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黑路难行
天色深沉,乌云压得厉害,明明还没到傍晚,海县里,已经灰蒙蒙一片。
城内行人匆匆,车马返家,不时有人抱怨着入秋后天气反常,但也只是嘟喃几句,便埋头赶路,并不敢抬头去看那云层翻滚的狰狞。
就在城门要关上的时刻,一个姗姗来迟的身影,赶进了城内。
“铛——!”
城门紧闭,将混沌的黑暗,隔离在了城门之外。
关门的人,随意看了眼,结伴离开了。
那个身影驻足片刻,便朝着内城走去,步子不快,慢慢消失在街道尽头。
靠近城门的人家不多,此时大多开始掌灯,零碎的灯光在黑暗之中忽明忽暗,给归途的人指引方向。
毕竟是座荒城,曾经的不毛之地,即便是城内,每隔一段距离,总是会有一片黑暗的地方,寂静得只剩风声。
街面上,逐渐没了人影。
只剩单独一个身影,踩着沉重的步子,穿过内城,往另一片城郊走去。
越走,灯光越是稀疏。
从大街分离出去的一条偏街出现在眼前,几座老旧的屋子已经没了人气,腐朽的窗台被风吹动,吱呀作响。
街上的铺子早就关了,里面的人家门窗紧闭,只有几缕昏暗的烛光各穿过缝隙洒在外面。
身影缓缓朝偏街深处走去,快到街尾的时候,一条巷子突兀地出现。
巷子很深,几乎没有火光。
真是太晚了,阴森森的,一眼看不清路。
唯独不远处有一盏提灯,逐渐靠近。
暗黄色的灯光,透过纸糊的灯罩,映在来人的身上,将他的模样照了个通透。
一个面目沧桑的坊丁,正用浑浊的眼,注视着身影,坊丁没提灯的手上,紧握着一根哨棒,蓄势待发。
“呼——呼——”
两人擦肩而过,坊丁听到了低沉的喘息声,热气呼到空气中,很快消散。
光影笼罩在两人的身上交错拉远。
看清对方的样子,坊丁的手微松,嘴巴似张未张,喉咙里发出无意识地咕声,偏过头去。身影没有停留,继续往里走。
坊丁走出几步,放慢了脚步,回身看了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但那身影已经没入了黑暗,他再怎么提高灯盏,也照不见了。
悄无声息的巷弄中,一个身影,仰着头,注视着前方的一座二层木制小楼,一层幽幽无光。二楼的一侧,帘子遮盖下,透露出些许光亮。
侧面有曲折的木梯,可以上至二楼。楼梯背着光,灰暗中,那身影踩上了木梯,一阶一阶向上,偶尔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咚、咚、咚”
那个身影,敲响了木门。
敲门之后许久,里边才有动静。
门慢慢拉开一条缝,一股香味传了出来,是肉糜的味道。
随后门缝中显露出半张人脸。
那是个形容憔悴的人,眼睛很红,头发糟乱,有些邋遢,身上散发着掩盖不住的酸臭。
门后的人眼神晦暗,略显空洞,漠然不语。
门外的身影率先发声:“咳,是水生吗?”
