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常言天道好轮回
月明星稀,路过的乌鹊却被吓到南飞失败。
一只惨白浮肿的手臂猝然破开湖面,水珠四溅被蟾光洗得发亮,滴落在一张同样惨白浮肿的女子面庞上。
此等诈尸场面颇不体面,堪可称之为百草见枯,若非地处偏僻四下无人,可绝不止吓死区区几只禽鸟。
“咳咳咳……”叶甚刚冒出水面就被鸟毛兜头砸了一脸,显然此刻她无暇顾及,光顾着手脚并用磕爬上岸,湿淋淋的身子埋没在茂密到有半人之高的野草丛里呕吐半天,终于感觉呼吸顺畅不少,四肢也似乎不那么僵硬了。
又缓了一阵,她慢慢起身,然而看清身处何地后,又震惊得一屁股坐了回去。
眼前的地方,她死也不会忘记。
因为她死后的记忆,正是从此处开始的。
——叶国皇宫,沉鱼湖。
百年前,她也在这里醒来。
非也,确切说是她的鬼魂,在这里醒来。
当年她懵懵然在沉鱼湖上飘荡良久,发现自己竟只是一缕毫无记忆的孤魂野鬼,连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死因为何,全无印象。
遂飘进湖底验了一番尸体,尽管当自己的仵作听起来略骇人听闻了些,不过作为鬼,她自无所畏。
验尸结果不能说没有收获,至少她从尸体掌心的笄礼仙印知晓了自己的名字——叶甚。此种仙印,以仙力为墨,以沉香木为笔,成年后由长辈或前辈写上,身不腐则印不散,男子行冠礼用的称为龙须笔,女子行笄礼用的则是凤尾笔。仙印平时并不显形,除自己外者要注入仙力方能目视,说白了更多是一种仪式性的象征罢了——诚然,以上绝非毫无记忆的孤魂野鬼所懂的,当时她只不过感觉这名字很熟悉就拿来用了,后来东飘西荡了好一阵,才逐渐了解了世间种种。
可抛开这个只有自己能看到的名字外,她什么也没发现。有是有几处小伤,但湖底碎石嶙峋,摔进来磕磕碰碰实属正常,至于致命伤,她真真瞧不出。
想想横竖都是鬼知道也无用,叶甚倒是坦然接受了连自己是自杀还是他杀都不明白的状况,最后看了眼安眠在这湖底的自己,便飘飘然去也。
沉鱼湖,这则是她做了画皮鬼后才知道的名字。据说曾盛极一时,风光无限,倾国佳人到此一游出现沉鱼奇观而得名。可惜,后面出现了个皇帝叫叶余,此人当皇帝的能力很是业余,多想的能力却很专业,爱多想的叶余皇帝觉得“余”“鱼”同音,此名对他有不祥之意,一道圣旨便把这瘟湖废了。
叶甚认为,沉鱼湖对叶余皇帝瘟不瘟她不好说,但她可以肯定,对自己是真够瘟的。
还没想清楚她怎么又回到了这里,而且似乎以原身苏醒或者说诈尸了,叶甚沉气起身往水面上照了照想确认这点,又一屁股跌回了之前的坑里。
——谢谢,有被丑到。
叶甚腹诽。
映出的那张脸苍白且狰狞,尸斑未退,皮肤被湖水泡得肿胀皱裂,说是活人,鬼都不信。
可胸腔里七上八下的杂乱心跳声又在告诉她,自己现在确实是……
“别看了,你是好好的大活人,就是尸体泡得略久了些,一时半会缓不过来。”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响起,似是猜到叶甚下一步动作,友好提醒道,“别站起来找了,老夫是在你的神识里说话。你执意要起也无妨,只是待会可能要摔第三次,如果小丫头觉得自个娇臀够结实,那请便。”
叶甚:“……?”
“《曲线救鬼指南》,正是老夫所著。”
叶甚:“……!”
