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祭司


[快闻,这个两脚怪幼崽身上有蜜的味道]

        [我知道了,它不是采花贼,是更可恶的偷蜜贼]

        蜂白:

        若非发不出蜜蜂的语言,她早就回怼过去了。忍住扔石头的冲动,要是被人看见她当街砸蜜蜂就麻烦了。

        走在房檐下的阴影里,蜂白从路人闲谈中了解到今年的旅客大概明天就能到,这意味着全村已进入预备接客状态,针对外来者的旅店重新开张,挂上欢迎来客的鲜红横幅。

        妇女们将亲手制作的小物件摆上店面,这些在本地用于哄小孩的玩具可以卖出远超出本身价值的价格,且外来的游客们非常喜欢具有地方特色的蜜蜂形或正六棱形的小玩意儿,年年都一抢而空。

        比平常更为熙熙攘攘的街道充斥着欢声笑语,村民们像是一窝窝勤劳的蜜蜂倾巢出动,间或夹带欢笑的豪迈吆喝听上去如同蜂类工作时的嗡鸣。沐浴在阳光中来往奔波的村民,他们无一例外拥有纯白如雪的发,散发的朝气与活力融化进晨间的朝阳,播撒着家庭的温馨。

        蜂白停下脚步,静静看着人们忙碌的身影,阳光无法穿透屋瓦,暗沉的色调打在少女漆黑如夜的发上,卷翘的发梢似乎低垂些许。

        与世隔绝的一线晨昏间,她仰着头,身在影中,微笑依旧,却几无温度。

        蜜金色瞳仁倒映着村中欢快的一幕,一名青年目光扫过来,对上蜂白淡金的眼时,恶狠狠瞪了她一下,随即厌恶地别过头去,加快步子离开。

        算了,她刚刚居然会有点羡慕,还希望融入这里,果然这点情绪都喂狗好了。

        她同样迈开步伐,迈得比先前还要快些,熟稔地闪进一个拐角小巷。

        小巷终日不透光,左右墙面剥落下一块块斑驳的石灰,氤氲水汽的潮湿角落里蔓延开斑斑点点的墨绿苔藓。村子无处不存在花,一簇簇墨蓝色的不知名小花在巷子的角角落落里挣扎着盛开,好像整个村落的暗色都聚集在不见光的巷子中,与亮色的巷外割裂成两个毫不相关又密切关联的世界。

        蜂白踢开碎石块,小石块砸到墙上,落入柔软的苔藓里,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径直走向巷子深处的一扇门前,抬手按照轻、重、轻的规律敲了三下门。

        “我在,进来吧。”

        门内传来清冷的女声,年纪不大,听起来与蜂白年龄相仿。她拧开门踏入屋内,屋子正中间坐着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纯白少女。

        长长的白发编成一条垂至腰间的麻花辫,少女身披以白为底色、烫烙着淡金色正六边形蜂巢纹路的长袍,两处肩膀下大约一拳距离的位置各自织着轻薄的半透明白纱,从肩胛朦朦胧胧地披到大腿中部,带有一种说不出的神圣感,乍一眼如同昆虫特有的蝉翼,更准确地说,这件长袍像是仿照蜜蜂背部结构制作而出的。

        她就这么坐在屋里,整个屋子都仿佛亮起光辉。

        如若神女降世。

        蜂白收敛表情,低了低头,“祭司大人。”

        祭司少女微不可查地皱眉,站起身,语气平淡中裹着轻微的不赞同,“不要这么叫我,蜂白。”

        “当然咯,蜂祁。”眨眼间扬出一个极其灿烂的笑,蜂白轻快地跳到少女面前,瘦瘦小小的身子比少女矮了半个头。她踮起脚凑近蜂祁神色平淡的脸,笑眯眯的样子犹如一只狐狸,“怎么样,有没有被骗到?你心里一定吓了一跳吧——一起长大的朋友突然恭恭敬敬地喊你‘祭司大人’。哈哈哈哈哈哈换位思考下我会伤心得不得了的。”

        “别闹。”拨开蜂白额前的碎发,蜂祁用食指点点黑发少女光洁的额头,轻轻推开凑得过近的脸,“今天你又偷东西了?”

        “咦?你怎么知道?难道蜂祁暗恋我所以跟踪我?”

