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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八章 王正阳夜半探春花 高老爷…


  春花窸窸窣窣开门又掩了门,依到王正阳怀里,眼泪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淌。

  王正阳觉到了春花鼓鼓的肚子,羞愧、自责涌上心头,连连柔声道:“春花,让你受了大委屈,我该死。”

  春花捂了下他的嘴,牵着他的手往里屋走,边小声道:“不许瞎说,你死了我们娘儿俩咋办?”



  “快后半夜了,你脱了衣裳睡一会儿,我替你守着”,春花轻轻往炕上推他。

  王正阳脱了鞋上炕,怕身上的寒气凉到春花,握着她的手道:“我不能久留,与你说会儿话便走。”

  春花哽咽着压低声音,“我怀你的娃、被休回家,都是自找的,我不后悔。可你凶事、恶事屁股后头跟着,爹说你连害了七、八条人命,这是怎么回事?”

  王正阳一时不知如何解释,“二太太不是我杀的,是他们跟着我,我到哪里,他们便杀人到哪里。我家脚店的关锁、二太太、饭馆掌柜都是这么死的。如此我也不敢来见你,带着荷儿姑躲了出去。”

  春花:“那回与你去尧庙的荷儿姑?”

  王正阳:“正是,我赵叔被他们杀害,就剩我俩相依为命。”

  二人话多得一时说不完。王正阳道:

  “春花,拣要紧的讲。我此去洛阳,短则数月,长则两、三年,说不定我回时咱娃都会走了。我不在,多大的委屈你都忍着,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春花:“我已然这样,无甚怕的,只是你要早回来,莫出了凶事,把我们娘儿俩坑了。”

  王正阳:“我会小心,有了你们,我怎么敢死。”



  春花:“自被休回家,我爹就没给过好脸色”,春花说着,将头埋进王正阳胸前又哭起来。

  王正阳长长地叹息着,春花又说:“奶娘每日给我做几样儿饭菜送过来,我娘劝我多吃些;还有二花亲娘没了,我常和她做伴儿。”

  王正阳:“眼下我身无分文,需一笔盘缠,最好是金子,便于携带。”

  春花:“我的几件衣裳、几样首饰也换不了几锭银。”

  王正阳觉得自己的手不太凉了,隔着衣裳摸着春花的肚子。

  “别着急,金银我有,就是一时取着不方便。”

  春花解开怀,“你摸摸,你的娃。”

  王正阳一摸热乎乎、圆鼓鼓,慌忙拿开,把衣襟捂上,“快穿好,莫受凉。”

  春花穿好衣衫,“你不必耽搁,我这就找爹娘去要,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王正阳:“我是否与你一起过去?”



  春花:“我先过去说。”

  高老爷这几年的时运是一日不如一日,三太太和长工私奔,让他好长时日觉得在平阳城抬不起头来。

  他往洛阳也跑不动了,生意自然不似往年红火。

  平阳府的大小官吏从上到下换了一茬儿,他的官家生意也开始不顺手。

  更让他面上无光的是宝贝女儿被夫家休回,原因竟是怀了别人的娃。让他目瞪口呆的是娃竟然是他家曾经的伙计的。

  二太太被杀,则让他感到愤怒。

  “我高金堂门风坏了,总出这种孽障”,他恶狠狠地骂着。他不喝酒心里堵得难受,一喝酒便醉,醉了便摔东西骂人。

  大太太劝道:“原本看他俩有过眉眼来往,却是没想到都嫁出去了,还出这种事。事已至此,肚里的娃也有你的骨血,若生下来是个男娃,就姓了高。”

  高老爷:“王正阳那狗东西咋办,难道我给他养儿,大了去叫他爹?想得美。我宁可生下了捏死,也不让他得逞。”

  大太太:“尧帝爷呀,快积点儿口德吧,咱家出的恶事还少?别再出了。”



  高老爷:“还不是王正阳这个狗东西带来的霉运,东院狗男女的勾当他早就知道。你那不要脸的闺女又被他早早勾搭了,最后害得被张家休回来;二太太只与他说了几句话,便被人害死,我怎就遇到这么个黑煞星。”

  骂归骂,高老爷终归还是让闺女在西院住下,也没有雇歹人将她活埋。

  气一阵、爱一阵、恨一阵,老伴儿的话让他心里活了一下,若真生下了男娃,或许是好事。

  至于王正阳,想办法打发了。他非要上门,就让他滴血认亲,那把戏高老爷自己都不信。

  张奶娘倒是有意无意,在高老爷面前说,这个正阳出落得非同一般了,高大威猛,小小年纪便做了捕头。

  王正阳的本领高老爷见识过一些,只是门不当户不对,自己从来没把他当个人物。那几年,每回嫖娼都让王正阳接送,这如何做得女婿?

