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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裂隙(四)


跳下去吗?

        他慢慢蹲下来,用手触摸裂隙的边缘,是泥土下是坚硬的岩石,粗糙冷硬,一股股寒气化作丝丝缕缕的白雾,从裂隙中漂浮出来。

        好冷。

        处于阴阳裂中的泾阳坡,无论是妖是人,活的已经奔逃,逃不掉的已经被他所杀,四面一片死寂,只余他一人。

        跳下去吧。

        把阿姐和凌妙妙救上来,先救上来,再算总账。

        他肩上伤口还在渗血,滴滴答答,滴落在灰白的岩石上,茫然地笑了。阿姐是素来不听他的,可凌妙妙跑什么呢?

        她难道不知道,她柳拂衣,不过是一厢情愿,感动不了别人分毫……即使如此,她也不听他一言。

        让她别跟来,她迈腿便来。

        让她在树林里等,她偏要乱跑。

        让她等一等,她理都不理,径自往裂隙里跳。

        难道要打断手脚,绑在他身边,才可以听话么?

        ……

        邪术的劲头已经过去,就好像吃了兴奋剂的运动员,熬过了药效,他在茫茫的夜色中,又冷又倦,小腿轻微地抽搐着,连带半边身子也轻轻颤抖起来。

        骤然,轰隆隆的声音沿着大地传来,如同一穿闷雷从地下炸响。

        天旋地转,一股巨大的力量即刻将他甩离裂隙几丈远,仿佛巨人的手掌,不怀好意地玩弄着掌心一只小小的雨燕。

        他几乎是立刻借力再次腾空,脱离了桎梏,身经百战的捉妖柄,顾不上疲累,再次披甲上阵。

        望见地下,他脸色骤变,直接向裂隙俯冲过去。几乎是同时,环绕泾阳坡的远山隆隆作响,离他们最近的一座,开始崩裂,硕大的石块,像雨点一般朝他砸过来来。

        “轰隆隆隆……”

        裂隙正在缓缓闭合。

        幻妖说的没错,这泾阳坡的山水树木,皆为她所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即便慕声能够一击杀死所有有生命的妖物,但没生命乃至孕育生命的天和地,他无法掌握,更不可能脱出。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

        鲜血越聚越多,几乎汇聚成溪流,兜在衣服上,先是一滴滴,随即变成一股细流。他被甩到地上,打了个滚咬牙爬起来,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甜腻的味道笼罩了周围的空气。

        他撑着地面的指节发白颤抖,努力支撑着身体,浑身上下都湿淋淋的,如同溺水的人,绝望地盯住裂隙的位置。

        裂隙早已合上,徒留一道纤细如蛇的痕迹,像是嘲笑的嘴。

        裂隙之下,是一座阴寒的地宫,有着高高的殿顶,墙壁每隔几步有一个凹陷,保存着幽绿的火种。

        凌妙妙跟着慕瑶安稳落地,几步追上了她:“慕姐姐你没事吧?”

        慕瑶骤然回头,抢先抓住了她的手,神色严肃:“你怎么也下来了?下面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她有些慌乱,几张符纸捏在手里,手都有些抖,抓着凌妙妙的肩膀,笃定道:“我送你上去。”

        “不用,我不上去……”凌妙妙使劲摇头。

        不是她非要下来,让她留在上面,她实在无法承受黑莲花的盛怒,就算他没看清姐姐是她推下去的,也难保不会迁怒。

        要跳,干脆一起跳好了……都跳下去了,他就没人怨了。反正她有系统防身,暂时不怕危险。

        就是不知道,他一个人在上面情况怎么样,能不能变通一点,领略她那句“保命要紧”的精髓……

        慕瑶急了:“别任性。这是幻妖的地盘,下面处处都是机关,我自己都不确定能全身而退,护不住你怎么办?”

        妙妙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头摇得像拨浪鼓:“我真的没事,慕姐姐,我……我运气好,轻易死不了的。”

        “……”慕瑶气得踱了几步,转头再次扶住了她的肩,那双美丽而清冷的眼睛严肃认真地望着她,“你就当是帮我一个忙,好吗?阿声一个人在上面,我怕他做傻事,你上去看着他……”

        凌妙妙的头摇得更厉害了:“慕姐姐,我要救柳大哥……”

        慕瑶刚要开口,地面轰隆隆一阵颤抖,二人齐齐仰头望去,只见头顶遥远的“一线天”越缩越窄,连夜空上的星星都黯淡无光,几乎看不到了。

        黑暗如大网,兜头盖脸地撒下来,就要将她们笼罩。

        “裂隙要闭合了!”慕瑶脸色急变,搂住妙妙的腰,咬住牙,想要借力将她送上去。

        没想到这个刹那,一道利斧般的寒光从天而降,眼看就要劈到她们身上。

        慕瑶瞳孔急剧放大。

        这样下了死手的攻击,恐怕是幻妖送给她们的第一道大礼,她若在宝物盈满,气力正盛的时候,方能稳稳接住一击,可是现在,她猝不及防,还有一个手无寸铁的凌妙妙,她这一挡,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

        来不及了。

        她猛地转身,想和凌妙妙换换位置,先拿收妖柄挡一挡,未料那少女使劲抱着她的腰,坚持挡在她前面,咬牙道:“慕姐姐先别动……”

        白光猛地落下,如同斩首的铡刀,又快又狠,“倏”地一声,一道水蓝色的火焰猛地蹿出,刹那间将凌妙妙包裹在其中,又因为她紧紧抱着慕瑶,二人陷入蓝焰的掩盖之下。

        一蓝一百在空中对撞,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巨大的能量炸开,光芒刺目,整个画面都发白了,随后,一切尘埃落定,地宫还是那个地宫,幽绿的火焰阴森森地照着地面,空气中只飘飞着几点蓝色的火星。

        化险为夷,地宫中只余两人交叠的喘息声,妙妙放开慕瑶,开始虚脱地揉自己被晃花的眼睛。

        许久,慕瑶才有些犹疑地问:“妙妙,你身上那是什么东西?”

