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疯狗
门开，一阵风被带起。
c市一栋公寓楼里，简樱从门内探向走廊，看见了被放在门外的一只包裹。
鼓囊囊，沉甸甸的。
对门的陈太太从电梯里走出，路过时多看了一眼。
她心里狐疑，这个姓简的邻居不知道是做什么工作的，长得格外漂亮，还带着一个同样漂亮的女儿。母女俩很少出门，隔几天就会收到一只这样子的包裹。
陈太太的儿子最近在看一部名为《间谍捉迷藏》的动画片，里面的主人公好像就是带着女儿，从事着危险的间谍工作。
她摸摸心脏，步子下意识加快。
简樱发觉陈太太走远了还在瞟她，便浅笑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这才去捡那个方方正正的包裹，回到室内。
客厅里。
简樱找到剪刀，小心把包裹剪开，取出里面厚厚的一沓打印纸。
纸上是这次她要诊断的剧本。
若有人问起她的工作，她会说自己是一名自由职业者。实际上，她的工作是剧本诊断师——也叫剧本医生。
这个职业在普通人听来有些神秘，在影视界却是重要的一环。
编剧完成剧本前后，往往有一些自身难以解决的问题，这时候就需要深谙市场特点和故事技巧的剧本诊断师，给出成熟的建议和修改方向。
简樱的工作是直接和影视导演、编剧和制片人对接的，十分钟后她还有一场视频会议。
她将这一本白底黑字的剧本带到次卧——也是她的工作间里，将它和其它差不多厚度的剧本摆在一起。
她有一些工作狂人的属性，可以同时接多个剧本任务，又能把时间安排得井井有条。她觉得，和一个人把女儿带大相比，这种时间管理根本算不上什么。
每个妈妈都是超人。
四岁的女儿简安安在主卧午睡，她把工作间的门关上，免得开会时吵到了女儿。
大约两个小时的视频会议之后，她拉开门，看到女儿已经搬了小凳子坐在门口，自己摆弄着一个小物件玩。
简安安知道妈妈在忙工作，格外懂事，没有吵妈妈。但她既然醒了，就一定要坐在离妈妈最近的地方。
简樱走过去把女儿抱起来。简安安惊呼一声，又咯咯笑着揪紧了她的衣裳。
母女俩笑闹一番，简樱刮了下女儿的鼻子，问：“安安在做什么？”
简安安把攥在手里头的那个纸艺灯笼举得高高的：“妈妈，你说爸爸会喜欢这个礼物吗？”
简樱愣了一下。
自从女儿上幼儿园以后，提到爸爸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她知道是什么原因，幼儿园里单亲家庭不多。小朋友们之间聊天玩耍，难免会提到自己的爸爸。
小小的女孩儿，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她家里没有爸爸，她担心跟妈妈讨要爸爸会让妈妈为难，于是有一天她把在幼儿园里做的一个手工玩具带回家，奶声奶气地递给妈妈说：“这个是我做的礼物，想送给，送给……爸爸。”
她把“爸爸”两个字咬得很轻，还偷偷用乌溜溜的眼睛去看妈妈的反应。
简樱当场就愣了，将女儿抱在怀里。
她本来也没有打算对女儿隐瞒她爸爸的事，只是一直拿不定主意要怎么说。那天，她说爸爸和妈妈相爱过只是后来分开了，说妈妈和安安现在不能去见爸爸，但是安安可以把想送给爸爸的礼物发在“成长屋”上。
成长屋是简樱给女儿注册的一个匿名网络账号，里面记录了女儿的照片和视频。
后来，给爸爸做礼物成了简安安的日常，简樱没有阻止。
简安安也知道妈妈不会因为爸爸的话题生气或伤心，妈妈是一个很强大的人。
简樱回神，夸赞了简安安的礼物。又说：“安安，妈妈明早要去外地两天，参加一个重要的面试。所以明天保姆徐阿姨在家里陪你，你能做到乖乖吃饭和睡觉吗？”
简安安点了一下头，亮晶晶的眼珠子转了转：“妈妈要去见爸爸吗？”
