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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天下惟同类可畏


回到客栈,叶甚幽幽吐出结了一路的郁气,由衷感慨道:“也只有这般用情至深的一对道侣,才当得起五峰交口称赞,我迟来一步,总算是见识到了。难怪每每看到小年轻打情骂俏,我们都嫌肉麻,独二师姐一人不以为意——打小看过自家父母如此相处,早习惯了。”

        阮誉自是对此不奇怪,唯有那番“活在当下”的言论让他颇受震动,只不过当前更奇怪另一件事:“销魂咒的存在,甚甚不是早知情么,方才他们自己点破,你何故突然激动?”

        叶甚默了默,纵使其他事情她可以交底,却无论如何不知道自己死过一次还被下了销魂咒这点要从何说起,沉吟片刻她揉了揉眉心,压着怒气道:“知情和亲眼目睹是两码事,看到范以棠这人渣造的孽,我实在气不过。”

        “这倒也是。不过云狐林一行能偶遇卫氏夫妇,总归算得上意外之喜了,只是事后他们魂归天璇的话……”阮誉语气有些无奈,“那之前瞒住卫霁算是白费功夫。连你都气不过,她一旦得知父母被害至这般境地……”

        “所以愁啊,雷刑之下灰飞烟灭,连个发泄的去处都没有,怒极亦是徒劳伤己。”叶甚纠结地转着茶釜中的瓷勺,思绪随袅袅热气一通乱绕,“按理阴阳相隔还能再见上一面,是莫大的幸事。可情况特殊,我真无法肯定,是让二师姐一直这么以为下去更好过,还是一家重聚后面对父母魂飞魄散的结局更好过。”

        “那如果是你的话,你选择前者,还是后者?”

        “当然是后者——哪怕后者更不好过,但那是自己最在乎的人啊,比起这种舒坦,我情愿活在清醒的水深火热里。”叶甚答得痛快,答完又垂下头去,“可那仅仅是我而已。”

        阮誉难得见她这副沮丧的样子,不禁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宽慰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回去后也可以再想办法护住卫氏夫妇的魂魄不散,比如找找有没有秘法破解销魂咒。”

        “但愿有吧。”叶甚泛起苦笑,内心实则不抱希望,倘若此咒有解的话,那她还不第一时间冲?

        抛开诸多烦心的顾虑,她决定还是先把正事摆上桌面来:“云狐林一事,你认为如何解决为佳?”

        “正如你之前所言,最佳之策莫过于解决利益根源,菩提心一恢复,问题自会迎刃而解。否则狐妖一日留在林中,不穷尽最后一粒云灵,争斗永不止息。”阮誉敲击桌面的手指稍作迟疑,“换作其他修士来,大约只能老老实实地一只只捉了赶出林子,办法的确是笨了点,奈何别无选择。”

        叶甚听到此处,便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不过”。

        “不过……”果真如她所料继续道,“我有一个偏门法子,或许可以一试,运气好的话,应该能还众狐第二颗菩提心。”

        “真的?”叶甚当即大喜。

        “唔,约七八成把握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阮誉看着她眼睛遽亮,正是担心万一结果和预想的出了偏差,教这分他偏爱的光彩失了颜色,这是自己决计不愿看到的,“不过此法还有一个条件,恐怕在下有心无力,需要甚甚出面帮忙游说,方能达成。”

        “游说什么?”

        “此法需要一只修为精进的狐妖在旁相助,只是人妖殊途,它们与我们到底异类,感觉这帮手……不太好找。”

        “原来如此,好说好说。”叶甚眼珠一转已有了主意,遂将盛满的热茶向他那边推了过去,指尖拨开缭绕的烟雾,挂着嘻笑反问道,“这有何难?”

        翌日深夜月黑风高之际,两道人影再度闪身进了云狐林,来到约定好的地方。

        其中一道身姿清丽,轻声唤了句“前辈在否”。

        话音在寂静的林间来回晃荡几圈,即见两道鬼影携手现身于人前。

        “卫前辈、邵前辈,晚好,我们已经想出了解决的法子。”叶甚恭敬请道,“就是这法子须得寻只狐妖作帮手,前辈熟悉这片地带,能否拜托你们带路去那白狐的所属领地?”

