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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流调


空旷的街道上枯枝冒了新芽,鲜嫩的叶片在和煦的微风里簌簌摇曳,被路过的阳光涂抹上浅绿橙黄,本该是踏青出游的好时节,街上却不见半点人烟。

        “咔擦!”很轻微的声响,一束火苗踊跃窜起,问好似的攀上烟头舔|舐,片刻后猛地缩进圆形的小小蜗居。

        顾知醒娴熟地吐出一口烟圈,趿拉着蓝色帆布鞋往前走,破洞裤一个洞能塞两个拳头,身上的皱t恤则抹得五颜六色——不是颜料,是酱油、胡椒粉、咖喱、番茄酱等调料的混合物。

        太阳光越来越亮,他眼睛不适地眯起,本就睡眠不足,这么一眯像要当场躺倒。

        快走到街的尽头,兜里的手机突然叫起来:“wearethebrave,wearethebold……”

        他不耐烦地接起,语气不太好:“喂,哪位?”

        “您好,我是流调员,正在进行流行病学调查。请问您三天前去过mask酒吧吗?”公式化的嗓音经过数字信号的转换有些失真,令人烦躁。

        “什么?马赛克?”他吊儿郎当地问。

        “是mask,m-a-s-k”女声态度良好的重复,状如ai。

        “哦,我想起来了,去过。”他一步跨进店门。

        “去过哪片区域?”女声继续问。

        “哪都去了。”他眼都不眨地编。

        “请说实话。”女声严肃提醒。

        “就卡座、吧台、洗手间。”隔壁灶锅的师傅和他打招呼,他晃晃手指,示意他等一下。

        “之后还去哪了?不急,慢慢想。”

        “慢什么慢,老子要上班了,你们不是能查那什么行程码吗?查吧查吧赶紧的,别来烦我了。”说完,他挂断电话,深觉摆脱了一个大麻烦。

        另一端,被挂断电话的人微微蹙眉,一双眼漆黑宁静如夜色中的湖泊。

        “黎黛,休息一下吧,你连着打了几个小时的电话了,不累吗?”路过的同事劝道。

        “刚刚有个密接疑似心虚挂断电话,需要重点调查。”女人抬头,清新秀美的脸上满是严谨。

        小刘叹一口气。好好一个气质挂美女,怎么就这么事业脑呢?

        她禁不住多了句嘴:“长啥样?”

        黎黛放大电脑上的证件照,评价道:“还行。”

        小刘走近一看,半晌挪不开眼,“这,这是证件照?”

        照片里,男人过长的头发被一股脑地往后梳,这种考验头型发际线且很容易显出油腻的发型,他居然hold住了。他的眼睛很有神,目光如炬,带点玩世不恭的邪气,一看就不是乖仔。

        “这是啊,蓝底白衫露额头。”黎黛给了一个直穿地心的回答。

        小刘一颗少女心像吃了秤砣。她是这个意思吗?她明明是被颜杀了。

        正要争辩两句,黎黛已经拨通下一个电话:“您好,我是流调员,正在进行流行病学调查。请问您……”

        小刘悻悻离开,暗叹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

        顾知醒一度以为那通电话是清晨混沌离奇的梦,直到某一天,身穿制服的人员把他从牌桌上拽下来,送进了医院。

        到了医院他看见不少熟面孔,有和他一起炒菜的师傅,还有和他拼酒的兄弟。他愉悦地朝他们挥手打招呼,却迎来怒目而视。

        “怎么了?”他没心没肺地问。

        “醒哥你可害死我了,我收租收一半就被扯过来了,好歹让我收完啊!”兄弟的脸皱成苦瓜。

        炒菜的师傅理都不想理他,掰着手指算旷工一天扣多少钱。

        顾知醒大摇大摆地擦过他们去做核酸,出来后有人领着他去酒店隔离,周遭的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即使蒙着口罩也无法摆脱如影随形的关注。

        “黎大美人,休息一下吧,工作是做不完的。”殷殷劝导的声音。

        “不用,你先去吃饭吧。”这一嗓清淡温凉,说不出的好听。

        顾知醒顿了脚步,朝声源处张望,人来人往,不知所踪。奇怪,这声音听起来很耳熟。

        “好吧,我跟你去,别这个眼神看我。”

        他嘶了一声,终于确定,冲上前拦住两个走出科室的人:“就是你把我整进医院的是吧?”

        肌肤瓷白眼神清冷的女人淡淡看他,像看二傻子,张口道:“你哪位?”

