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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议将来长辈多关切 巧盘算…


  车倌儿老赵在那日王正阳与老陈来过的田庄

  田庄的打谷场上,北面是牲口棚和人住的窝棚,西面的棚里堆着草料和农具等杂物。

  老赵精干的矮个儿,粗布唐巾脑后耷拉大半,扁脸,下巴往前撅,嘴一动露两颗兔牙。

  正从打谷场东北角的土丘取土,驴车拉到东南角卸下,把场院垫得更方正些。

  王正阳跟他说:“大叔,老爷让我来跟你学赶车,这几日便要学会。”

  老赵抬胳膊抹了把汗,袖口已磨得毛绒绒,几条粗线在袖口坠着。

  打量着王正阳,“你就是新来的小伙计?都说小后生吃饭一个顶仨,合着就是你。这自是好,你来我省些劲。”

  说着,眼里带着满满的疑问,“那里还有把铲,你去拿”,他下巴往矮棚那边示意了一下。

  装满一车土,老赵让王正阳站到车辕里手。

  王正阳学着高老爷喊了声“驾”,那大骟驴规矩地站着一动不动,便一手拽车辕一手推,毛驴只是被推得向前挪了一下,又不动了。



  老赵看着有趣儿,嘿嘿笑着,“你好大劲啊,哪有推着牲口走的。”

  笑了一会儿,“你那是赶大牲口,赶驴走起要喊‘哒’。”

  王正阳手把车辕,“哒”了一声,果然驴奋力起步往前。

  只是这驴已在此拉了几日车,知道怎么走,无需王正阳赶,只需喊一声“哒”,到了东南角便自己停下,剩下就是装车、卸车了。

  老赵见王正阳力气大,装车、卸车快,爽性拄着铲一边看着,却见他三下两下便是一车,不一会儿,驴身上出了汗。

  “小后生,你这么干活儿不行,你有事没事,驴受不了。干活要有个谋划,既要出活儿,第二日人和牲口还能好使唤。人乏了第二日干不动,老爷骂你、扣工钱活该。牲口出汗多,伤了风,要躺倒剥了皮,干三、五年长工,工钱还不够给老爷顶驴哩。”

  王正阳放慢了手脚。老赵将他的来历问了个全,王正阳也学着问他,原来老赵是给高老爷赶马车的。

  “年轻时候跟着老爷出里往外,这些年老爷见得都是贵人,咱一个庄户老汉,老爷用得不顺手,派到田庄来干点儿轻巧活儿。”

  日头落下的时候,老赵说:“今儿就到这儿,我给长工们做饭去。你愿意住这儿,就跟我打下手铡两下草,不愿住就回去。”

  王正阳说:“我还得回去扫院哩。”没好意思说,还得给三个院儿倒净桶。



  第二日,王正阳做完杂活便来找老赵,赶吃饭前再回。想着老爷让他学赶马车,而这是驴车,请教老赵。

  “牲口都是调教出来的,再灵的牲口你不调教,它不知你让干啥。你别硬打它,调教几天它就记住了。说起来,马、骡、驴都差不多……。”

  老赵让王正阳赶着空车在打谷场绕了几圈儿,几回便学会了。

  “赶车算不得手艺,多赶几天就会了。就是远道别出事,不能给东家把牲口、货撂半道上。要是给老爷贴身赶车,那要走得又快又稳,别颠得老爷骂你。”说完,老赵又嘿嘿笑了。

  王正阳哪里会想这些,“老爷只让我来学赶车,别的没说。”

  老赵摇摇头,“咱俩都赶车,你穿得干净体面,我就灰头土脸,往后你是跟老爷出去见世面的。”

  从脚店门口过,王正阳想进去,但想起玉环姑一听说他在高老爷家做伙计不乐意的样子,又有点儿犯怵。

  第三日,王正阳没忍住,进去坐了会儿。

  不出所料,玉环姑又急了,“咱家犯不上给他拉土送粪,我让你姑父与你爹说,和你姑父做伴儿去。”