        卫余晖和邵卿对视一眼,半喜半惊,邵卿忍不住道:“可以自是可以,但……这能行吗?”

        却见叶甚故意耸肩先答了声“不知道”,而后收手一笑径直迈出步子,抬手请他们走在前方引路:“且试它一试,否则焉知不行?”

        要去白狐的所属领地,还得往云狐林深处再走上好一段,因此处林大狐多,长期以来围绕林中心那棵菩提古树,大致分为了三个环形区域。

        天狐妖当仁不让占据最靠内的一环,上次见到的黑狐和白狐往往栖息于次一环,靠外的一环面积最大,则多是各类散狐,以及狐精狐怪在活跃。

        叶甚与阮誉这次无需装成普通路人,自然隐匿起了身形和气息,不用担心会被发现,加之指引,很快便寻到了他们昨日先撞见的那群白狐。

        叶甚观察一番,暗自松了口气,盯紧狐群跟踪了过去,只是负手信步,姿态好生悠闲,像是完全不着急。

        阮誉和卫氏夫妇领会到她的眼神示意,也跟了上去,阮誉见白狐各自散开,俯首触地四处嗅探,几乎埋进了土里:“它们是在找云灵?”

        卫余晖点头道:“不错,云灵为至阴至寒之果,与白日相冲,要深夜才好找。”

        阮誉顿悟,向宛如在散步的那位发问道:“所以非要等到深夜再来,是刻意选在它们觅食的点?”

        “然也——但不止是这个点。”叶甚脚步未停,答得轻快,“我们出面的那个点还没等到,且躲在暗中耐心旁观罢。”

        尽管结交尚短,邵卿已对这位小辈颇生好感,深觉是个难得有趣极了的妙人:“等什么?”

        双耳敏感地捕捉到了等待响起的动静,叶甚眯眼望着包围住这一方林地的浓重夜色,有暗流自远处无声地涌来,引出她唇角一抹上扬的弧度:“等……英雄救狐的机会喽。”

        走着走着,狐群猛地停下不动了。

        妖兽的耳力纵比不上半仙之躯,亦灵敏异常,领头的那只白狐向其它狐妖使了个眼色,众狐围作一团,碧绿色的瞳孔缩成一点,死死盯住前方。

        “要打奉陪,既然来了还不滚出来?”白狐从牙缝中挤出尖啸,“你们黑狐真是祖传的没皮没脸,自己不去找云灵,惯爱跟在屁股后做赖虫!”

        数十只黑狐应声飞窜而出,数量竟比昨日还多上一倍,为首的黑狐眼见敌群色变,愈发有恃无恐起来:“你们白狐倒是牙尖嘴利,可是除了无能狂怒与我们叫叫嚣,昨儿遇到天狐,怎闭紧嘴巴跑得比我们还快?”

        “嘁,五十步笑百步,你们能耐怎不敢去天狐地盘抢?欺软怕硬的孬种!”数量已落下风,气势不能再输,白狐懒得与其逞口舌之快,率先扑咬过去。

        登时狐声嘹亢,倒掀起一阵风沙直欲遮天蔽月,若不出意外,又是一场更惨烈的血战。

        见时机成熟,叶甚遂从怀里掏出一只细筒,拔开塞子,露出里头密密麻麻的冰针,她冲身侧点了点头,三位便从中取了一撮,分头包抄。

        留在原地的叶甚捻起三根冰针,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看着隐隐发黑的针尖,冷笑一声,对准了与领头白狐缠斗的那只黑狐,手腕一转,尽数激射而出。