        “我……”他突然噎住,“还不是你打那什么破电话,我前几天明明做过核酸,行程码绿着呢,愣是给你整黄了!你说你怎么这么见不得人好!”

        “不好意思,这位先生,我只是例行公事履行我的职责,如有冒犯之处请您谅解。”女人滴水不漏地回。

        “那我能回家了不?”顾知醒立刻换上谄媚表情。

        “抱歉,为防疫情范围再度扩大,您需按照规定前往酒店隔离。”女人铁石心肠。

        “我没病!”他抓狂。

        “请隔离!”女人纹丝不动。

        “我没病!”破音jpg。

        “请隔离!”女人稳如泰山。

        两人没有僵持太久。巡逻的防护服工作人员将顾知醒请上了门口的车,车里一群鹌鹑,加他一个斗鸡。

        “黎医生,在想什么好事,吃饭都顾不上了?”调侃的声音传来,亲近但不狎昵,饶是黎黛也无法冷脸相待,摇摇头道:“就是觉得世风日下。”

        “介意分享细节吗?”男人依旧是春风语。

        黎黛摇摇头。她从不在背后论人长短,何况那个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

        隔离十四天出来,顾知醒熟门熟路地钻进满是油烟味的厨房,发现两口锅都被人占了。

        老板从空空如也的大堂走进来,那里原本觥筹交错。

        “军哥,这是怎么回事啊?”他素来眯着的桃花眼圆睁着,瞳孔乌黑湛亮。

        被叫军哥的人冷哼道:“你好意思瞪我?你一声不吭隔离十四天,我生意还做不做了?”

        而后缓了缓语气道:“小弟啊,你也别怪哥,这年头挣钱不容易啊,哥家里还有三个娃等着吃饭呢……”

        他好气又好笑,当初也是这个人哄着他说给他干,买车买房,兄弟有钱一起赚。他才辞了酒保的工作一门心思地搞。怪他识人不清有眼无珠。

        —

        顾知醒失业了。

        攥着手机和手机里的两万块钱,他不知道何去何从。这时人人自危,外面的商户大多也关门了,有心应聘都成大难题。

        露宿一晚上,他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肩膀被人贴了一张单子,正准备揉了丢进垃圾桶,忽听人道:“同志你醒了,这里不让睡人的,赶紧回家吧。”

        年纪不大,是个保安。

        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问:“请问还招保安吗?”

        那人怒了,“保什么安,你看我像保安吗?”

        最终顾知醒被收归麾下,成了一名抗疫志愿者。

        好巧不巧,还成了罪魁祸首的助理。

        “你好。”女人樱唇微启,因为坐着的缘故只能仰视他。

        “嗨。”他脸黑如铁。

        “认字吗,帮我把划叉的疑似病例信息统计出来,以excel表格的形式发我。”

        顾知醒:……

        这场面,特别像数学老师的自我介绍——不超过十分钟。

        他不情不愿地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仿佛这是他的生死仇敌,一边敲一边看背后专注打电话的女人,深觉自己含沙射影技术高超。

        敲了两分钟他敲不下去了。怎么回事,外面的人都看过来了,怎么就她没反应?

        算了,没有得到reaction的行为等于无用功,他可不想被人看笑话。

        他平时常去网吧,真要敲起键盘手速如飞,看都不带看的。

        就是在他专注地敲了一阵电脑后,他眼里冷漠无情的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带着探究的意味。

        长时间盯屏幕久了,脖子有点酸,他仰头揉了揉后颈,飘渺的目光在他望见之前挪走了。

        晚九点,一层楼空了大半,只有零零星星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余光瞥了眼对面,灯下的影子一动不动,还在重复问话,他都听吐了。

        真疯狂啊。

        他总不能连个女人都不如吧。挣扎再三,习惯迟到早退的他还是安静地待在岗位上继续发光发热。

        凌晨两点。

        黎黛站起身,给电脑关了机,头晕眼花的视线里,她看见工位对面居然还有个人,手长脚长地摊满半张桌子,呼吸规律地起伏。

        她走近,想叫醒他却怔了怔,只因他看起来太过温顺了。眼帘阖上,眼神中的桀骜和乖张尽数敛去,唇线很薄,微挑着,显出几分暖意。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触碰。

        “喂,你干嘛呢?大半夜的强抢民男?”他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窜起来,高过黎黛半个头。他故意装睡就是想看这个临时上司出糗,果然抓个正着。