  围着王正阳,人命一条接一条地出,平阳城都炸锅了,他的画影图形贴在城门口,这样的灾星哪敢引到家里来。

  渐渐地,气性不如原来那么大了,闺女不能赶出去,生意还得做,地租还得收。

  走到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高老爷安慰自己:我高金堂就是再不济,也比这街上的人们强一百倍。慢慢进家不再暴跳如雷,只是晚上生生闷气,喝几杯闷酒。

  自从春花被休回家,便不让伙计进里院了,二太太遇害后,张奶娘又夜夜在西屋陪着二花。



  大太太每日看春花、二花无数遍。夜里常支棱着耳朵听,是不是有人悄悄翻墙而入。

  这一日后半夜,高老爷与大太太正昏昏入睡,便听得有人敲窗棂,是春花在外面小声喊,说有事要进来讲。

  高老爷没好气地回道:“有事明儿讲,少进我这屋。”

  大太太起来燃亮灯,“这么晚带着身子来敲窗,定是有要紧的事了,莫不是身子出了麻烦?”

  开门让闺女进来。一进门春花便跪到地上,高老爷在被窝里扭过脸,瞪着闺女骂道: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这里又没你的相好,进我这里做甚?”

  大太太见女儿挺着肚子跪在地上,拿了块垫子垫上。

  春花什么都不怕了,“爹、娘,女儿就是为正阳来说情。”

  高老爷仰面躺着,看着房顶冷冷道:“不用说,情是你俩的,与我没情。”

  春花固执道:“爹、娘,别怪正阳,是女儿先向他表白心意的;是女儿要他到家里相会的;肚子里的娃也是我想要的。”



  高老爷哼哼两声,“好厚的脸皮。”

  春花:“爹、娘,正阳真不是坏人。二娘不是他杀的,那几人也不是他杀的。他眼下遇到急事,需要爹娘帮他。”

  高老爷:“他好坏是你的事,杀没杀人是官府的事,急不急是他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大太太无奈道:“莫不是他又来见你了?这半夜三更、窜房越脊的,就不会正经做人?”

  王正阳在西跨院迟疑了片刻,一想让春花去替自己求请太没担当了。迈步来到里院正房前,听见屋里大太太的话,进到堂屋道:“老爷、太太,正阳无礼了”,说完进去,跪到春花身边。

  “老爷、太太,正阳知罪。”

  高老爷枕头上扭脸看了一下,“哟,绿林好汉爷来了,快请起。想进哪家便翻墙;想睡哪家闺女便睡;想杀哪家的人便杀,我哪敢受你的跪。”高老爷的声音里含着愤怒。

  王正阳:“老爷,脚店的关锁、二太太、饭馆掌柜都不是我杀的,是他们陷害我的手段。”

  “你自己不是捕头么,与我讲这些做甚?你到官府里讲去,只要你离我家远些,我便消停了,你赶紧走吧”,高老爷被窝里喘着粗气道。

  王正阳:“我知道,二太太受我连累丢了性命。怕给家里惹上麻烦,这一个月一直未敢来看望,日后我会替二太太讨回公道,弥补我对老爷的亏欠。”



  高老爷:“哟,为我家倒净桶的小伙计出息了,我有眼无珠啊。”

  大太太对地上跪着的二人道:“你俩先到里屋回避,让你爹穿上衣裳,这么着也没法说话。”

  王正阳扶着春花起来,进了里屋。高老爷呆呆地看着屋顶,“我不起来,让他出去,永远别进我这门。”

  大太太:“他既然来了,日后何去何从,不如当下讲清楚,让闺女有个准主意。这么不清不楚的,日后还得走这一遭。”