        那边白狐仅差一寸就能咬住黑狐的喉咙,然那黑狐离白狐的喉咙更近半寸,白狐心一横,抱着同归于尽的亡命心态不躲不闪,只盯紧了对方要害狠咬下去。

        意外的是并没有先感觉到致命的痛楚,反而听见黑狐闷哼一声,狐躯骤僵,白狐来不及细想,当即血口大张,发了狠力咬断黑狐的喉咙,甚至差点将它整个咬得首身分离。

        它踩着黑狐的尸体嘶吼出声,惊喜之余四处张望,发现其它黑狐也陆续出现了这般诡异的状况,本以为要面临的是被逼至绝境的垂死挣扎,眼下形势逆转,倒成了它们奋起反杀。

        剩余的黑狐慢慢察觉不对劲,又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眼见死伤过半,头领已亡,犹豫过后终是觉得犯不着硬碰硬,纷纷选择暂退保命。

        黑狐既撤,也就不用再作那暗箭伤狐的人了。

        叶甚解了隐身诀,耐心待白狐挖出云灵吸饱后,才从黑暗中走出。

        她当着狐群的面倒空了整只筒没用上的冰针,冲领头的那只白狐淡笑道:“我等绝无恶意,可否请您私谈一番?”

        为表诚意,只有一人一狐进了巢穴去协商,阮誉、卫氏夫妇和其它的白狐,均守在外头静静候着。

        不消多时,还是那一人一狐同时走出巢穴,只见人转身对狐颔首行了一礼,狐亦直立对人抱了抱前爪。

        叶甚打了个响指,朗声招喝道:“走吧,说好了,它们打累了先让它们休整一日,明晚再来也不迟。”

        看到阮誉的眼神里写着“不愧是你”,她便毫不谦虚地龇牙笑笑,用眼神回了一个“不愧是我”。

        出林的路上邵卿好奇问道:“改之怎么说服它的?”

        已渐熟悉某人套路的阮誉直言不讳:“或者说,你答应了白狐什么好处?”

        叶甚作摊手状,答得格外无辜:“也没答应什么天大的好处啊,就是答应事成后,让它们与天狐妖换个地儿住而已。”

        卫余晖和邵卿对视一眼,心道这还不算天大的好处,接着又问:“那届时是打算像今晚这样逼天狐妖退让?”

        “用实力逼退,是很光明正大,但那多累啊,我不干,再说刚刚不都把冰针倒空了,没存货了。”叶甚理直气壮道,“不如直接用第二颗菩提心威胁天狐妖,它们敢不退,这回轮到我,可不会学之前那位盗亦有道——我连种子都不给它们留下。”

        卫余晖:“……”

        邵卿:“……”

        阮誉固然早不再被她这副恶人风格所惊,却忍俊不禁:“所以这出英雄救狐的戏码,是为了说服它愿意相信我们?”

        “那可远远不够。事实上这么短的时间,充其量能让它相信我们并非敌人,而不一定是能助它们解决困境的人。”叶甚摇摇头,“真正说服它交付信任、肯做帮手的,是‘怕’。”

        “怕?怕我们出手攻击的对象变成它?”

        “不。”叶甚止步,回望了一眼身后的云狐林,然后抬起左右两只手,握成拳轻轻碰了一下,“怕它的同类。”

        见他们神情仍是不解,她笑了笑:“为什么会觉得,比起同类,我们这些异类更值得狐妖惧怕?”

        “确实,我们人类比狐妖更强、更聪明,貌似更具威胁,然而恰恰是同类,才有相同的需求和弱点,才有真正意义上的利益冲突,才会使得在冲突中不占优势者,时刻感受到弱肉强食的无力,这种源于无力的惧怕,是只有同类能做到的——”

        “无论是天狐妖还是黑狐,白狐都苦受同类倾轧已久,一旦有了翻身的机会,怎舍得不抓住?”

        言尽于此,叶甚复又遥望邺京的方向,笑意渐渐被夜风吹凉了下去。

        这就好比……看上去人与妖魔鬼怪纷争不止,但自古以来,争斗最多的,最不死不休的,永远是人与人自己。

        所谓天下惟同类可畏也,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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