        “你放开!”黎黛无措地抽出被他捏在怀里的手,无奈手臂力量太小,皮肤磨红了都没抽出去。

        顾知醒来了劲,硬是抓着不放,瞧见黎黛生理眼泪都冒出来了,他暗道不妙,赶紧松手。

        黎黛一直用全身的力气抵抗他,一松手,她整个人往后仰,他大惊失色,飞快地捞过她的腰肢,两人撞了个满怀。

        “那个,没事吧。”他的手不自觉地握了握。

        “放开!”黎黛强调。

        “哦。”他收回手,小学生似的站在那,准备聆听教诲,不料她直接转身就走,一句话都不留。

        性子挺硬,腰还挺软的。

        这么囫囵地过了一个星期,上班之前顾知醒先玩了会手机,最上方的新闻推送猝不及防跌入他眼帘:“xx市新增病例56例……”

        哦,又增了啊。他模模糊糊地想。

        等等,啥市来着?

        定睛一看,他艹了一声,这tm不就是他老家吗!

        他坐不住了。

        当日他和黎黛请辞,要回去支援家乡。

        黎黛随口问了句家乡在哪,他如实答了。

        她神色有点怪,也没说批不批假,就低头整理办公桌了。

        顾知醒是谁,还能绊在这等她圣旨不成?回去收拾行李打算即刻就走,正得意自己来去自由不受鸟气,给门卫拦住了。

        “非常时刻不得随意出入,有证吗?”

        “有。”他一本正经地道。

        “哪儿呢,给我看看。”门卫怀疑地扫过眼前的混混。

        “这里。”女人淡定的声音传来。

        紧接着,一只手臂掠过他出示凭证,停顿片刻又收回来。

        那手腕纤细,系一条红绳,犹如雪地里一线极光,说不清雪与光谁更夺目。

        “走了。”女人转过身招呼。

        他恍然他杵在原地站着没动,状如他平生最厌弃的痴汉。

        “哦。”

        走到无人处,他突然发难,挡她面前,“你在搞什么?”

        “昨天半夜我被通知调到银市了,正好你家乡也在那,就一起去。”女人姣好的唇弯了弯。

        “合着你故意耍我呢,看我挣扎有意思?”他逼近一步。

        “不是。”她底气虽强,无奈个子受限,离近了矮他一个头,不像在对峙,倒像情侣间谈情说爱。

        “你到底在想什么,该不是看上我了吧?”他神色诡异地退回安全距离,陷入自恋中。

        黎黛:……

        她助理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他们乘高铁转动车,又转当地的麻木车,辗转十几个小时才到安排的住所。

        “喂,下车了,醒醒!”顾知醒侧头提醒。

        黎黛疲惫至极,不仅没如他所愿醒来,还头一歪直接靠他身上了。

        这真是……

        他只能背起她,拖着两人的行李艰难跋涉。一边走一边念叨:“这猪真重。”

        刚被夜风吹醒的黎黛毫不客气地揪住他的手臂,“我是猪,你是什么,猪八戒?”

        话一出口觉得哪里不妥,未及细思,顾知醒把她放下来,拎起行李大步流星往前走,把她甩得老远。

        又一阵夜风吹来,她彻底醒了。某个很土很土的典故大写加粗地浮现在脑海中。

        —

        疫情形势很严峻,除了刚来的第一天睡了个好觉,往后就是无休无止的调研和实地考察。

        顾知醒从不知道一份工作强度能大到这种程度,以前菜馆生意好的时候,他能从上午十点加班到晚上十二点,但那时候什么都不用想,只是身体上的疲惫。这份工作却不同,它关系着千万人的命运,让他一刻都不敢卸下心神。

        身为助理的他尚且如此,那她呢?

        她还是每天有打不完的电话,分析不完的数据,跑不完的现场,做不完的调研。像个不知疲惫的机器人。常常防护服里被汗浸得湿透,又被冷风吹干。

        说不清是什么心情,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她,没有任何目的,只想看一眼,安心就好。

        只是他越来越无法淡定旁观。有一次她连着十八个小时未曾休眠,被半夜醒来的他撞见,气得不行。堂堂一个一米八几的汉子为了让她睡觉红了眼,她被逼得没办法,握着他的手腕强调:“我去睡了,有事叫我,请一定要叫我。”

        他被她眼里的坚定震慑。如果在战场,那就是一个战士的眼神了吧,或者说,抗疫本就是一场战役。

        看着这样一个人,总会想疫情明天就能结束吧,一定会结束的,上天怎么忍心让一个人没有尽头地辛苦下去?

