着头整理桌子上的铜质工具。不只姜木看不懂这些是什么,朱鹭也看不太懂这些看上去稀奇古怪的铜质工具。虽说师傅是师傅,但大部分时间朱鹭只是打下手,在药墙前忙来忙去,又或者是煎熬那些闻起来让她想吐的药。
她没什么朋友,军营里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她不想去瞎掺和。自认为不需要朋友,她的每一天都很充实。她会做豆腐,虽然她做得不是那么完美;她会腌雪菜,虽然好几个崭新的坛子都因为她的不当操作在某个深夜炸开;她还要煎药,照顾伤员,一遍又一遍学习医书上的东西……
“我不需要朋友。”朱鹭说。实话实说,是她的性格。
师傅只是看着朱鹭,指了指桌上配好的药剂,说:“去煎了吧,滚三次就好。”
朱鹭赌气似的,拿了桌上的药剂就“当当当当”跑出去。她不喜欢煎药,药剂沸腾时冒出的热气都是苦的。她把这个视为师傅的惩罚。
良苦用心总是不被理解的,但师傅理解朱鹭。她还年轻,她很聪明,她只需要慢慢来,有朝一日会撑起一片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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