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今日,万里皆是云。
姜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自己好像在床上躺了很久很久,醒来的时候竟然连睡下之前的记忆都模糊了。
睁眼之后也不着急起来,身体还没有回到自己的意识里。屋里有些冷,瞅了一眼暖炉,睡前外壁还烧得火红,醒来之后已经变回了锈黑色。煤烧完了,也没有人添,自然就冷了。保不齐他也是被冷醒的。
被子里倒是暖暖的,所以一时也感觉不到屋子里到底是冷还是暖。只是鼻头凉凉的,和他还是狼形的时候一样,鼻头总是凉的。吸了吸鼻子,又整个人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眼睛。
醒了,不只是身体醒过来了,意识也清醒了。
他们——他,还有呼延万川,还有晏生离,紧赶着慢赶着在路上奔波劳碌从未休息好几天,在登基大典之前回到了长安城,回到了王府,也回到了温暖的被子里。
一觉睡得太舒爽,现在倒舍不得起来了。还不是之前太苦了,整个人憋屈得要命。好几天都感觉身上的骨头不是自己的,像是租借来的,赶着要还回去。
什么也不想,脑袋空空一点烦恼也没有,就看着雕花的暖炉。上面的花纹他也看不懂,只见了两个人骑着马奔跑追逐,说不定是什么他不知道的神话又或是传说。
也不睡回笼觉,清醒得很,睡不着。
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忽然想起,迷糊之间晏生离好像对他说了什么。眨了眨眼睛,又咬了咬下唇,终于想起来了。
晏生离说“我们走了”。不是什么重要的话。“我们”,是呼延万川和晏生离。他们要进宫复命,自然不可能带着自己。
把事情都捋了一遍,这才算是完全的清醒。姜木伸长了手脚,舒舒服服又放肆地伸了一个懒腰,被子半掉在地上。屋里也没有别人,所以伸懒腰的时候发出奇怪的声音也没关系。
狼变成了蜗牛,刚醒的时候整个人都慢吞吞的,无论是身体还是思维。这才看见桌上有吃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送进来的,早就凉掉了吧。
说起吃的,姜木的肚子开始“咕咕”叫,像是呼延万川房里的那只西洋钟。
终于有毅力起来了,像是最后一根稻草,本来他还想再躺一会儿的。
从床上坐起啦之后,呆滞了一小会儿。起来的时候猛了点,圆圆又大大的脑袋一时间有些发昏。站起来的时候,又伸了一个懒腰,手臂向上伸,再伸,像是想要试图摸到顶上的衡量。
这几天的身体的苦,都在这一夜补回来了。
水壶就在门边上,姜木伸手摸了摸,冷的。天知道他起得有多迟。
先是梳洗,再是坐到桌前,他早就饥肠辘辘到恨不得啃自己的手。熟悉的食盘,熟悉的瓷碗。油滚粥,用勺子往碗底下翻一翻,还能找到蛋花,上面是葱花和孜然点缀。干粮是白胖馒头,有着充足的水分和充足的麦香,比他们在路途中吃的好上太多了。
只可惜都凉了,且凉得彻底,一点温热都没有给他留。
既然已经无法循规蹈矩享受最正宗的美食,那姜木发挥想象力的时候就到了。把松软如雪的馒头给掰碎了,掰成拇指大小的块,全部扔进粥里,再用勺子搅和,让粥都挂到馒头碎上。
他从来都没有体验过这种吃法,今天是第一次。
好在他的想象力并没有让他失望。虽然绝对算不上是什么惊天的美食,但也比循规蹈矩一口粥一口馒头好太多了。
一点儿也不客气,全部吞吃入。把小肚子撑得滴溜圆的时候,姜木爽朗地打了一个响嗝。
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完全的放松,自己什么都不需要担心,把一切都托付给一个也才认识不久的人——呼延万川。而他呢,只需要在王府里优哉游哉做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
空掉的碗,空掉的盘,空掉的食盘。姜木刚想要拿出去,门才开了一半,就被人夺了去,动作好快,把他吓了一大跳。
“晏侍卫不让你出府。”声音真是有够低沉的。
姜木还没有看清他的脸的时候,门又被关上了。力气大,还有风的借力,声音振聋发聩,让他整个人都抖了抖。他撅了撅嘴,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人没有太大的反应。
自从他被从山上强掳下来之后,他就跟着福亲王开了太多的眼界了。现在的他,自认为什么都不能让他吃惊了。
多么自大的孩子,以为在这几日里就看到了整个世界。
只有老天爷知道,他现在还处在被整个世界蒙在鼓里的年纪,贫瘠的阅历才是让他自大的罪魁祸首。
不过自大也是他的可爱之处。
自己的包袱安稳地歇在桌子上等着他。姜木的心情很不错,虽然如果现在问他为什么心情不错,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大约是吃了一顿好的,把胃给哄开心了吧。
打开包袱,赫然出现在眼前的,就是朱鹭给他的一剂药,边上是他昨晚睡前藏进去的石头。