        没理会不着调的后半句,蜂祁指着耳朵,“蜜蜂告诉我的。”

        蜜蜂蜂白不动声色地敛了敛笑意,寻常人听不到蜜蜂说话,照理来说,唯有祭司才能听懂蜜蜂的语言。

        本应是这样。

        “你们今年也没找到第十祭司吗?”

        蜂神祭司一共有十位,现在却只有九位。

        每隔五十年,蜂神会诞下十位神子,十位神子降临世间挑选十名祭司,祭司不分高低,以时间为顺序从大祭司开始往下排。

        今年已经是选祭轮回的第三年,九名祭司已然归位,却迟迟不见第十祭司。若不是与蜂神沟通过,确认神子共有十位,她们险些误以为这次的五十年只有九名祭司。

        蜂祁摇摇头,“没,我们还在找第十祭司。”

        “哦。”蜂白扯扯外套衣角,毫无诚意地加了句,“你们加油。”

        “蜂白,寻找祭司是全村人的事,你也要留意下”

        “好好好,我是村民,估计你们只会在这种时候承认我是蜂家人了。”蜂白开始后悔自己干嘛没事提这茬,有些烦躁地扒拉脑袋,头顶翘起的一撮呆毛顽强地晃晃悠悠。

        “不说这个了。明天蜂岛要开放了,你帮帮我,好吗?”

        蜂祁垂下眼帘,对蜂白的问话避而不谈,无声注视着眼前看似笑容开朗的少女,抿起淡色的嘴唇。蜂白迎着白发祭司复杂深意的目光,两手叠在脑后,坦坦荡荡回以一成不变的笑,从蜂祁的角度完全看不出丝毫阴霾,仿佛她口中的“帮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定要这样吗?”祭司清冷的声音捎着淡淡苦涩,“你明知我不会帮你的。”

        蜂白想出岛,想离开这个村子,一直都想。蜂祁是明白的。

        “大祭司不会帮一个小乞丐,但蜂祁会帮助蜂白。”似乎不受蜂祁的情绪影响,蜂白眨眨眼,淡金的瞳眸盛满期待的小星星,“就像小时候那样。”

        “我们都长大了。”

        蜂祁偏过头,错开蜂白闪闪发亮的殷切眼神,“和以前一样,等第十祭司归位我就帮你。”

        黑发少女唇角的弧度僵硬一瞬,有那么一刻,蜂白以为这位从小玩到大的朋友看破了她藏得最深的秘密,以狡猾的话术要挟她留在蜂岛。

        偏着脑袋,祭司没看见蜂白瞬间的表情变化,耳边响起刻意压成中性的少年音,“每年都是这套说辞,蜂祁就不能换点别的嘛。”

        尾音微微上扬,属于少女的清脆声线如黄莺婉转,升调的语气词缀着俏皮。

        “蜂白,在我面前不用伪装。”

        对上祭司认真的眼睛,蜂白淡去些许笑容,泄气地努努嘴,“切,蜂祁你是块木头吗?这叫讨喜。”

        “不要在我面前讨喜。”

        蜂白:“你认真的吗?”

        这已经不是木头能形容的了,明明小时候还是挺机灵一小孩,长大后怎么变得固执又古板?成为祭司都会变成这种性格吗?

        本该是尴尬的场面,蜂祁板着脸的严肃表情却硬生生让蜂白生出面对父母的错觉。

        “你一定要出岛吗?”

        感受到肩上的重量,蜂白轻描淡写地拍掉蜂祁的双手,转过身,淡淡地“嗯”了声。

        刘海细碎,许久未修剪过而过长,这么窸窸窣窣落到眼前,投下的阴影盖去眼底的落寞。

        “嗯,一定要。”

        梦呓般轻飘飘的语气,透着不容忽视的坚决。

        身后人像是动了动,鞋底与木板地面的摩擦声、袍与纱擦蹭的声音在安静的小破屋里清晰可辨。这里是蜂白和蜂祁的秘密基地,小时候是,长大依然是。

        她听到一声妥协似的叹息。

        蜂白太瘦了,瘦小得不像十五岁的少女,常年缺乏营养使得她发育迟缓,矮矮小小的个子更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她瘦削的身形裹在外套里,不合身的宽大外套衬得身子格外脆弱单薄,蜂祁不由心里一酸,伸手便想将挚友的身体抱入怀内。

        “好吧。”遽然想到自己已成祭司,不能像儿时那样随意拥抱别人,纯白的祭袍犹如枷锁,锁住一颗柔软的心。蜂祁默默收回伸在半空的手,袍袖垂下,拂起一道雪白的弧,“明年,第十祭司肯定会出来。下一年的开放日,我帮你出岛。”

        “为什么是明年?”