简樱眼神闪了闪。这次的面试，确实是在云市——那个她度过了大学四年，又和陆季屿闪婚、离婚的城市。
明明五年前她就对自己说过，以后要离那人远一些。
可这次的面试，是一次很难得的工作机会——由金牌影视制片人费雪操刀的一个都市科幻剧，两个亿的大制作，加盟明星众多。她没有想到她的工作履历会被费雪挑中，收到了面试邀请。
她花了片刻权衡了一下要不要去云市面试，发现还是抵挡不了这份工作的诱惑。
于是她上网查询了这家出品公司——也是面试地点的信息。
出品公司名图影业成立才三年，已经推出了五六部制作精良的剧集。企业法人看简介是位大叔级人物，不姓陆，股东里也没有云上集团相关企业，这让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一番简单调研下来，她觉得她去云市两天，和陆季屿撞上的概率基本为0，这才放下心来订了高铁票。
——
隔日。
云城，遍布老旧商铺的街区里。
一栋不起眼写字楼的29层。
走廊死寂。
除却那道“哗哗”的水龙头流水声。
云上集团首席助理李解找到陆季屿的时候，他正站在洗手池边，仔仔细细地清洗那只瘦长冷白的左手。
刚刚他发作时打翻了一杯咖啡，现在明明已经洗了超过两分钟，他却仍觉得这只手不够干净。
“陆总，面试已经安排好了，半个小时后开始。”
“来的有三位，都是身份证年龄在25-28岁之间的女性。”
李解说完，心中感叹，小陆总这样找人真的很像一个变态。
他放着云上集团顶级写字楼的总裁办公室不要，非要跑到这个老旧写字楼里待着。
须知，这个世界上，只有见不得光的生物才喜欢阴暗的角落。
没错，在阴影里暗戳戳布一张大网，把人耍得团团转，正是小陆总本人的真实写照。
终于，李解等到了陆季屿开口。
“费雪人呢？”陆季屿眼睫低垂，里面暗沉得透不进一丝光。
费雪是国内知名的影视制片人。
李解回答：“已经从酒店接过来了，正在会议室里，好吃好喝供着。”
陆季屿懒懒“嗯”了一声。
水流之下，他的手已经不止是干净，而是苍白了——却还在一丝不苟地搓洗着。
李解望去，见他左手无名指和小指分别戴着一枚素圈戒指。
——那一看就是情侣对戒，现在却戴在一个人的手上。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今年46岁的李解是云上集团的老职工了，他曾经在老陆总身边工作近二十年，自从陆季屿接手集团后，他就成了小陆总身边的人。
饶是共事了好几年，他每次见到陆季屿，也还是有几分发怵。
不知为何，他的身上总有种——命运给他开了个玩笑，而奄奄一息的他却掀破棺材板，竟要用尽余力去狠咬命运咽喉的反骨戾气。
否则，他又怎么会用五年，寻找一个“查无此人”的名字。
那人据说名叫简樱，是他前妻——那枚小号素圈戒指的原主人。他们在五年前分开，那之后他找了她快五年。
一开始是野蛮粗暴的地毯式搜寻。后来意识到她已经改名换姓，陆季屿的寻找也就换了策略。他投其所好，成立了一家影视公司，期待有一天她能“自投罗网”。
这家公司完全脱离云上集团，工商信息没有任何疑点。而且公司并非玩票性质，陆季屿用三年时间当真把影视业务逐渐做起，规模日臻成熟。
这一次又逢一部有潜力的电视剧立项，陆季屿邀请业内大牌的制片人和导演加盟，并且特地举办了一场针对剧本环节的面试。
表面上，是为了推进项目；实际上，还是为了找到她。
陆季屿转了转小指上那枚素圈戒指，确认每个角度都干净后，才关掉水龙头，抽过纸巾擦手，并且慢悠悠说：“她很聪明，不搭进全部心思，她是不会被我骗过来的。”
无论是举止还是声音，他都显得从容不迫。唯有他自己知道，刚才只是提到了一声“她”，他的心脏就被唤起微微的颤意。
纸巾被投入篓中。
陆季屿抬步，走向他的潜伏之地。
——
面试时间。