        凌晨三点十五分,他的心跳比以往都更剧烈,为的是一个莲华般清澈的姑娘。

        这天送报告去别的部门,回来时被人一把抓住,“你咋还在这?你办公室那位都晕倒了,长点心吧。”

        他飞快跑回办公室,如那人所说,黎黛确实晕了,软软地趴在键盘上,电脑多出许多行没有意义的字符,她脸上也磕出滑稽的方印子。

        可他来不及笑,他满心都是恐慌。她怎么了,是太困了吗,还是饿了?他不敢想那个最可怕的结果。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惊人,背起她往附近的医院走,半道又折了方向往住处去。

        万一不是那个结果呢?

        他把她带进屋子,用厚被将她蒙得严严实实,又去烧热水,打算给她润一润。最后扭了个湿抹布放在她额头上物理降温。

        忙碌了大半宿,他趴在床边昏昏沉沉睡着了。

        再醒来,天已大亮,手一摸,平的,无甚温度。

        他迷糊地坐起身,悚然一惊,人呢?

        “醒了?”黎黛坐在桌边,手里拿着水银温度计打量,一根红线直逼40°c,她皱了皱眉,“你怎么不送我去医院?”

        “太重了,送不起。”他别开目光。

        “还是谢谢你的照顾,我自己去医院吧。”她说着站起身,刚站好就晃了晃,他忙上前扶住。

        “不好意思,我脑袋有点晕,可能还是得麻烦你送我去趟医院,费用过后我会转你。”其实不只是晕那么简单,她根本看不清路了,眼睛一闭就要昏睡过去,得强打起精神才能正常交流。

        “你真的想去吗?”他眼神沉甸甸的,像朵被雨淋湿的云。

        “不是想不想,而是必须得做,不能因为我这个不确定因素影响他人的安危。”她洞悉他的想法,严词拒绝。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和你离这么近,你中招了,我也不会幸免。”他笑了笑。

        她沉默了下,直言道:“抱歉。”

        他走过来,低下头来,和她的唇堪堪差一秒相遇,眼睛紧盯着她,“本来还想挑个好时候,这会儿再不说怕迟了。黎黛,我喜欢你。如果……能出来的话,我追你怎么样?”

        “啊?”黎黛脑子一片浆糊,听什么都差半口气,只凭感觉道:“嗯,放心,你的努力组织都看在眼里,我会帮你申请转正的。”

        顾知醒:……

        他叹了口气牵着她出了门,前往医院。

        黎黛精神不太好,车子跑了没一会儿,她就在追求者的胳膊里睡熟了。

        去了医院就是做核酸,当天下午出结果,待看到结果显示是阴性时,黎黛舒出一口气,下一秒就被人紧紧抱住,呢喃着:“我就知道不会有事。”一边抱一边用起了胡渣的下巴蹭她的脑袋,把她蹭得想笑。

        “我要去挂号了。”距离太近了,她不动声色地往外脱。

        顾知醒立即道:“我陪你。”

        “不用,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打吊瓶。”她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

        “从今以后不是了。”他如是宣称。

        她不问了,因为他昭然若揭,只等她按捺不住问了,便将她吞吃入腹。

        接下来的一切都不用她亲自操办,流程都是他在跑,她只管坐在椅子上安静犯迷糊。吊瓶挂好,她陷入一片厚实的温暖,有人在她背上轻轻地拍,说的是:“睡吧,一切有我。”

        是梦吧,她妈都不敢这么说,不对,早在十岁那年她就没妈了。她遂沉沉睡去,久不知醒。

        —

        疫情大好那天,黎黛的工作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任务量减少了很多,以至于半天她就完成了全部任务,清闲得有点恍惚。

        中午吃饭,同事八卦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接受小顾啊?”

        “怎么连你都知道了?”黎黛被问得都麻木了。

        “能不知道吗,他跟看宝贝似的看着你,生怕你跑了。”同事隐晦地指了指背后:“喏,吃个饭还要坐跟前。”

        黎黛看了眼,那个坐在男人堆里谈笑风生的“醒哥”不是他是谁?

        说到他她就来气,生病的时候照顾她无微不至,好了以后就阳光泛滥,和谁都笑嘻嘻,唯独和她保持距离,丁点不逾越。

        就这还拿她当宝贝?怕是拿白眼当媚眼才能看错。

        于是她勉强地笑了笑,并不应声。

        她们不再交谈,后桌的声音就无限放大,酒杯碰撞之声不绝于耳,不知是谁道:“醒哥,我妹妹有个同学贼正点,要不要给你介绍介绍?”

