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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3章


现场足足安静了有一分钟。

        于琴许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她向来是个沉默者。

        这种沉默好像是从结了婚以后开始的。

        因为她发现自己说话起不到作用,没有分量,所以决定不说了。

        沈建平再不似结婚之前那样温柔,转而偶尔会尖酸刻薄对她,她沉默。

        父亲流着泪劝她离婚,她沉默。

        沈建平惩罚不称他心意的沈白,她沉默。

        她本来拥有的领域,在一次次沉默之后,被吞噬殆尽。

        回首时,她猛地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人好像说话越大声,就能获得更多的话语权,就可以把别人说话的机会抢过去,就可以让别人闭嘴。

        她是屈服于这样的情形的,所以她教导女儿不要惹沈建平生气,只要不出声,就不会打扰说话的人。只要做个沉默者,就不会有对抗。

        她不想面红耳赤地对抗,她只想安稳地过日子。

        但是现在她被眼前这暴虐的一幕狠狠地敲清醒了。女儿红肿的半边脸,和那渗着鲜血一般通红的眼睛,都是在向自己控诉。

        她的宝贝女儿,在控诉她这个沉默的母亲。

        她清醒了,沉默只会丧失更多的领土。

        沉默确实不会打扰说话的人,但是会让说话的人认为你没有异议。

        沉默确实不会产生对抗,但是沉默转而会攻击自己,没有对抗是因为在压抑自己才能实现。

        沉默不会换来安稳的日子,相反,会变得像现在这样,一团乱。

        于琴把拖把扔掉,拖把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走到沈白身边,紧抱住女儿,温柔地轻轻地抚摸她的脸,像哄小孩子那般,说:“白白痛不痛,妈妈拿冰给你敷一下好不好。”

        沈白懵懵地靠在妈妈身上。

        沈建平气得打抖,想吼,被于琴厉声打断:“你闭嘴。我和白白早就受够你这套独|裁|主|义了,少在那又拿什么来压我们,你以为就只有你嗓门大吗?我大学也是参加过合唱社团的。你从来只会说白白不如你意,你又何尝如过白白的意?你觉得你配做她父亲吗?我的女儿已经很优秀了,你看不惯那你就离开。你也不会忘了吧,这套房子我父亲虽然是立下遗嘱给我们,但是他也在遗嘱里特意说,只单独留到我名下。”

        于琴指着大门,呵斥道:“我现在命令你从我的房子里出去!”

        沈白发现她的妈妈在细微地颤抖,她看向妈妈近在咫尺的脸。

        她的脸上这些年增了很多皱纹,嘴角处的褶皱很明显。

        平时也很少花心思去打扮,眼睛下有着不容忽视的黑眼圈和眼袋,脸颊清瘦没有挂肉,所以颧骨看上去尤为突出。

        发丝间也参杂了白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被盘在脑后。

        她看过以前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不知不觉间,照片里那个笑容明媚无忧无虑的人,变成这样一副被生活折磨不堪的样子。

        沈白心痛无比,她居然还怨恨着她的妈妈。

        怨恨着这个处境不比自己好多少的妈妈。

        沈白悄悄握住于琴身侧的手。

        手一点都不细嫩,却粗糙得让沈白心安。

        沈建平看她们同仇敌忾把自己当坏人的模样,一言不发走了,重重地甩上门。

        怪物被赶跑了,沈白才彻底地松下紧绷地心弦。

        于琴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自己去收拾一片狼藉的客厅。沈白的视线随着她利落的动作移动,妈妈也被生活规训得成为一个这么擅长做家务的人了啊。

        于琴在卫生间里洗拖把。水声哗哗作响,掩盖掉她呜呜的压抑的哭声。

        “妈,你离婚吧。好不好?”

        沈白的声音突然响起,于琴从手掌心里抬起脸,她擦掉眼角的泪珠,勉强撑起一个笑来:“傻孩子,和你爸离婚没有那么容易,他不会愿意离婚。”

        沈白语气焦急:“妈,只要你想,离婚怎么可能离不了?”

        于琴一边拧拖把,一边说:“我太了解你爸。没有确定找到更好的选择之前,他不会把手里的牌丢掉。而且,就算离婚了我们就能和他脱干净关系吗?他现在只身一人,又能去哪里?那些固定的死工资也不高,他又能去哪里呢?他的交际圈小到我都清楚明了,到头来还是会来纠缠我们,这离了和没离又有什么区别呢?”

        沈白说:“那你就甘愿受他欺负,给他做牛做马吗?”

        于琴把拖把放好,水关掉,回身怜惜地摸摸她还红着的脸,说:“还疼不疼啊?”

        沈白握住她的手,说:“妈,你不要岔开话题!”