  大太太看出来,闺女是不回头了,只跟着这个后生。心下想,先探探他究竟怎么回事,只要不是杀人越货的主儿,便认了。极力劝高老爷穿衣起来。

  高老爷被劝得不耐烦,骂骂咧咧地穿着衣裳。张奶娘听到动静,起炕来到窗前。

  听是王正阳来了,心中一喜,暗道:“尧帝爷保佑,让我干儿过了这关。”

  蹑手蹑脚地去后院烧水,路过堂屋,听见西屋门边怯怯地喊,“张奶娘。”是二花隔着门缝。

  二花虽已长高不少,但却还未及笄。原本二太太心眼儿多,二花也跟着心事重重,二太太被杀,爹整日指天骂地。

  张奶娘与她同睡了一个月,刚夜里不再哭醒,大太太便道:



  “虽是亲近,二小姐的绣房,下人总睡也不妥。”张奶娘便回西厢房去了。

  今晚刚梦里哭醒,姐姐和王正阳大半夜到爹屋里,哭骂声虽不大,却让她惊恐得心怦怦跳,不知又出了何事。

  张奶娘过去将她搂过来,柔声道:“闺女,别怕。大人在谈事体,说完就没事了,待会儿我过来陪你。”二花抽泣着关了门。

  大太太将铺盖卷起,小八仙桌放到炕上,王正阳起身过来相帮,高老爷抬眼低喝道:

  “别碰我的东西。”

  他心中怒火熊熊,想着如何教训眼前这个穷小子。

  王正阳依旧跪下。张奶娘这时端茶盘进来,王正阳调过身磕头喊“干娘”,忙起身接过茶端到八仙桌上。

  高老爷冷冷地看着,“张奶娘,这里没你事。”

  张奶娘退出,进了二花屋里。二花衣裳也没脱,正呆呆地坐在炕沿上,趴到张奶娘肩上抽泣道:

  “张奶娘,我害怕,跟我一起睡吧。”



  张奶娘上了炕,搂着、拍着这个刚要长成却突然没了娘的孩子,柔声道:

  “二花不怕,屋里有爹和大娘、有奶娘、有春花姐,正阳哥以后就是你姐夫,我们都会护着你。”

  东屋里,春花也出来与王正阳跪着,大太太站在炕沿边。

  高老爷原先对王正阳是欣赏、得意,甚至有些像长辈,对他的走有些无奈和惋惜,眼下却是蔑视和敌意。

  这货不仅坏了自己的名声,还想得高府的家产。先让他死了这条心,即便将来为了闺女认下他,也得是自己看着赏他。

  心里想着,手里抓起茶碗。王正阳看他要用茶碗砸过来,怕烫到身边的春花,忙道:

  “老爷,不可弄大动静,晚辈是悄悄来。几月前我来府上,就是被人跟随才害了二太太。”

  高老爷抓着的茶碗移到嘴边,吸溜了一口。

  “大半夜的,你来干什么?”

  王正阳:“来向大小姐道别,向老爷和太太赔罪。”



  高老爷:“道什么别?赔什么罪?”

  王正阳:“晚辈与大小姐之事,上回已告老爷、太太,今日再请罪。因官差和家事与豪强结了仇怨,遭仇家追杀,连累二太太丢了性命,二小姐失了娘。晚辈罪责难脱,当下无以弥补,先向老爷诉说原委,日后补罪。”

  高老爷听得明白,王正阳人不大,却惹了一身的人命事,不知具体怎么回事,呵呵两声嘲讽道:

  “我这辈子一半时日在外面,见陌生人无数,从未让别人拿刀对过。你本领可真大,能让豪强追杀哩。”

  王正阳如何能与高老爷说得清,只得道:“今夜晚辈前来,是因这一走长短无定,前途未明。大小姐已有身孕,特来乞求老爷、太太,千错万错,待我回来一起责罚,大小姐就仰仗老爷、太太了。”说完王正阳流下泪来。

  这时,大太太见闺女跪了这么久,怕身子受了伤害,忙求道:“老爷,先让春花起来吧,凉地下这么久会跪坏的。”

  高老爷翻了一眼,“你让她边上歇着去。”

  大太太问王正阳:“我二老被你害得好苦,你二人何时勾连上的?”

  王正阳道:“第一次送大小姐回婆家,我二人便定下了要在一起。”

  高老爷冲老伴儿瞪眼道:“问那丢脸的事做甚?”



  转向王正阳,“二太太送你出门,人还没进里院便被杀了,你敢说不是你干的?”