层叠的雪亮得让人睁不开眼,又潇洒地把光反进屋子里,连纸糊的窗户都像是在发光。在如此的亮光面前,姜木在市集上匆匆购买的那块石头,之前他还宝贝得不得了的石头,在这一刻突然黯然失色起来。
他想起了那副画,不知怎么,那副画像是拓进了他的脑子里似的,如何也挥散不去。
第一眼看见那副画的时候,像是世界上所有的蝴蝶都飞进了他的心里,现在又想起来的时候,像是他心里所有的蝴蝶在一瞬间枯萎死掉翩翩落下。
自大的泡泡,不用戳,自己就破掉了。
他怎么敢认为那副小画就是画的自己呢?真是糊涂了,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天大的胆子。即便他再如何总是忘记呼延万川是福亲王这件事,也改变不了福亲王是呼延万川的事实。
即便呼延万川对他展现出来的,是他善意的一面,也改变不了那些江湖传闻在他脑海里刻下的深深的印象。纵然不全是真的,可也不全是假的。
他不应该忘记的。不应该忘记福亲王是当今圣上最信任的人,不应该忘记福亲王是杀过人的,不应该忘记他的手里掌握着自己的性命。他总是忘记,但他不该忘记。
姜木是普普通通的姜木,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了。自觉唯一的特殊就是狼人的身份,也更是狼人的身份,就不能在产生那些奇怪的肖想了。
他总是忘记,但他不该忘记。
莫名的、无名的情绪涌上来的时候,狂妄地以为自己就是全世界。从前仿佛枯草一般的思绪与幻想,在名为“情绪”实则他自己都没搞清楚的雨的滋润下,疯一般地蔓延滋长。
太过分了。于情于理都太过分了。发乎情止乎礼,念学堂的那两年他学过这句话。
无论怀抱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都必须在现在停止了。为了他自己好,也为了福亲王好。自己太愚钝了,做了如此糊涂的事情,竟然连强制停止的时候都没搞明白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
想要逃避,逃到哪里都可以。从自大到卑微只在一瞬间。
可是又不可以逃,他不被允许离开王府半步。可笑又滑稽,是上天的旨意还是命运的刻意,他被囚在名为“福亲王”的牢笼里。
困扰,拔光所有头发都想不出缘由的困扰。自己不再是自己,像是一个陌生的人用满满的陌生的情愫占据了他的身体。
坐也没个坐相,左边肩膀是塌下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塌下来。右小臂躺在桌子上,右手像是危重,放在朱鹭给他包得四四方方的药剂上。牛皮纸是光滑的,细绳是粗糙的。
在心里下定了决心,只可惜是个不重要的决心。既然无法在地理意义上逃避,那就在清醒与睡梦中做出选择。他刚醒,再让他睡就实在强人所难,所以只有依靠这副药了。期待又盼望着,这副巩固伤风的药可以让他睡上一整天,最好是从白天到第二个白天。
抓起这副药,手指头紧紧捏住粗糙的细绳。重量不稳,又轻又重,走动间晃来晃去的,像是学飞的雏鸟。
走出晏生离的屋子,刚才那个突然冒出来夺走食盘的人就在门口,想必他也一直在这里守着。
“我不会逃的。”姜木边走边说,而那人也一直跟着他。
“这是我的职责。”声音好低沉,像是雪在说话。
姜木有些生气。本来他是生自己的人,恰巧又有人来烦他,就顺带着也生对方的气了。
“随便你。”他丢下这么一句话,加快脚步往前走。
那人也跟着他一起往前走。无论姜木是什么样的情绪,打他也好骂他也好,他都要完成他这微小的使命。
“你不能离开王府。”肩负的使命的人小跑着追了上去。
姜木有些不耐烦,“我不出去。”即将上扬的语调还是被他压了下来。
“那你要去哪里?”
问来问去,问来问去,问个没完。“和你有关系吗?”这句话差点儿就要说出来了,结果还是没有说出口。不是临出口之前良心发现,只是他到了他想要去的地方而已。
目的地,厨房。目的,煎药。他只是想要睡着而已,只是想要逃避现实而已。如此,而已。
那人一副长舒一口气的样子,让姜木变得刻薄起来。他翻了个白眼,这是他唯一会的刻薄了,他不会拿语言来攻击人,学不会也不想学。
没见到上次给他梅花糕的大娘,倒是那些笑起来“咯咯哒”的姑娘们都还在。见到他,就露出惊喜的表情。
“终于回来了!还以为你再不来了呢。”离他最近的姑娘说道。
姜木没有进到厨房里面,只是站在门口,而那个奇怪的男人,则离他两三步远。在厨房里忙碌的姑娘们,要从窗户探出脑袋,才能看到那个男人。
他笑笑,又点点头。
“有事儿要麻烦你们。”说出口的时候看似轻巧,实则走过来的时候在心里排演了不知道多少遍。
姑娘们善良又热情,见到姜木有事相求,爽朗的声音是一个接着一个,“你说!”“能帮上的我们一定帮!”“帮不上也帮你想办法!”温暖的声音,在冬日的雪中包裹了他。
姜木举起手中的小药包,摇了摇,药包在他手里像是一个吊坠,说:“我想要把这方药煎了。”
一个之前站在厨房氤氲的蒸汽中的姑娘走了上来,直接从他手里拿走了药包,连招呼都没有打。
“我来帮你,之前王爷的药都是我帮着晏侍卫打下手的,你放心好了!”