  袁大叔伸着耳朵听明白了怎么回事,也睁大眼,“什么,给他们拉土送粪?我与你奶奶眼看动不了了,你姑家又有生意,你就来我这里,挣多挣少都归你。”



  王正阳说:“我问问我爹。”

  这一日后半晌,太阳将落未落。

  东外城街上,只有零星的人沿街瞧着两边的店铺,回家前捎点儿东西。

  莫耀祖的棉纱店已罩在东城墙的阴影里,他一脚门外张望着,见王进福自北面背着手过来,喊道:“大哥,进来坐会儿。”

  王进福想着天黑前回家,姜桂枝自儿子去了高老爷家,总是想得慌。

  便回道:“你嫂子一人在家哩,我早点儿回,不进去了。”

  这时赵俭从门里露出脸,“大哥,晚上咱哥儿仨一起喝点儿,有事与你商量。”

  王进福:“没见小红马,咋过来的?”

  赵俭:“我这腿脚,不骑马便坐轿呗。”

  三人在南关的一个小酒馆儿点了几个菜、一壶酒。



  王进福问:“啥事这么吞吞吐吐的?”

  赵俭嘿嘿一笑,“耀祖,我二人先敬大哥一杯。”

  一杯酒下肚,吃了几口菜,赵俭道:“耀祖,你先跟大哥说吧。”

  莫耀祖:“大哥,听说你让阳儿给高家当伙计去了?”

  王进福:“是,年刚一过我就让他去了。半大小儿,整日在家无所事事,舞刀弄棒的,不如学些谋生手艺。”

  莫耀祖:“这事应先跟我哥儿俩商量,阳儿虽不是我俩的儿,却是当自己的一样,他也跟我们亲,咱们想周全些再看做什么。”

  王进福拖着没与二人说,这一段时日已想好了说辞。

  “这等小事,我没多想。去高老爷绸缎庄,当三年学徒,学学算盘,学学裁布。日后当个大伙计,能挣口饭吃,弱冠之后给他寻门亲,便无所求了。”

  莫耀祖咧着嘴,“大哥如何不问我,算盘有甚难哩,我先前不会,照样在东外城天天揽生意。跟钟大人去陕西,无事便教我几回,不到仨月我便使算盘捋帐了。”

  赵俭附和着,“就是么,大哥。不说耀祖这里,想学算盘,兄弟闭着眼摸个人都能教,犯不上把阳儿交给别人。”



  莫耀祖接过来,“再说卖布,我还不知怎么回事么?识得好赖,会数数便会做。这倒好,把阳儿白白给高金堂使唤三年么。让阳儿跟着我,我们爷儿俩一起干着棉纱店,我再往西安办差,有阳儿管着我也放心,大哥你说哩?”

  赵俭道:“大哥,退一步讲,不愿跟耀祖干,我跟上面老爷疏通一下,到哪个衙门里扫扫院、提提水、干些杂役,也胜似让他白使唤。”

  王进福:“那高老爷说,第一年管吃住两不找,第二年给二钱月例,第三年再长。”

  莫耀祖:“玉环不跟我讲,我还蒙在鼓里。阳儿去田庄拉柴送粪,路过店门口,进去跟家里说的。玉环一着急,我便找了二哥在这里等大哥,咱们再议议这事。”

  赵俭道:“在平阳城挣银子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大哥若不嫌弃,让阳儿跟着我,成年后在刑捕司入册。我看阳儿悟性不错,又有武艺在身,将来定比我混得好。”

  王进福心里何尝没想过,虽说与赵俭处得兄弟仗义,但赵俭的所做,他嘴里不说,心里却不赞成。只不过赵俭干的不是坑害百姓的营生,又让荷儿、张老伯过上了好日子,觉得这个兄弟有情可原。