“不过说来话长,你先离开这里罢。”那声音又消失了。
叶甚绝倒。
“她……她不是死了吗……”水下有窃窃私语传来。
“死了吧,前两天我们不是都看着她的鬼魂飘走了吗……”
“可你看她这会活蹦乱跳的不太像是我们啊……”
“没吧……起码长得还是挺像我们的……”
叶甚抽了抽嘴角,抬手扎起蓬乱的长发,尽量让自己不那么狼狈地低头看向水下,对着迷惑围观的水鬼们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我死了,我装的。”
叶甚几乎以最快的速度窜去了她之前在不羡山上的老巢。
一路飞来时她惊觉这具原身居然仙力丰沛,虽然可能看起来是像鬼了亿点,却能做到随手施的隐身诀,隐匿程度之深明显较之以前大有精进,使得她这一路逃出叶国皇宫无比顺畅。
羡仙洞和自己最早印象中的它并无差异,犹记得自己当年在洞里天天听山顶上的道侣们对天起誓,什么“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的酸诗听得她耳朵起茧,愤而给山洞起了个“羡仙洞”的名号,既是对修仙尚未成功自己仍需努力的鞭策,也表达了对此类捧情爱至上还踩修仙大业的肤浅之众的鄙夷。
“唔,这地儿得有千年了吧,老夫还以为它早不在了。”刚收拾出个能坐的地方,一缕轻烟便从叶甚的眉心处逸散而出。出现的老者鹤发童颜,仙姿卓然,然而老人家并未睬她,而是自顾自打量起羡仙洞,边摸着下巴感叹不已。
叶甚忍住冒犯的冲动,好脾气地行礼问道:“前辈可就是曾居于此处的那位仙人?”
“抱歉,重见故地,一时失态。”老者的视线总算转回了她身上,凭空坐下,“正是老夫。”
当年还是孤魂野鬼的叶甚飘荡许久,无意发现了这处仙人遗址,并捡漏了本秘籍,名曰《曲线救鬼指南》。书上有言,孤魂野鬼属轮回外之物,不会被那无常爷索去轮回,待几年后鬼气散尽,便彻底消失了。若不想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唯有修仙一条路。然鬼卑而仙尊,天道自是不容鬼身向仙身越阶飞升,故须钻其空,以迂回之道修之,先以鬼身凝体为灵,再以灵体修仙得道,此可称之为:曲线救鬼。
之后多年,叶甚一步步按照指示,鬼身凝体,再行灵修,拼命修炼百年后终有所成,飞升在即,虽一路坎坷,倒算正常无虞。
直到她在飞升中被天雷劈了个外焦里嫩,醒来后便发现自己沉在那湖底。
“敢问前辈,为何我会以原身苏醒?”叶甚心沉了沉,试探开口,“这是否……与您唯一在秘籍中未言明的天劫有关?”
“不愧是捡到老夫凡间遗物的有缘人,好一个心思敏锐的丫头。”老者面露欣赏之色,显是承认了叶甚的猜测。
“那你当从一开始便明白,此道非常道,只是绝路下不得已而行之。强行逆正道飞升,所经历的天劫必非寻常。天机虽不可泄,但老夫千年前既渡劫成功,飞升前还是悄悄封印了一缕神识在这秘籍当中。如若后世有缘之人能拾得此物,并修至最后一步,天雷自会劈开封印,神识与本体相通,老夫纵在仙界亦能指点一二。”
叶甚登时感激涕零:“多谢前辈!”
“先搞清楚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再谢也不迟。”老者摆手长叹,面色复杂,“仙籍何其严谨,飞升只能由原身亲自经历,至于你鬼身凝成的灵体,天雷已灼烧殆尽,并将你的魂魄遣送回了三逆之劫所在的时间点。而这三逆之劫,便是你逆天道飞升必须经历的天劫。”
“三逆之劫?”
“既是逆天飞升,渡劫也会将‘逆’之一字贯彻到底。所谓三逆,即逆人、逆众、逆己。”
“逆人、逆众、逆己?意思是,改变一个人、一群人和……我自己?”
“不错。其实三逆之劫中,逆己才是最难的,也是你曲线救鬼仙途的终焉。逆天须逆己,逆己方逆天,逆天固不易,逆己实更难啊。”老者摇头晃脑现来了首打油诗。
叶甚翻来覆去看着自己渐露活人血色的手,指向不成人形的脸问道:“什么叫改变我自己?私以为我这模样已经改变够大了。”
“老夫方才不都说了,你这皮囊只是水里泡太久,不日便可恢复。至于逆己嘛……”老者掸了掸长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起身倒退了一丈远,才继续说下去,“你是聪慧之人,记性想必很好,从你回归原身这个时间点起,接下来都会发生些什么——怎样才算作改变你自己,老夫想你心中有数。”
不,我能不能没数。叶甚暗呼不妙,仍想垂死挣扎一下:“可是……‘我’已经在这了,那我要改变的‘我’怎么还会同时存在?”