        空气静了半秒,顾知醒淡淡道:“不谈学生。”

        黎黛筷子抖了抖,一截芹菜掉到桌上。

        “那醒哥喜欢什么样的?”那人也是粗线条,浑然不觉气氛已经尴尬到极点。

        “不喜欢什么样。她什么样我喜欢什么样。”他目光戳在她身上。

        “嘿嘿,醒哥绕口令说得真好。”

        黎黛霍然起身,收起餐盘去倒,半途被人截胡。

        “你干嘛?”她后退一步,餐盘隔在中间,和他划清界限。

        “这位女同志,你的饭还有很多没动啊,是不是有浪费粮食的嫌疑?”他意有所指地道。

        他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他们一直不消停,她能连饭都不吃饱就跑吗?

        偏偏他这一说,好几束目光都射过来,众目睽睽之下,他把餐盘从她手里接走,坐回座位三下五除二扫干净。

        “同志不用谢我,下次记得把饭吃完,不能辜负农民伯伯的汗水啊。”他掠过她,把盘子放到回收处。

        黎黛惊呆了,她吃过的饭他都不膈应的吗?

        下午还没到下班点她就饿了,偷偷看顾知醒,他倒是神采奕奕的样子,可不是嘛,中午吃了两份饭,能不精神吗?

        “怎么了?”他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目光,立即看过来。

        “没事。”她是不会说她饿了的。

        桌上多了一个塑料袋,他不自然地说:“中午把你饭吃了,给你买了个水果捞,别生气了。”

        黎黛拆开塑料袋,一整碗各式各样的水果,还加了布丁椰果和珍珠,淋了酸奶,她平时最多也就吃一半。

        “你怎么不吃,不好吃吗?”他留意着她的动静,见她迟迟没动,禁不住催促。

        黎黛只好一口一口地吃。只是吃到一半她真的吃不下了,又不敢丢。水果捞不便宜,何况他虎视眈眈。

        又塞了几口,她没忍住,打了个饱嗝,他非常直男地问:“吃饱了?”

        她点点头。

        “那扔了吧。”他伸手要甩。

        “这次不浪费粮食了?”她问。

        “你别看我,这个我真吃不下,中午吃太多了。”他夸张地揉了揉胃。

        黎黛故作为难:“那我要是受到果农伯伯的谴责怎么办?”

        “我替你挡着嘛。”他笑吟吟地道。

        “可你是我的谁,又凭什么给我挡?”她想不通,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态一面撩她却从不挑明,令她不堪其扰。

        “你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了吗?”他脸上的笑消失了,显出复杂和受伤。

        “给你什么机会?”黎黛莫名其妙,怎么她倒成了摧残少男心的渣女了。

        “当然是追你啊!那天你倒在我怀里喊妈妈,我以为你暂时不想谈,就想等你从家庭的阴影走出来,没想到你一直没走出来,现在都要跟我决裂了。”顾知醒一脸郁闷。

        不是,她什么时候跟他决裂了?还有,她什么时候在他怀里喊妈妈?思索良久,她终于从遥远的记忆中扒拉出细节。

        “你说的喊妈妈是在医院吗?”黎黛面色古怪。

        “是啊。”顾知醒说。

        “我那时候烧傻了,说了什么你都不要在意。”在他惊讶的目光里,她靠近他,仰起头对他道:“你只用记得我清醒时候的话。下面,听好了,我只说一次。”她强调性地停顿一下。

        他屏息以待。

        “做我男朋友。”

        忽然间,紧绷的空气变得热烈而张扬,他说:“好。”

        又嫌这个字力度不够,想补充什么,无奈九年义务教育持续摸鱼。思来想去没个词,他俯身吻住她。没错,这应该就是最好的回答了。

        连着几天顾知醒都笑得春光灿烂,黎黛不想和他一起走——每每同行手都被他拽得死死的,锁都没他能缠。

        他恨不得昭告天下,黎黛却是个内敛性子,只想独自消化感情。她不太确定他和她能走多久,他的喜欢到底有几分重量。

        这样过了一个星期,上级来找她谈话了,谈了没多久他冲进来,主任便让她先出去。也不知道谈了什么,他出来时带着轻松的笑意,看到她就十指相扣地牵住她:“黛黛,我打算换一份工作。”

        她怔了怔。

        “我现在这样太差劲了,你这么优秀,身为你的男人很有压力啊。”

        她心一沉,先他一步粘贴出后面的语句,“所以你觉得配不上我,准备放手,让我寻找更爱我的人?”