        于琴捏捏这只洁白细嫩的手,说:“妈妈没有想岔开话题。白白,这世界上的事啊,太复杂了,不是那样非黑即白。我没有给他做牛做马,你知道吗,平时家里做饭都是你爸爸做,碗也是他洗的。我负责家里的卫生。有很多时候,他都是和我一起搞卫生。你在家的日子少,所以不清楚这些。而你在家的假期,我们又很多时候都在忙,没有时间聚在一起。

        “我对你爸爸的那些死工资也了如指掌,因为他都如数上交了。钱都是我在管着,你爸爸现在出门去,也无处可去,他微信钱包里我今天还看着只有几十块钱。就算是他脾气死倔,不肯低头,晚上肯定也会回来。不然的话就要睡公园长椅了。他出去的这段时间,正好也让他头脑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自己的行为过激到什么地步。”

        于琴把她带到餐桌前,菜已经冷到没气了,但是天气热吃凉的也没关系。

        她给沈白盛一碗饭,说:“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思考。这些菜都是你爸爸做的,苦瓜汤你不爱喝就不要喝。你爸爸虽然很多时候实行独|裁|主|义,但是你看这桌上的五个菜,是不是都是你爱吃的?可是我们啊,总是先看见这盘苦瓜汤。”

        沈白沉默不语。

        于琴说:“我不是在为你爸爸开脱。他有很多特别过分的地方,特别不可原谅。但是他的行为哪里又完全不能理解呢?他靠拼命读书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从小就穷舍不得花钱,到现在这个习惯也没变,他现在衣橱里的衣服好多都是好多年前的,我让他扔到给他买新的,他还和我生气。

        “他也就只知道读书改变命运,认为读书是唯一的出路,所以他狠抓你的学习成绩,渴望你考的分高。他太急功近利了,好像人生不把每一分每一秒都放在追求利益最大化上,就是一种浪费。但是现在时代变了对不对,他固执老旧的思想并没有变化,所以就显得格外地刺眼和膈应人。

        “他在好大学当了一辈子老师,见识了各种形形色|色优秀的学生,所以他会忍不住拿你和那些优秀的孩子们比,他觉得你不会比他们差。但是这对你很不公平对不对,哪有这样做爸爸的。我觉得我女儿就很优秀,能考612分呢,我骄傲都来不及。”

        沈白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为了掩饰她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

        于琴用指腹蹭掉她停不下来的泪,继续说:“他不会做爸爸,我也不会做妈妈。白白,妈妈觉得很对不起你。”

        沈白哽咽着摇头。

        于琴苦笑着,说:“我不应该沉默的,沉默是我的罪过。你爸爸罪孽深重,我也有罪。”

        沈白放下筷子,嘴里还有没有嚼完的饭颗粒,她像个委屈了多时的小朋友,放肆哭泣。

        余乐航半蹲在小区绿化边上,盯着面前毫无动静的手机已经看了很久,仿佛要把它盯出花来才罢休。

        已经是下午两点二十了。

        一点一十多的时候,他看到沈白的爸爸情绪不好地从楼道口出来,快速消失了。

        沈白和她爸爸的矛盾应该已经解除警报,为什么现在还没动静呢。

        他站起来,敲了敲酸麻的腿,身上有些热出来的汗。

        犹豫了一会儿,他打微信电话给沈白。第一遍没有接通,他又换手机电话拨过去。

        快要自动挂断的时候,沈白才接起。

        沈白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一听便是哭过:“喂。”

        余乐航喉头一紧,说:“怎么样?”

        沈白说:“还好。”

        余乐航说:“可是你的声音听起来不好。”

        沈白不答。

        余乐航说:“我在你家楼下,看到你爸爸出去了。你愿意出来吗?”

        沈白走到窗边,头往下探,余乐航正举着手机仰着头看着她家这户。见她探出头,和她挥手。

        余乐航看见那探出来的脸,眼神一凝,说:“你脸怎么了?”

        沈白有些慌张地缩了回去,和上窗户,说:“没什么。”

        余乐航声音压低,带着怒气:“他居然打你?”

        沈白安抚他:“那时候在气头上。”

        余乐航沉着脸,说:“在气头上就能打人?”

        沈白说:“挺混蛋的对吧。”

        余乐航说:“套麻袋揍人不被看到也不被监控拍到,没有证据就抓不到我吧?”

        沈白听他不像开玩笑,一急:“余乐航!胡说些什么你。”

        余乐航说:“你下来。要不我就上去。”

        沈白说:“我这副样子怎么下去见人!”

        余乐航说:“不给别人看,只给我看。”

        沈白说:“我也不想给你看。”

        余乐航说:“沈白,让我看看你。”

        他语气里带着恳求,好像有无限的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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