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夏日纪·07

全校早自习都在7点十分开始，打过一遍上课铃，班主任老师领着几个男同学走进教室。

        班主任是个卷发的中年女老师，面容看起来很和蔼，戴着银丝框的眼镜片，穿了件丝绸衬衫，讲究地系了一个蝴蝶结，她身后几个男同学抱着厚厚的教材，放在讲台上后，班主任就让他们走了——大约是低年级的学弟。

        她自称姓蒋，叫蒋红梅，教授a班的数学兼任班主任，原先在海市第一的公立高中当学科带头，今年新到的海伊，大家是她来海伊带的第一届毕业班，她有决心带着大家更上一层楼。

        穆周目不转睛地听蒋红梅说话，频频点头，备受鼓舞。

        大多数学生都如她一般静默地倾听，因此那一两声窃窃私语便显得极不和谐的起来——

        “什么呀，明明是家里儿子结婚要买房才来的海伊吧，谁不知道海伊的工资天花板地高，说得那么高尚搞什么呀。”

        “你听，她口音好怪呀，外地来的吧。‘撅心’是什么鬼？”话了，还有小声的嬉笑。

        那两个声音咬着耳朵，却不料蒋红梅已止了话音，和蔼可亲的面容板了起来，目光直接射向两人。

        前排同学纷纷转头看向他们两个。

        穆周侧一点脸就能看见，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坐在同桌，正凑在一起挨得很近。此刻蒋红梅带着全班半数同学的视线都凝在两人身上，两个人脸色尴尬起来。

        蒋红梅清了清嗓子，说：“我知道你们有些人家里条件很好，这方面我的确比不上你们的父母。但你们只要人在这个班一天，那就都是我的学生，我是校董亲自聘来的，有什么不服，直接找校董退学！”

        说罢，蒋红梅再不看那面色泛白的少年男女，重重拍了拍讲台，说：“现在重新排一下座位！”

        兴许是她一番言论震住了这一班自命不凡的骄子，换座位这事竟没一人在下面抱怨。

        三十个人的教室桌椅排了三大组，一组十人，两人一排。穆周在正中间一排，边上坐了个文静友好的齐刘海小姑娘。

        穆周虽说有点不舍现在的位置，但见班主任老师是个有决断的人，也悄悄为她的霸气发言喝彩和高兴，心甘情愿地将桌面上的东西理进包里听候指令。

        她低着头，蒋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

        “站住！”

        蒋红梅新官上任才稳住场子，教室前门口一个身影姗姗来迟，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要往里进，顿时血液汩汩地涌进大脑，她挥起教棒指向来人，大喝道。

        穆周吓了一跳，抱着书包看过去。

        是洛伦嘉。

        逆着光，他的轮廓宛如一道剪影，高大颀长，模模糊糊，看不清颜色。

        只是下一秒，洛伦嘉无视蒋红梅的教棒走近一步，天使般洁净的滤镜瞬间破碎一地。他今天身上穿果粉色日系复古短袖衬衫，松垮的衣摆下垂，一条及膝的黑色阔腿短裤下裸/露着线条流畅的小腿，一截白色球袜裹住脚踝，踩着双上衣同色系的厚底球鞋。

        离经叛道的大胆着装配上他站不成相的姿势，洛伦嘉足以将任何一位传统老师的三观击碎。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面前才到他下颌的蒋红梅手中的教棒，蓦然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笑？”蒋红梅瞪她，脸上肌肉走向险些被气到挪位。

        洛伦嘉撩起眉眼，抬起洁白如玉的手指将教棒从鼻端前拨开，在蒋红梅发作前骤然弯下腰，端端正正地给蒋红梅鞠了一躬，标标准准的90度，随后拉长声音，说：“对不起，蒋老师您好——我，洛伦嘉，迟到了。”

        穆周亲眼看着红意一点一点从蒋红梅的脖子开始蔓延到脸上。

        任谁都能听出他散漫音色里极度不恭敬的态度。

        穆周第一回见洛伦嘉时，不小心撞破了温宥菁向他表白，他却丝毫不计前嫌地带着穆周找到了行政楼，穆周险些以为洛伦嘉是个古道侠肠的好人，即便他后来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穆周也没有细想。

        后来，温宥菁屡屡寻她麻烦，她才回过味来，原来洛伦嘉带她寻路并非出自热心，而是纯粹利用她当挡箭牌。

        洛伦嘉，实在恶劣。

        穆周对他的印象，一降再降。

        那边，洛伦嘉略微低哑而慵懒的嗓音响起，“蒋老师，我可以去坐了吗？”

        蒋红梅这学年才到海伊，根本认不得洛伦嘉这张脸，早先她以为洛伦嘉是坐在下面的同学里的某一位，现在名字和脸对上号，才想起见完洛老爷子后，洛雪松先生特意留她说的话。

        那时她从洛氏资本顶层出来，被总裁办的秘书小姐拦下，请进另一间办公室。

        洛雪松坐在宽阔的红木办公桌后，抬手请她坐下，捏着眉心，吐了口浊气，才说：“蒋老师，这次老爷子聘你来带高三a班，说实话我是放心的。我知道你为人正派，我这个儿子呢，不怕蒋老师笑话，的确不争气，但我肯定是要安排进a班的，日后少不了要请蒋老师多费心。”