门后的人怔了会,缓缓点头。
门外的身影倒退一步,卸下了竹篓和沉重的蓑衣,半跪在地上,取出了几个瓶罐,起身递给门内的人:“我是大兴乡的信客,你娘委托的东西,给你带来了,清点一下吧。”
信客的嗓子嘶哑,声音有些刻意的低沉,但还是可以听出了,她是个女人。
水生看着推到面前的东西,一直没接手,表情有些奇怪,似乎在回忆思绪,又像是懵懂难解,这些,不是信客所考虑的。
信客又忍不住咳嗽一声,小心地将东西都递进门去,这动作让水生稍微回神,他将门拉开了些,接过东西往屋里走去。
信客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借着灯光,打量了会水生的外屋,有些杂乱,看起来有些日子没打扫了。
屋里的肉似乎快要炖好了,浓郁的肉香引人生津。
嘎吱——
门被完全拉开了。
水生抓出几个铜子,放在信客的手上,直起腰的水生比信客高出许多,自上而下俯视着信客,直盯得信客发毛,某个瞬间,信客看到水生的眼珠偏向楼梯,似乎在示意他可以走了。
信客收了铜子,整理好行装,准备离开。
但信客刚转身走到楼梯口时,有脚步声跟了出来。
水生走出了门口,站在走道上,依然注视着信客,将门口的位置让了出来。
一个女人从门里探出个头,正朝信客招手。
“等一等。”
女人的声音,甜美空灵,甚是好听。
信客被叫住了。
她回头望去,灯光模糊,依稀看到那是一个穿着长裙的女人,裙子很漂亮,白色的底,红色的花纹,价格似乎不菲,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这种天气里穿起来有些单薄。
那大概就是水生的婆娘吧,美得像画中人一般。
“小兄弟,行程不断,往返不易,不如留下来吃口饭吧。”
真是摄人心魂的声音,信客暗道水生福厚,娶个婆娘好生有礼,说话不同于乡里的妇人,十分斯文雅致,不知是哪家来的闺秀,心中不由得羡慕起来:若自己家境稍好一些,现在何必辛苦的扮做男人当信客呢。
天色虽然漆黑一片,一路走来也未见客栈酒馆,今晚不知得在何处过夜。但她不过是个新人,怎么的也得周全些,才能竖起口碑。
“多谢大嫂好意,我就不......”
信客是看着女人说话的,刚想说什么,却不知不觉已经有些累了。还有些心悸,这种感觉是近日来才有的,到了今天越发的明显:许是着凉了吧。
她的话没有说完,头就有些昏了,拍了拍脑袋,希望驱走风寒。
“小兄弟怕不是淋了昨两天的雨,着凉了?屋里暖和,不如进来煨煨火,晚些再走?”
信客还想婉拒,奈何有些迷离,扶着楼梯一时半会走不下去,也就停在原地。
“相公,还不去扶扶小兄弟?”
水生站在她身后没有说话,慢慢走向信客,大手用力一托,便把信客扶正了。信客有些迷惑地向旁边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去不打紧,她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那个女人,远看还像人,近看整个像是个假人,除了胭脂抹的红色,惨白一片。而水生的手像钳子一样夹着她,让她没法乱动。
她勉强压下惊慌,说了句:“多谢了。”
屋内确实温暖许多,掖上木门后,整个房间变成明黄色,但信客内衬里却在流冷汗:这两口子,似乎不太一般!怎么办,夺门而出吗?
水生扶着信客就坐在木桌边,他自己背对着门也坐了下去。
这时候,女人断了一盆肉汤上桌,放在了桌子的正中心,肉汤不断冒着热气,发散香味,浓浓的香味打断了信客的思绪。
贫穷的时节,小门小户家,几乎舍不得吃肉,这么大一盆,简直是难以想象。
信客心中惴惴,但她脑袋有些昏沉,烛光下的肉汤与几道不值一提的素菜,足够让人吞咽口水,但她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忙乱地卸下行囊,水生的婆姨已经给她盛了一大碗的肉汤。
她看了眼坐在一旁的水生,他的面前也放了一碗,而他婆姨则进了内屋。
水生没有多说话,甚至不怎么看她,灌了两碗下去,便起身去了内屋。
信客本想趁这机会直接离开,没想到她刚动,里屋的人便出来了。掀开帘子是水生的婆姨,她瞪着眨着一双大眼,走到信客身边,一只手搭在信客肩膀上,柔声对她说:
“小兄弟,奴的手艺粗浅,不知道合不合你味道。”
她目光落在桌上还剩大半的肉汤和几乎没动的素菜,笑道:
“怎么不多吃些?我家还有不少呢。”
女人“洛洛洛”地笑着,苗条得近乎单薄的身子跟着一起抖起来,信客可以看到她脸上的粉沫正在往下落,有些落在了桌上,有些则落在了菜里。
信客暗道要遭,连忙端起肉汤“咕噜噜”地喝了下去,她心道:与其让粉掉进碗里,不如早点喝了,反正水生也喝了。喝下去后,味道倒是不错,入肚温暖,一股热气回荡在肠胃间。
信客一抹嘴,挤出一个笑脸:
“谢谢嫂嫂,我还得继续赶路呢,就不多叨扰了!”