  当初自己与赵俭做过那一、两回,实在是日子过不下去的无奈之举,要让阳儿跟着赵俭,常年做这种违背官家法条的事,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

  莫耀祖这边,自己爷儿俩给弄丢了三百多两银子,这辈子是补不上了,莫耀祖嘴里不说,不心疼是假的。

  再把儿子放莫耀祖身边,无论干不干事,人家总要给阳儿点儿酬劳,且玉环肯定让多给,这成白吃、白拿耀祖的了,王进福觉得这样太难为情。

  像自己这样,一年十几两工食银,为多得点儿赏银,低三下四说好话,有时别人分给几钱银子,也知道是有了背着官府的勾当,他也不愿阳儿长大如自己一般。



  “二位兄弟所讲,我也想过。只是无论跟你俩谁,与在我家里无甚区别,只在咱自家里转,日后世上立足还是缺些心机。趁咱们还都能看着,让他独自外面揣摸几年,到时你哥儿俩再帮他一把”,王进福举杯敬道。

  赵俭和莫耀祖见说不动王进福,只好说往后且看吧,总归是不能让娃在别处受罪。

  暮春时节,艳阳高照,平阳城内外正是花红柳绿的时候,没有薄棉衣可换的人们,直接换上了夹衣,早晚披着棉衣挡挡寒,白天出苦力一身汗,倒也不觉冷。

  几日后的傍晚,王正阳正要吃饭,张奶娘来喊,说高老爷唤。

  她边走边有点儿诧异地看着王正阳,“正阳,你家里都什么人,爹在衙门当差,姑姑看起来也是殷实人家,如何……”,她忍了一下没往下说。

  王正阳惊诧道:“我姑来了?”

  张奶娘:“可不是,前晌你走了有一会儿,你姑便来了。人高高大大,白净标致,穿得也富贵,说是来看你。我说你田庄去了,她便让我交给你一个包裹。里面是全新的一身细布薄棉衣、一件锦蓝袍、一顶六瓣帽,还有一双粉底鞋。这一身怎么也得二、三两银子。”

  王正阳想起荷儿姑给他买的衣袍,来时娘要给带上。爹说:“去给人家当伙计,穿那么阔气,人家的粗活是让你干,还是不让你干?不干粗活人家要咱做甚。”

  便道:“张奶娘,我在家也不穿这些衣裳,我是来当学徒的。”

  张奶娘接着念叨,“你姑非要见老爷。老爷不在,便要见太太,见了面一顿话,说的太太挺不高兴。”



  王正阳想起玉环姑找义学先生论理的事,“我姑来说啥了?”

  “你姑说,我侄儿在家没干过粗活儿,请老爷、太太多关照。还说若在老爷家只有粗活可干,便让你辞了伙计回家。太太拉下脸,说来这里寻活路都是写了契约的,走不走让她与高老爷讲。”

  王正阳听到这里,觉得或许要离开高家了。

  想着,除了大太太和大小姐,还没人给过自己脸色,高老爷总是笑呵呵地教他这、教他那。

  就是有些想娘,若不让自己回去看娘,便听玉环姑的,背了铺盖走。

  张奶娘的话还没停,“你姑还抢白太太说,你们不是来这里寻活路的,是来学艺的。我看你姑走后,太太气还没顺。你进屋要看老爷、太太的脸色说话,出来去我西厢房拿你的包裹。”

  王正阳在窗下喊:“老爷,我来了。”

  高老爷一家正东屋炕上吃饭,一张朱漆八仙桌,老爷居正中,太太和女儿坐两边。老爷喝的是烧酒,屋里满是酒味儿。

  太太阴着脸,她女儿似乎憋着幸灾乐祸的笑意,王正阳没敢细瞅,作个揖,垂下眼皮听问话。

  “你姑前晌来你知道了?”高老爷伸着筷子夹菜,翻了王正阳一眼。



  王正阳:“刚听张奶娘说来过。”

  高老爷:“你姑说,再让你拉土送粪就让你回去,你是何想法?”