费雪在名图影业的会议室里由助手陪同面试，而在距离会议室不远的另一间房间里，陆季屿和李解坐在监控屏幕前。
屏幕里第一位面试者说完离开，第二位进来了。
陆季屿只看一眼便知道，都不是他要找的人。
其实他也不确定，简樱是不是还从事剧本诊断师这个工作。
在好莱坞，剧本诊断师的模式已经十分成熟。
在国内，随着观众对剧集的品质要求不断提升，剧本诊断师在业内的地位也越来越高。
有些剧本诊断师遇到好机会，也有自己成为导演或制片人的可能。
不，他迅速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两年他见了太多新人导演和制片人，压根没有见过简樱的影子。
他相信，她还是在做这份她热爱的事业，没有转型或改行。
两名面试者都离开了，第三人进来。
“余玥，对吗？”费雪捏着简历纸，看向女人。
是位年轻文雅的女性。最引人注目的是口罩没遮挡住的那双漂亮眼睛。
屏幕前，陆季屿呼吸一窒。
随着女人解下口罩，他视野好像遇上阳光冲破云海一般，被一束光彻底穿透。五年来的疯狂、茫然和颓废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
余玥。
就是简樱。
他看着她，眼中再无它物。
像一条许久没有见到主人的狗，眼底迅速染上疯狂。
会议室里，费雪的助手将一份三页纸的文档递给简樱。随后，费雪身子向后一靠：“1分钟看完，然后谈一谈你对这场戏的看法。”
简樱在谈及工作的时候，神情总是专注投入。
她目光很快锁定几个关键剧情，提炼出三个转折点，在1分钟不到时便解读起来：“这是一出设计比较成熟的戏，可惜的是手法过于借鉴好莱坞，少了一些本土特色。虽然科幻本身是发源于欧美的，但一味的模仿并不能让我们本土的观众去认同这部作品。”
费雪神色淡淡，似乎这种话他听得已经很多：“你有什么建议？”
“赛博朋克的美术设计上，保留赛博，剔除朋克，以免水土不服。”说完，她又道，“还有表现演员恐惧的这一情节，需要修改。”
费雪撩起眼皮：“恐惧？好啊，谈一谈你认为要怎么体现恐惧。”
“用静而不是用动。”简樱指出剧本问题，“现在剧本用强冲击体现的这种恐惧，转瞬即逝，不如用幽静的视效来烘托——更像是无数个黑夜的叠加，最好让观众跟随主人公去畏惧明天的到来。”
“为什么要畏惧明天？正常情况下，身处深渊的人不是都期待黎明吗？”费雪反问。
“人真正恐惧的时候，反而会想要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因为她知道明天显然会更糟糕，不会有人来救她，所以即便现在就是深渊，也宁可就这样发着抖，徒劳地坚持。”
她的语气轻缓，却叫有的人一下子产生了某些联想，几乎承受不住。
陆季屿长指捏住遥控器，刚才对着视频画面有多贪婪，如今就有多么不敢直视。
他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关掉了视频，冷脸开口：“谁让他问这种问题了？”
他在对费雪隔空发脾气。
李解心里替费雪叫屈，面上咳了咳：“那毕竟是人家的专业领域，我们也插不了手。”
陆季屿已经看不见视频，会议室里的费雪却没有停止提问：“余小姐，我很好奇，你年纪轻轻的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触？”
简樱的睫毛轻颤了下，在白皙的皮肤上投下阴影。她看向地面，声音平缓，却并不是完全平静的。
“因为我有段时间也差点走不出来。”
“在我怀女儿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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