“那怎么行,天冷路黑,不如在我家歇息一晚再做打算?这世道可不太平。”
女人的声音让信客感觉越发昏沉,多日来的疲惫一股脑地涌上来,信客居然打起来瞌睡。
外面的天色有些吓人,没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愿意离开烛光温暖的家,虽然她的家远在宁州府。另外,世道未见太平,以她女儿身做信客,实属不易,能够在天黑前,赶到县城,她已经费劲了心力:就这样好好睡一觉吧,睡醒再做打算。
带着这样那样杂乱的思绪,信客迷迷糊糊地大气哈欠,也不再抗拒,她找了个靠近门边的角落,将东西堆好了:“那打扰大哥大嫂了!”
“既然这样,奴去把偏房收拾一下吧”
“谢谢嫂子,不过小弟向来不讲究,赶了许久路,身上泥多,窝这就行,行......哈欠。”
信客眼神迷离,最后的视线里,水生的妻子遮面一笑:“晚上听到什么,可别出去哟......”
“扑——!”
外屋的油灯被吹灭了,里屋的蜡光黯淡,照不到外屋,一切归于安静。
“啪嗒”
“啪嗒”
“轰隆——!”
一声惊雷响起,本已沉沉睡去的信客,忽然眼皮一跳。
“哗啦哗啦——”
骤雨倾盆,冷风从木门和木窗户中钻进屋内,吹得信客直打激灵,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有人在看着她。
“好冷!”她蜷缩着身子,摸索着拿蓑衣盖上,摸了一会,半睁开眼,才发现蓑衣被垫在身下,她心想:“奇怪,我怎么睡着了?”
信客的眼皮刚松开,便看到了一片白红色。这让她眼皮一颤,没有再往上拉,保持着一条缝隙的视线。
那是......裙子?
信客心中大惊,水生的婆娘为什么站在她身前?
不等信客细想,那红白色的裙子微摆,似乎是在往下沉,信客连忙闭上眼,保持着匀称的呼吸,但心跳有些快,她还没想清楚,一只冰凉的手,便轻轻拂过她的脸庞,甲指的凉意好似从她的鼻尖,穿透进她的身体内。
让信客又忍不住打寒颤,加上冷风吹到身边,让信客身体都开始慢慢僵硬。
信客忍住了,努力装作沉睡地样子。
接着,有什么越靠越近,她忍不住微睁眼,细小的视线里,雪白的脸,红色的唇停留在她的鼻子前,她不敢再看,连忙闭上眼,心跳咚咚咚的加快。
她到底,要做什么!
“嘶~~~”
红裙摇曳,那张水生婆娘那张像纸人一样的脸,贴上了信客的鼻子,然后开始吸气。
信客僵硬的身躯一震,她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热量通过鼻子被慢慢往外抽,她有心闭起,却毫不管用,她想推开面前的对方,却发现手脚冰凉,根本使不出力气!
“完了,这分明是吸人精气的怪物,我今天怕是要交代在这了!”
信客感觉命不久矣,意识也开始模糊了,忽然间,她听到了几声“嗬——嗬——嗬——。那仿佛嗓子里灌满泥水后竭力发出的呼嗬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听到这个声音,蹲在信客身前的“怪物”动作一滞,随后信客感觉被抽到一半的热量开始慢慢往回退,脑袋空白了一会,意识开始恢复。等信客再睁开眼时,红白的人影已经离开,眼前空无一物。
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信客心中骇然:“看来真的见鬼了!”
她同时往窗外看去,能打断这鬼的又会是什么:
“是外面传来的!那么大的雨,怎么会有这么低沉的呼嗬声?”
“轰隆——!”
又是一个隐雷,薄薄的窗纸外,视线为之一白,一个人影突兀地映在了纸上,吓得信客身体一抖,她后退一步,坐倒在地,碰倒了一旁的竹篓,发出了些声响。
雷声转眼即消,一切又恢复黑暗,纸窗上的人影也跟着消失不见。
“糟了,里屋的不像是人,外面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该怎么办?”