        “神子附身凡人需要同调时间,度过磨合期的祭司必须饮下蜂神蜜酒才能顺利进入下一层状态,否则将承受来自神子的惩罚。”

        居然还会这样吗?果然,她的预感是正确的。蜂白眼神暗了暗,语调依旧轻快,“这样吗?希望第十祭司能快点出来,因为没获得蜜酒而受到惩罚也太惨了。不过仁慈的神子居然会降下惩罚,真叫人吃惊。”

        “未按时归位的祭司将蒙受噬咬之痛,作为欺瞒蜂神的报应,这是她应得的。”

        说这话时,蜂祁本就清冷的语气低了一两度,显得格外冰凉。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好好帮你寻找第十祭司的,一言为定。你也快回去忙吧,被发现大祭司长时间不在祭司殿可不太好。”

        打着不靠谱的哈哈,蜂白回过身,笑容灿烂依旧,深入骨髓的漫不经心带给她一种奇异的魅力,唇角浅浅勾扬的角像蝴蝶落下一吻。蜂祁晃了晃神,若蜂白真是男生,或许能迷到不少同龄女生。

        然而越是这样,她心里越不是滋味。她们一起长大,小时候的蜂白像匹狼,现在却磨平棱角,成了一只善于骗人的狐狸。

        不,或许棱角从来没磨去,只是藏得更深了。面对熟人,蜂白时常无意识卸下面具,爽朗的微笑面具背后是一双闪着冷漠的金眼,寂到骨子里。

        “好,保重。”

        目送蜂祁离开,蜂白倏地沉下面色,一点一点攥紧拳头,脸上的阴郁几乎能滴出水来。

        今年,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她就是死,也不会做这个第十祭司。

        第二天。

        早早起床洗漱,蜂白攀上村外临海的一处悬崖,站在大石头上朝海面遥遥眺望。

        海风如同一只巨大的无形之手,自海洋朝悬崖上的渺小人影猛烈推来,蜂白顶着大风眯起眼,纤瘦的身子竹竿似杵在石头上,不可避免地摇摆几下,最终艰难站定。飘扬的宽大外套在风中猎猎作响,气流倒灌进袖口拉扯出张牙舞爪的形状,她不得不拢过衣袖,这才避免纷扰。

        该庆幸自己是短发吗?如果是长发,想必乱发打脸的滋味绝对不好受。

        眯起眼,蓝色调模糊了海与天的界限,荡漾的海平线延伸出仿若无尽的画布。画布上下皆是蔚蓝,上边更轻、更通透,抹上几朵软嫩的白,高而渺,一触即漾;下边波澜起伏,平缓的波浪定格在渺远的天地画卷,翻着浪花拍碎在空灵的碧蓝琉璃上,碎成始终萦绕耳畔的哗啦啦。喧嚣的自然实质总是祥和而伟大的,放眼望去,令人油然而生出一种旷远的敬畏。

        看得久了,思绪也恍恍惚惚地开阔了,蜂白不禁猜想,或许正在飘动的不是海浪,而是站在悬崖上的她。

        忽然间,远方的海平面压上一粒渺小的黑点,它是那么小,在无垠海线间就像不起眼的一只逗号,或许能短暂隔开一条完整的线,但终究不能长存在亘古的永恒事物中。开始不过芝麻大小,渐渐地,黑点放大成黄豆大小,它艰辛地碾过波浪,又像被海洋本身温柔地托举着。

        海声与风声共奏,自然插入人类科技的间奏,隐隐飘来的轮船汽笛携着陌生旅人的笑谈,一下将蜂白从深刻的空灵遐想拉回人类社会。

        少女眼底腾起明亮的焰火,名为希望的光不顾一切地熊熊燃烧,她握紧袖管,指甲隔着布料掐在手心,久久凝视着渐行渐近的船只。

        “终于来了啊。”

        无人听晓的话语卷进海风,溃散成泡沫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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