  王正阳不知该怎么回答,“我听我爹的。”

  “你爹是何想法?”高老爷问。

  王正阳:“我爹让我到店铺里当学徒。”

  高老爷道:“我与你讲明,你来当学徒是你爹和我写的契约,你走与留,得你爹与我说了算,你明白否?”

  王正阳:“明白。”

  高老爷鼻子里哼了一声,“契约里写得清楚,第一年干杂活,管吃管住两不找。我派你去田庄是让你学赶车,不是你姑说的,让你去拉土送粪,你要与你家里讲明白。”

  王正阳点点头,他觉得老高爷说得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他得问问玉环姑和爹才知道。

  高老爷喝了口酒,“赶车学得差不多了,以后在家就扫扫院,帮帮老陈,我若出去就给我赶车。眼下就这么布排,你家里人再问起就如此说。”



  王正阳作了揖出来,太太对高老爷抱怨,“要走便走,你还硬留人家做甚。”

  高老爷瞪了大太太一眼,“讲好的第一年白使唤,我凭啥让他走?再说这小后生力气大,街上打个毛贼跟玩儿一样。给我赶车、做伴当挺好,一天就管两、三顿饭,这还不行?”

  王正阳在西厢房窗前喊“张奶娘”,然后进去。

  灯台上点着菜油灯,张奶娘递过玉环姑送来的包裹,“老爷、太太吃完饭我得去收拾,你拿着收好。”

  王正阳说:“张奶娘,我整天干招土的活儿,穿绸缎干甚,杂货屋也没处放,让耗子咬了也备不住,先放你这里稳妥。”

  张奶娘扭身爬到炕上,“那我先给你放炕柜里。”

  瞅着王正阳叹口气,“我那儿要活着也你这么大,刚学会走路便和他爹一起染疫走了。”

  王正阳:“张奶娘,以后有啥费力气的活儿便喊我。”

  张奶娘有些伤感地看着他,“多好的男娃,你爹娘真有福气。”

  听着大太太在正房喊,张奶娘便赶忙出去,王正阳也去外院吃饭。



  第二日一早,王正阳干完宅里的活儿,老陈围裙擦着手走过来,“自你来,老爷便把原来的帮手打发到田里。张奶娘里院,我外院,你里外两头儿。这宅里活无论多少,都是咱三个的,早些回,帮我铡草、提水。”

  王正阳答应了一声,便出明德门往田庄去,远远见三个人影在脚店门口向这边望着。

  王正阳早早认出是爹娘和玉环姑,脚下加力,未到近前先喊“爹娘”,那边姜桂枝换了过年时才穿的葱绿绸衣,一声“阳儿,我的儿。”眼角溢出泪来。

  王正阳跪下,“阳儿给爹娘叩头。”

  姜桂枝抚摸着儿子的头、端详着,除了个头儿长高了些,与原来无二,心里放下不少,“东家待你如何?”

  袁玉环让进店里坐着,袁大叔老两口和关锁都出来了。

  袁大叔扯着嗓子问:“是不是回来便不去了?”

  王进福问:“东家还让你去拉土送粪?”

  王正阳正想与家里商量,还要不要在高家呆下去,便将高老爷的话跟大人说。

  袁玉环:“这么说让你常年伺候他一家老小了,回来跟你姑夫去。”



  王进福心里自有主意,“以为让你去田庄常年下地,如此跟着东家见见世面也好。不想呆也先干一年,咱也不能跟东家不讲信用。”

  见姜桂枝仍是不舍,王进福劝着,“八月十五,便可回家住一、两日。若还放心不下,我带你去高家府上,咱在门外等着,见面说几句话总行吧。”

  见时辰不早,王进福催儿子赶紧去田庄。

  姜桂枝:“既老爷没亏待你,便好好伺候东家。”

  王正阳抹了下泪花,快步往田庄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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