信客拿不定主意,暗暗收拾好行李,随时准备开跑。
屋内不知不觉越来越冷,寒意直逼人脑门。信客汗毛倒竖,背靠着墙守了一会,突然觉得地上有些湿漉漉的。
她伸手往地上一摸,摸得一手冰冷。
“这是......雨水么,怎么一股臭味!”
与此同时,屋内寒意越来越重!
她感觉到地上的水在流动,水流一滴一滴沾湿木板,同时在一点一点地包围她。
“太古怪了,不行,必须跑了!”
信客已经习惯了黑暗中视物,她没选择跑木门跑,背着东西也没办法破窗而出,于是绕开桌椅,挪向内屋门口。内外屋隔着一席帘子。帘子遮不严实,但黑暗中,信客除了烛台其他根本看不清。
容不得信客犹豫,她撩起帘子往内一看,只见微弱的烛光下,赫然是一张供桌,桌上不知道供奉着什么。信客再往更暗的地方看去,一张木床上,一个单薄得不似人身的红白身影在撑在水生的身上,但那张脸却看向了信客,那张涂着鲜红胭脂的嘴唇微启,吐出幽幽地声音:“哼!”
忽然间,烛火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熄灭了!信客的视线再次便为一片漆黑,冷风拍打着窗户和木门,频率越来越快,甚至发出了“砰砰”的撞击声。
信客心里咯噔一下,前有狼后有虎,这下该怎么办!
没等她想好。
木门啪嗒一下,从外向内打开了。
一阵冷风呼啸进来,信客能听到清晰的水流声,流淌进整个屋子。
屋外的雨仍在哗啦啦的下,一个暗糊糊的身影,淌过了门槛,进入屋子里。
随着身影进屋,水流迅速动了起来,信客能听到桌椅餐具被推动的声音。
“嗬——嗬——嗬。”
又是低沉的呼嗬,这几声呼嗬里包含着怨念和杀意,让信客十分压抑,她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却能感受到来自屋内的满满都是恶意的凝视。
“哐当!”
正当信客惶惶无措时,里屋传来木板掉落的声响,听到这个声响的不止信客,连带着那双恨恨凝视信客的视线也被吸引了进去。
“嗬!!!”
信客只感觉面前一阵腥风吹过,随即浑身一轻,无形的束缚感顿时消去大半。
信客本想趁着这个机会,逃离此地,但她浑身冷汗,手脚发软,一时半会居然跑不动,只能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吓——!!!”
里屋里传来了尖锐的叫声:“明天才是你的头七,没想到这场雨居然让你提前一天回来了,既然这样,就再死一次吧!”
回应那叫声的则是更加嘶哑的呼嗬声。
“轰——!”
“吓吓吓吓,就你这点道行,怎么跟我斗!”
一震难以形容的撕打声后,一滩臭水冲出了外屋。在信客惊恐的注视中,那淌水慢慢聚拢,逐渐形成了一个人影,随后再次发出呼嗬声,朝内屋冲去,留下一地狼藉。
信客大口大口喘气,身体开始发热,手脚也灵活了些。
“啪拉——!”
又是一道闪电,炸亮了整个外屋,也照亮了地板上半截蜡烛和一块木牌,信客飞快地看了一眼,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那赫然是一块牌位,上面刻的是个女人的名字。
屋内的打斗越发的激烈,那夜枭似的声音越发的尖锐,里面掺杂着难言的暴虐:
“他的精气已经被我吸干了,这都怪你,不然我还会多留他几天,现在都去死吧!”
“嗬——嗬——!!!”
“砰、砰、砰”
门窗桌椅不断地断裂崩坏,不少残渣被冲刷出外屋。
信客背上被砸到一下,饶是她穿得厚实,这一下也让她气血翻腾,痛苦不已。但也就是这个突然的剧痛,让她浑身一热,飞快地活血。她强提一口气,踉踉跄跄地冲出了木门,她双手撑着木栏,连滚带爬地翻下楼梯,勉强没有摔摔伤,下了楼,她根本不敢回头,径直跑出巷子,消失在了大雨之中。
而木楼之内,一股带着恶臭的水流冲出了木门,向着排水道里钻去,不知所踪。
唯有一个红色的身影飘在楼道上,幽幽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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