        “呃……”凌妙妙陷入沉思。

        她该怎么给慕瑶解释系统的护体蓝焰?

        慕瑶没有等她回话,径自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妙妙借着冷色调的光一看,有点眼熟,是个扎着细细白丝带的秋香色香囊。

        她下意识地往自己腰间摸,只摸到一小节粗糙的断口。

        黑莲花用法术亲手给她挂上的香囊,走哪跟哪,自动打结,还是死结。她卸了无数次,换了无数件衣服,都没能摆脱,她觉得搁在外面奇怪,只好将它盖在了袄子下面,平素不露出来。

        现在……却这么轻而易举地断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慕瑶纤细的手指捏着那香囊,摩挲了几下,面色有些古怪:“这个香囊……哪里来的?”

        “我……”妙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睫毛颤得厉害,“我路上捡的。”

        慕瑶抬眼看她一眼,随即飞快地解开了系着香囊的白色丝带,将里面的干花一把一把地往出掏。

        妙妙有些震惊地看着她的动作,瞠目结舌地看见她从一堆干花里面,掏出了一张折成小块的符纸。

        慕瑶将符纸展开,澄黄的符纸上面,红艳艳的一片,她的脸色霎时惨白。

        “慕姐姐……怎么了?”妙妙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半晌,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香囊里,怎么有符纸呀?”

        慕瑶捏着符纸,给她看上面繁复的字迹,笔触粗细不一,有的地方鲜红,有的地方发褐,是沾着指上鲜血写的。

        她看着那符纸,目光格外复杂:“反写符。”

        凌妙妙脑中嗡嗡作响,黑莲花强行塞给她的香囊里,藏了一张反写符?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试探道:“那……刚才那个蓝色火焰……”

        “方才那个,正是它的手笔。”慕瑶的脸色仍然称不上好,“这张反写符,感知感应杀念,借力打力。一旦觉察到攻击里带着杀意,便立即奏效……以恶止恶。”

        她满脸复杂地将符纸塞进香囊里,递给了凌妙妙,指尖微微颤着:“若是平时,我定然将它销毁,可是你捡的邪物,却阴差阳错做了你的护身符……”

        她欲言又止,不再说话了。

        妙妙接过来,把拿出来的干花一点点塞回去,又把它塞成一个圆滚滚、鼓囊囊的模样,展了展香囊角,在指尖拎着晃了晃,低头嘟囔道:“……可是我系在身上好好的,不知怎么竟然掉了。”

        “这张反写符已经没用了,所以香囊会断开。”慕瑶解释道,“幻妖并非平常妖物,是天地孕育之灵,死人怨念做芯,它的攻击能量极大,捉妖人都很难抵挡,刚才那一挡,已经超出它的极限,是以两败俱伤。”

        凌妙妙沉默地将断开的小香囊揣进了自己怀里,又拿指头戳了戳,仿佛在戳黑莲花圆滚滚白生生的脑门。

        ……安生点吧,以后。

        做个普普通通的表里如一的香囊。

        晨光熹微,少年半倚着树干,在凌晨的清寒中醒来,睫毛上落下了第一丝微光。

        鸟叫声渐渐清晰起来,阴阳裂在旋转,慢慢转换到了光明的一端。世界由黑白两色,恢复五彩缤纷。

        身上的伤口缓慢地开始愈合,伤口处的血液也不再流淌,他的嘴唇微微发白干裂,感觉到头重若千金,昏昏沉沉,他晃了晃头,呼出几缕炙热的空气。

        头晕目眩,大约是在发烧。

        上一次生病,似乎还是在小时候,慕瑶出门历练,他又惹恼了白怡蓉,被一个人在柴房里,靠着一桶冰水捱过了一周。

        后来,他的忍耐力变得极强,平素不露声色,别人发现不了异样,也不敢仔细打量。

        再后来,身旁多了个火眼金睛的女孩,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将他看穿。

        动不动就拿冰凉的手拭他的额头,摸他的衣服够不够厚,问他手腕上的伤哪里来的……问他淌水过河凉不凉。

        他慌张又恼怒。

        ……也贪恋。

        他睫毛低垂,手指攀上发顶,一点一点将塌下来的头发扎上去,又将发带系牢。

        ……即使是紧箍咒,他不是还得照样引颈就戮,主动钻入牢笼,任别人用缰绳牢牢控制着他,压抑着他……

        他本是个怪物,不为世人所容,从不敢露出真面目。

        如果这样,可以被接受的话,那就这样吧。

        一辈子这样……也无所谓……

        大树落下几片叶子,从他衣袍上滚落,太阳在渐渐升起,他一步一步迈入溪边,用水一点点洗去头发上的血渍,身上一阵阵的发冷。

        他犹豫了一下,泡进了冰冷的溪水中,脚步踉跄着,几乎是整个人翻了进去,激起了水花。

        流淌的溪水带上了丝丝缕缕的红。

        他的发梢上滴滴答答散落着水珠,睫羽轻颤,开始在水中不自知地打着寒战。

        还觉得冷,还觉得痛……就暂时不会死。

        水中有一只手,划开波浪过来,慢慢攀上了他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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