        回应她的是重重一记板栗。

        “想分手?不可能!你等下辈子吧!你气死我了,说,你是不是天天心里想着分手?”

        黎黛也想说话,可他碾着她的唇把她堵得死死的,只能呜呜叫。

        亲到她气息紊乱,他恶狠狠地抵着她的唇珠说:“等我赚钱回来娶你做老婆。”

        她呜咽着表示知道了,他才放过她。

        刚放完黎黛就社死了,他们是当街接吻,所以沿途的路人将这戏剧化的一幕尽收眼底。

        —

        黎黛以为的换一份工作真的只是换一份工作,事实上,顾知醒的工作换没换她不知道,身份却是真的换了。

        他租了一个很小的店面,只做外卖。聘了一名厨师,两人起早贪黑的干,收益□□开,以往的好兄弟纷纷朋友圈给他打广告,生意蒸蒸日上。就是太忙了,有几回两人视频,还没讲几句他就睡着了。

        他的厨艺很好,很快外卖单就爆满起来,他只得继续招人,扩展门店规模……

        两年后,门店已经有了三家分店,他安排好诸项事宜后,直接消失了一个月。

        得知顾知醒要回来那天,黎黛还在上班,微信上她妈不断语音攻击,让她不胜其扰,盖其宗旨只有三个字——催相亲。

        到家时,她妈居然站在家门口,一边数落着她,一边带上门,“这次我给你挑了几个不错的相亲对象,你必须、一定得去。这是资料,你看看。”

        她递过一沓打印纸,削起桌上的苹果,“不是妈事多,是眼见着你都三十了,妈心里着急啊。要是让个猪拱了,妈心里难受。”

        “嗯。”黎黛心不在焉地翻着资料。

        “说起猪,刚刚楼下我还真瞧见个小伙子戴着猪头,在那找楼栋,也不知道戴个东西看不看得到路。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缺根筋。”她妈接着唠叨。

        “什么?”她霍然抬头,眉心一跳。

        “就一个年轻人啊,戴个猪头——”

        门铃骤然响起,黎黛抢了几步快速打开大门,被抱个满怀。

        “猪八戒来背媳妇了。”

        浪漫是浪漫吧,如果忽略她妈惊怔的表情。

        他还要弯腰去背她,被她制止,“别折腾了,我妈在。”

        他整个人僵了僵,比她妈反应还大,片刻,猪头取下,露出一张轮廓鲜明的俊脸,他朝黎黛妈微笑:“妈,你好。”

        黎黛妈险些心跳过速。

        “你你你,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她急得手都在颤。

        “他就是我电话里跟你说的男朋友。”黎黛无奈道。

        “这,原来真有个男朋友啊,也不带回来见见,还以为你骗妈。”黎黛妈尴尬极了,黎黛确实提过她有个男朋友,可一天天的过去了,也没看到个影儿,她能不急吗!

        两人好一阵安慰才把黎黛妈哄好。黎黛陪着她妈聊天,顾知醒使出绝活做了一桌好菜。

        饭桌上,顾知醒不出意料成功征服黎黛妈的胃,不动声色抛出结婚的话题,并详细做了个人介绍,从身高体重到存款多少,格外详细。

        最后酒足饭饱,这桩事就这么谈完了。是的,谈……完了。

        黎黛妈高高兴兴地回去和她爸商量,黎黛关上门就被摁在墙上亲。

        “黛黛,嫁给我吧,我想你快想疯了,你怎么不想我?”

        “想的。”怎么会不想呢,别人男朋友都开车接送,她连见他一面都难。可再难她也没想过放弃。她性子冷清,可一旦对某件事物产生感情就异常执着,这也是她不轻易谈恋爱的原因。

        “以后我们就不用分开了,我在市中心买了房,车也有,家具暂时没买,等你定。”

        “好。”

        “我们生一男一女吧,男的像你,女的像我。”

        “为什么?”

        “这是常识嘛,你看你居然不知道。”

        “哦。”

        “黎黛。”

        “嗯?”

        “我爱你。”

        从很早开始,慕她光芒,贪欲渐生,妄相白首。她是刺破他混沌人生的剑,于浊世中坚守本心,未曾喧哗,却如静默的惊雷敲在他心上那根名为警醒进发的弦上。

        于是洪钟声覆,大吕音绝,他只听得到她的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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