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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舞姬(微修)


眼前的苏让言面色沉静,双眸微弯,如江流宛转、月照谧林。见她将水洒出,默默递上帕子。

        浮若看了眼他修长指间那方叠得工工整整的雪青缎帕,终究未接,唤来小二用布巾擦干桌面水渍。

        她用术法传音道:“换个称呼。”“若儿”也太别扭了。

        苏让言问:“师尊可有俗家的名讳?”

        浮若自幼年记事起便已在点寒山随念空道君修行,不知俗家名。她想了想,道:“唤为师‘阿若’吧。”至少比“若儿”强点。

        苏让言唇角浅浅一弯,嗓音沉润:“阿若,想吃点什么?”

        还是别扭。浮若默默搓了搓手背上的鸡皮疙瘩。修真至筑基境便已辟谷,二人都无需进食。为掩人耳目,她随意念了菜谱上的几道菜名。

        菜品一道道呈上。居敬城饮食多辛辣重口,肥美鱼头上铺满剁碎的番椒,鲜红一片;嫩滑的牛肉与花椒、胡椒、姜蒜爆炒,辛香扑鼻;煮白菜上亦浮着厚厚一层辣油,红光透亮。

        浮若久未进食,闻着这浓郁呛人的辛辣气味,略感忐忑。试探着夹了一筷子白菜,尝了一口,当即有一股烧灼感从嗓子漫上来,舌尖、嘴唇更似被烫麻了一般。她剧烈地咳嗽着,秋水明眸中甚至泛起点点泪光。

        苏让言见状,倒了一杯水,递到她手边,问她:“没事吧?”

        浮若连灌了几口凉水,终于缓过来些,摆摆手示意无碍。

        苏让言默了须臾,道:“先别吃了。等我一会儿。”

        他起身走到掌柜的面前,背对着浮若,不知说了些什么。掌柜远远朝浮若投来一个含笑的眼神,只是那笑意略显古怪,欣慰、歆羡、心照不宣、善意调侃等诸多情绪糅杂在一起,看得浮若摸不着头脑。

        随后,掌柜又带着这莫名的笑意,朝苏让言点了点头,便见苏让言颀长清瘦的身影跟着一名小二拐过转角,掀开一道靛色布帘,往大堂后头去了。

        浮若不明所以,索性不再想,缄默沉静地坐在那里,分神听着隔桌的交谈。

        那一桌五名醉汉酒至酣处,高呼大嚷。划拳行酒,胡吹乱侃,间或骂骂咧咧几句。颠三倒四地,倒也让浮若捕捉到了一些信息。

        他们一行共十五人,江湖草莽出身,是此次来参加龙舟大赛的一支队伍。龙舟赛不限身份、地域皆可报名,奖赏丰厚。凡参赛者一应食宿皆由官府承担,前三甲的队伍可得白银百两,夺魁者另有黄金五十两。

        居敬城看似要承担诸多参赛者的开销,然而自大赛如火如荼办起来,每年这个时节都能吸引络绎不绝的游人,本地只赚不亏。

        这支队伍被安排在三日后上场。那名腕间似有鳞光的大汉名唤李漠,是这行人的领队。

        浮若默然听着。片晌后,一双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捧着一个白瓷碗,轻轻搁在她面前。白瓷碗内装着热气腾腾的清汤面,汤汁浓白如牛乳,碧绿青菜点缀其间,还添了一枚溏心荷包蛋。

        她隔着清汤面氤氲的雾气,对上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朦胧水雾间,苏让言的面容显得清隽平和,温朗湛然。

        浮若微怔,道:“多谢你。原不必这么麻烦的。”

        苏让言在她对面坐下,清浅一笑:“许久没有下厨,手艺有些生疏了。尝尝看?”

        浮若尝了一口,面条筋道,醇汤香浓,荷包蛋的溏心半生半熟恰到好处。她惊喜夸奖:“味道不错。”

        苏让言笑意不变,不知是随口客套,还是为了更像凡尘众人,道:“那以后常给你做。”

        浮若却道:“还是不必劳烦了。”对她而言,食物着实是不必要的。

        苏让言依然温文浅笑着,眸光半垂,自觉揽过桌上几道辛辣重油的菜品。

        至酉时过半,日已西沉,隔桌五人酒足饭饱,终于起身散去。其中四人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地往楼梯口走着,应当是要回房。

        而李漠理了理半敞的衣襟,大摇大摆往门口走去。

        浮若与苏让言交换一个眼神,决定暗中跟上。在大堂不便施展隐身术,二人先上楼回了客房,随后将身形一隐,从房内临街的窗口翻身而下。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为配合龙舟竞渡,广迎四方来客,市集开放至戌时末,此刻正是游人如织的时候。李漠酒过三巡,本醉了六七分,微凉的晚风拂面而过,倒清醒了一二。步伐隐有不稳,晃晃悠悠走在街上。