“万物相生相克,都有阴阳两面,只是常道下没可能产生交集,就像磁石之间不是相吸便是相斥,而不能既相吸又相斥。但,既行非常道,这没可能便有了可能。不过必须提醒丫头你的是,能同时存在,并不意味着能直接接触,否则……”老者两手成拳做了个相碰撞的手势,和善一笑,“正负相消,两俱湮灭。”
文绉绉的说法,译成白话就是:和过去的自己对着干,干赢了自己就等于干赢了这最后一劫,但又不能和过去的自己简单粗暴地正面干,否则你俩会从同时存在,变为同时不存在。
叶甚:“……”
很好,她这下想听不懂也难了。
管你是哪门子大罗神仙显灵?有道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这天劫是人干的事?”
“你玩我呢?!”
对面的大罗神仙早料到她会是这反应,又战术后仰预先挪后了些,免得被正处于暴躁状态的人溅一身唾沫星子。
他倒懒得介意后辈这般没大没小,好歹把人家拉进这个天坑,开坑的多少也得负点责任:“事已至此,非我所愿……你冷静点。”
“我很冷静。”叶甚起身拍了拍灰,座下青石顷刻碎成齑粉。
“……其实,还有一件事要提醒……”老者讪讪地望着面前的小年轻,似是于心不忍,然而该说的总是要说的。
“你应当感觉得出,相较之前的灵体,你的原身体内仙气大涨吧?这是由于你飞升初期受了天雷锤炼,纵使灵体已毁,但仙力与魂魄伴生,魂魄归位,仙力也只会多不会少。可以说,你现在的身体看似普通人,实则已算是半仙之躯了。”
听及此处,叶甚便知下句开头必有转折。
“但是,在三逆之劫中,你只能作为普通人而渡劫,能不用仙力就尽量不用,至多消耗三成,否则此劫几乎注定失败。因为你每渡过一次逆劫,无论成功与否,都须再挨一道天雷,你须留足仙力才能扛过去。”
叶甚默默在心里掰着手指,一、二、三,加上灵体挨的那道,她上辈子合该是赌咒发过什么五雷轰顶的誓。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诚恳发问:“我明白了,敢问前辈名讳?”
接受现实之快,倒让老者愈发另眼相看,不过还是摆手道:“天机不可泄,说来你我确有些许渊源,故不便多透露。称谓而已,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老夫一贯不在意这些。”
“我修的是前辈遗留的仙法,您说来也算我半个师父了,既如此,我还是以含有相关字眼的称谓叫您吧——”
叶甚击掌作顿悟状,笑得眉眼弯弯:“——坑爹前辈。”
“……”
“记仇得很。”无语半晌,对方叹了口气似是认命道,“坑爹就坑爹吧,反正算起来老夫确实是你的……”
叶甚:“什么?”
“……没什么,确实坑了你行了吧。真是受不了小年轻,一个两个怎都这般脾性……”坑爹前辈袖袍甩得十分无奈,“总之该交代的差不多都交代了,接下来全靠你自己了。若还有不懂之处,在神识里叫……咳,叫我名字就好,但不该说的,老夫也不会多说。”
末了不忘诚恳劝告:“还是那句话,三逆之劫必须由你亲身经历,旁人只能提点一二。”
话音刚落,山谷里传来山鸡的啼鸣,晨曦初露,柔柔地透进这一方天地,将仙人的身影照得愈发虚幻,与这番话倒应景得很。
天光破晓,又换一日新。
叶甚走出羡仙洞,遥望洞外旭日新升,思及洞里物是人非,大为唏嘘:“此地不宜久留,我也该走了,否则再过月余,正好能撞上那个飘荡到这里,捡到那本坑爹秘籍的‘我’。”
“着急去哪?起码这几日你还来得及在这做第一件事。”身影消散前,坑爹前辈忍不住再次友好提醒。
“做什么?”
“躺下。晒太阳。”
“啊?”
“啊什么啊,你看看你这副躯壳,不得暴晒个好几天才能晒回原样?要老夫说,在湖底泡发了不是你的错,出去吓人可就是你的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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