“好,我放心的。”
另起了一个小的火炉,看样子是专门用来煎药的,拿出来的时候姜木就闻到了草药的味道,让他想起了朱鹭的师傅给他配的那副苦得要命的药,一时间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可怕的本能反应。
药罐子被很好地放在橱柜里,跟着姑娘从氤氲中一起走过来。离得近了,又没有了似仙雾般的蒸汽,姜木才看清楚这药罐子。王府终归是王府,药罐子看上去都价值不菲。釉得漂亮极了,上面还有繁复的花纹,看样子应该是鸳鸯戏水。
这里的一切,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姜木,他并不属于这里,他是异类。
“这是我们用的药罐子,你别嫌弃啊。”姑娘说道。
又是一击,重重扣在姜木的心上。不是福亲王本人的物件,只是下人们用的东西。
姜木勉强地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说:“没事儿。”
接下来的事,他插不上手。姑娘做事太麻利,他的帮忙反而会成为累赘,是帮倒忙。索性就站在一旁看着,就当是学习了。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姑娘突然说道。
他们沉默了好久,姜木的开口有些沙哑,他清了清嗓子,“你问吧。”看似坦荡。
真要姑娘问了,她反而害羞起来。抬眼看了看姜木,又垂下头,抿着嘴笑了笑。脸颊飞起两团红,不知道是被药罐子透气孔喷出来的热气熏的,还是心里头真害羞。
姜木有些不知所措。
“外边站着的那人,你知道他为什么来这里吗?”姑娘问,语气里又像是反问。
姜木摇了摇头,他真把姑娘的问题理解成了反问。于是他也问道:“你知道吗?”
姑娘反而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这下反而是姜木不好意思了,尴尬地笑了笑。挠了挠头。
看姑娘的表情,姜木有些捉摸不透,竟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喜欢他呀”。问出了才觉得失礼,无论喜欢与否他都不该问姑娘这种问题的。
没成想瞎猫碰上死耗子,歪打正着说出了姑娘的心思。
姑娘也没有想到姜木会说这个,一时间连他的眼睛都不敢看。第一反应是否定,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也就算是这样也无法遮掩她那红扑扑的脸蛋。这下姜木懂了,就算不说出来,他也知道了答案。
他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反而把注意力移到了“喜欢”这个词上。
“喜欢,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他问道,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姑娘找了个矮凳子坐下来,姜木也找了个矮凳子坐下来。
“喜欢啊——”姑娘拖长了音,她脸上的红扑扑稍微褪了一点,“是一种既复杂,又简单的感情。”
姜木从来没有这么勤学好问过,他追问道:“什么意思?”
姑娘想了想,用过来人的眼神看了一眼姜木,又低头浅笑道:“意思就是,就算你没有看他,也知道他在外面。”
对于姜木来说,这句话实在是有点深奥了。他摇了摇头,没懂。
“哎呀!你和他说这个,他哪里懂得来?”爽朗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他们俩一起回头。
姑娘笑了,是那种又逞强又可爱的笑。
“那你说说,什么是喜欢?”这问题,姑娘替姜木问了。
“这还不简单!”说话间,这位要给姜木解答问题的小厨娘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喜欢啊,就是你看到什么好的都想着他,无论是好吃的还是好玩的。”
“还有还有!”话匣子打开了,大家就接二连三地发言,“喜欢就是你看到他,心会扑通扑通跳,连话都说不顺溜!”
“可不是嘛!脸红得像是发烧!做事儿的时候都会想起他!”
说到这里,厨房里传来此起彼伏如歌一般的伶俐笑声。姑娘们是如此可爱。
每一句话,姜木都听进去了。他有些失神,手里拿着秸秆,不知道在想什么。
姑娘拍了拍他,问道:“你在想些什么呢?回神儿。”
姜木这才回过神来,勉强地笑了笑,又摇了摇头,“没想什么。”他说。
“这药是滚三滚吗?”
“是。”
他好像懂了。他好像知道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而这个秘密的主人就是他自己。
一时间,只有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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