        蒋红梅手中拿的高一、高二两年综合成绩册是给洛施国看的，都不用翻，洛伦嘉的成绩赫然印在第一页，高居全校前十。

        她礼貌地笑笑，以为是洛雪松的自谦之词。

        却见洛雪松微微颔首，身畔秘书小姐款款走来，将一个厚实的文件袋递给她，她抽开绳结，愕然发现里面是另一叠成绩单，还有一眼便知数目可观的红包。

        “这是什么意思呐……？”

        蒋红梅就要去推，却发现新的成绩单第一页洛伦嘉的名字消失了，她吃惊地连忙朝后翻，一连翻了好几页，终于在最后一行看见洛伦嘉真实的成绩。

        历年主科平均总分：467

        排名：308/308

        倒吸一口凉气，这样的成绩怎么能进a班，不是明目张胆地徇私么……蒋红梅后知后觉怕是触到什么隐秘，她要张嘴说点什么，被洛雪松打断。

        “蒋老师，我们这样的背景，你不收反让我不安呐。”

        蒋红梅惴然看向秘书小姐，秘书小姐笑容标准得如同商场模特，她背后激出冷汗。

        洛雪松扶住额角，嗓音凉薄，“蒋老师家里两个儿子也不容易，想来很能理解我这份爱子之心。我还有事要处理，艾拉，送一下老师。”

        蒋红梅只好点头起身，“那不打扰洛总了。”

        随秘书小姐出办公室前，蒋红梅回头看了一眼，见洛雪松满脸倦容，心中想洛雪松坐拥万贯家财也不容易，年近半百还要为儿子劳心劳神，咬咬牙握住了手中的钱。

        毕竟，洛施国老先生身体近来每况愈下，精神状态不容乐观。豪门之争，近在咫尺。

        他这一生，青年精于实业，老来敢于创新，如今渐渐放权给两个儿子，将精力投放于教育和慈善，与岳家顾氏注资海伊教育集团，近年来亦在乡间创办希望学校，资助了许多贫困学子，事迹活跃在新闻联播里。

        洛施国老先生白手起家，最忌子孙纨绔，这也是同为教育工作者的蒋红梅一直钦佩的地方，怎可惜……

        思绪回拢，蒋红梅才切实感受到平生第一回收家长红包有多烫手，她迫使自己收敛怒意，将洛伦嘉晾在门口，布置起座位来。

        “你们的分班考和前两年各科的成绩我都已经看过了，对于你们的偏科、短板也都很了解了。接下来，我会根据你们的情况，取长补短地安排谁与谁坐同桌。”

        洛伦嘉闻言直接嗤笑出声，唇角咧得弧度很大，万分讽刺。

        他目光如炬，诘问蒋红梅：“蒋老师，你看过我成绩了吗？”

        蒋红梅当然看过，这次洛伦嘉的卷子她险些没有气背过去，捏着卷子的手指都是颤抖的，真不敢想象洛雪松看到时的心情，当真是逆子难教。

        她绷着脸，完全无视洛伦嘉发问，心尖愧意和悔意交织。

        洛伦嘉见她不理，冷呵一声，嗓音轻且淡，“我还当蒋老师和之前的有什么不同呢，原来都一样。”

        蒋红梅沉住气，旁若无人地翻开牛皮笔记本，上面记录了她的教学笔记。

        “丰友谅和蔚澜坐第一组第一排，许昭和陈欣怡第二排……温宥菁和梁平捷第五排，柏屿铭和夏晨第二组第五排。”

        叫到名字的同学站起来，走到指定的座位上，原座位的同学再站来等候安排。穆周抱着书包让了座位，站在走廊里等叫名字。

        全班的同学几乎都被安排好了，教室里只有穆周、蒋红梅和洛伦嘉三个人站着。

        “啊。”穆周蜜桃般的脸上浮现慌乱的神色，她顿时成为视线焦点，嫣红一点点灼上玲珑耳垂，微弱的声音从喉咙里下意识地溢出来。

        洛伦嘉脸上没有任何震惊的情绪，像是早已料到一般，不屑讽刺的表情淡去，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面孔，仪态松垮地立着，大有一副你强任你强，清风拂山岗的随意。

        他的想法蒋红梅是真不知道，至于穆周，穆周的档案她看过，特别是穆周小城女孩的出身让蒋红梅几乎看见了过去的自己，说实话，她对穆周这样的孩子有天然的好感。

        穆周的数学特别优秀，能排进前五，语文也不差，只是英语瘸腿得厉害，平均分都不到。而洛伦嘉……蒋红梅叹了口气，勉强只有英语能过眼了。

        只是蒋红梅没想到穆周真人看起来这么乖，个子略有些小巧，婷婷立在那处，雏菊般轻盈纤薄。

        “嗯，就这样，你过去坐吧。”蒋红梅扬起下巴，总算对洛伦嘉好好说了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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