        浮若与苏让言缓步跟在他身后不近不远处,随他穿过人头攒动的街市,越过各色珠玉绫坊、小吃肉铺,拐过街角的茶坊酒肆,最终竟迈入一片柳陌花衢。

        香风阵阵,丝竹隐隐。错落的层楼叠榭间,绣幔珠帘轻飘飘随风而动,临窗缦立、尽态极妍的娇容媚影若隐若现。

        几名香肩半露、柳腰款摆的艳妆女子同一名男子娇笑打闹着,与浮若擦身而过。苏让言低低提醒浮若一句“当心”。

        浮若方反应过来此处是何所在。合着李漠是吃饱喝足,出来寻欢作乐了。

        当街揽客的老鸨热情招呼,李漠一概不理,径直走进一座三层高的画楼。楼阁上高悬的匾额写着“天香楼”三字。隔着轩阔大门,不难窥见楼内的歌舞春光。

        苏让言偏头问浮若:“还要跟吗?”

        他站在青楼画阁外,仍是那副朗月清风模样,如遗世独立的翩翩君子。面上平静坦然,没有尴尬窘迫,更没有兴奋窥视,只是微微低头,澄明双眸如寻常般看向身侧的浮若。

        浮若本欲转身折返,然而想到李漠纵然半醉,仍一路目标明确走向天香楼,担忧他寻花问柳之外别有文章,眼一闭心一横道:“跟。”

        天香楼近日新得了一批来自泊音国的舞姬。十二名妙龄少女穿着嫣红的抹胸舞衣,外罩一层朦朦胧胧的薄纱上衫,合着管弦乐声,在厅堂中央婀娜起舞,裙摆翻飞,翩若蝴蝶。

        大厅穹顶挑高,二楼、三楼皆是环绕而建的雅间。李漠往老鸨手里塞了一锭银子,由一名小厮引着,到了二楼的雅间内。他半醺半醒倚坐在软塌上,撩开雅间纱幔,侧身望向大厅中央。

        他看不到,此刻雅间内另有两人在场。

        浮若和苏让言坐在临窗的雕漆檀木圆桌边,正是观赏歌舞上佳的视角。浮若手肘抵在桌沿,以手支颌,低头望了望十二舞姬曼妙的舞姿,再抬头看了看软榻上李漠沉醉荡漾的模样,最后无奈举头望天。

        她心中复杂难言,自己究竟是为何跟来这里?这厮仿佛当真只是来寻欢作乐而已。

        然而,她想起李漠塞给老鸨的那锭沉甸甸的银子。从客栈中听到的谈话来看,李漠一行人参加龙舟赛并非为了乐趣,而是为了赏银,可见他们并不宽裕。那他的银子从何而来?喝花酒的开销可不在官府承担之列,其中定有蹊跷。

        浮若打起精神,再往厅中望去,这一望,直教她目瞪口呆。

        那十二位美人缓缓褪去外搭的薄衫,露出凝脂般的香肩玉臂。而她们身上所剩的抹胸裙亦暗藏玄机,薄如蝉翼的绫罗层层叠叠,可分层拆卸。轻转曼旋间,又褪去一层布料,露出雪白纤瘦的腰肢。

        浮若何曾见识过这般靡丽的舞种?一时呆住。待她反应过来非礼勿视,美人们身上已然又少了一层布料,露出系着银铃的纤纤玉踝。

        浮若感到局促,赶忙扭头,不意正撞上苏让言的视线。

        苏让言与她同桌相对而坐,目光湛湛如清透深泉,安安静静投注向她。眸色倒是淡淡,说不上专注,但神情沉定安宁,仿佛已这样谛视许久,一切外物都不足为扰。

        难道他没有看舞蹈,没有看李漠,而是一直看着她么?

        浮若不知为何,倏忽不自觉地撇开了视线。

        再看一眼李漠,这厮正两眼放光、垂涎欲滴地盯着厅中。她感到十分伤眼。

        她一时不知该把眼睛往何处放。告诉自己,红颜枯骨,色相即空,还是再看看舞姬罢。于是再度转头欲往楼下望去。

        一只清瘦白皙的手蓦地挡住她的视线,五指修长有力,虎口和掌心微有薄茧,是常年执剑的痕迹。手掌与她的眉眼皮肤相隔两寸,并不触碰。

        苏让言嗓音温沉,轻声道:“不想看就别看了。”

        稍顷,浮若轻轻点了下头。他缓缓收回手。

        两人相对而坐,雅间容纳三人后略显狭小,靡艳的舞乐之声不绝于耳。浮若莫名感到一种微妙的尴尬,需要她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片刻的缄默。

        未等她想好措辞,楼下乐声渐歇,一曲已尽。浮若稍松了口气。

        然而,未等她这口气舒尽,雅间外传来“笃笃”两记叩门声。老鸨刻意放得柔媚的声音响起:“这位爷,您点的织玉姑娘来了。”

        浮若愕然睁圆了眼。原来那锭银子不是单纯赏舞的钱。

        这下她是留,还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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