  王正阳:“那日我先去脚店,那是我爷爷留下的,舍不得丢下,让关锁照看着。离开平阳城前,想去跟他道个别,顺便嘱咐几句……。”

  高老爷:“编得真的一样。你得罪了仇家,为何不杀了你,却滥杀无辜?分明是杀二太太对我泄恨,你杀了我家的人,还要进我家门?”

  王正阳:“老爷可记得我有个腿眼有残疾的赵叔?他们杀了我叔,我为赵叔报仇,如此结下的仇怨。”

  一连串的凶杀案早已传遍平阳城大街小巷,高老爷自然也听说了。

  “这么说单飞虎也是你杀的?”高老爷问。问完又觉得多余,这个他瞧不起的人,原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眼下就跪在他面前。

  王正阳:“晚辈虽有此意,却多半是杀二太太的那伙人干的。”

  高金堂:“那伙人是谁?”

  王正阳为难了,盐池的事他不能讲,“老爷,那是官家的事,朝廷的事,晚辈不能讲。”

  高老爷冷笑道:“你欺我出门少,没见识?张口就来,你以为我信你?”



  王正阳无奈,掏出邓知府留给他的腰牌,“请太太与大小姐回避。”

  见二人退到里屋,王正阳起身递到高金堂手上,“此为邓大人所留,之后我将进京复命,眼前出的人命与此相关。”说完王正阳又跪下道:

  “此去需金五十两,银百两,还请老爷先借于我,事成之后一并归回。”

  高老爷立马接口道:“你要走便走,莫耍这骗人的鬼把戏。”

  王正阳:“老爷,我若是图财害命之人,这些金银还用借么?”

  这倒是把高金堂说住了,对王正阳的话将信将疑。

  官家的腰牌他也见过,王正阳拿出来的不像是假的,但如何会给眼前这么一个小百姓?

  自己在平阳城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也从没近过知府大人的身,王正阳居然有了腰牌。一时拿不定主意。

  大太太和春花听外屋半晌不出声,开门出来。

  春花道:“爹,正阳有银子的,只是不便回去取,有我在他还能跑了不成。”



  高老爷瞪了春花一眼,心里气道:吃里扒外的东西,不知羞耻。

  大太太:“你俩回西院去,我与你爹商量片刻。”

  王正阳磕头后与高小姐回到西院,高老爷心里憋屈,这便与自己闺女堂而皇之一个屋去了。

  这边大太太道:“老爷,春花是跟定他了。硬拦着无非是闹个鸡飞狗跳,最后还是跟他跑。”

  高老爷愤愤道:“我当宝贝一样把她拉扯大,最后还是外人比爹娘亲,你说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大太太同情地看着高老爷,知道他心里难受。高老爷转为无奈,“我就说,哪怕你只有一百亩地、一处宅院哩,进我这门也算不那么灰头土脸,让人笑话。他一个居无定所、被人追杀的江湖混混儿,我如何接得住?”

  大太太:“看他家来的都不是穷困之人。眼见着你也老了,这么大家业得有个顶门户的,我看这后生还行。”

  高金堂嘲笑道:“你想哪里去了。你看他是那顶门户做生意的人么?他眼下在平阳城连街都不敢上。”

  大太太:“他要的金银你给,还是不给?”

  看了王正阳身上的腰牌,高老爷也开始犹豫,或许这个小伙计真变成了人中龙凤,嘴里却道:



  “五十两金、一百两银,他以后拿啥还?”

  大太太:“你与我念叨过,他那个姑夫眼下成了平阳的大商贾么,他有那么大的靠山,这点儿金银当不是大财。”

  高老爷盘着腿寻思了一会儿,“让他过来我问问。”

  王正阳与春花又一起进来,高老爷对女儿道:

  “我俩之间的事,你自回去。”

  春花出了东屋,却是在堂屋悄悄候着。

  高老爷见王正阳进门依旧跪在地上,心里好受了些,“你那个做布匹生意的姑父这两年大发了,你为何不随他经理生意?”

  王正阳道:“之前我姑父去了西安,家中老宅、墓地无人照看,还有我赵叔夫妻在平阳,我得留下照顾他们。

  再往后,我与赵叔为官府办差,无暇参与生意。眼下我赵叔已死,我也报了仇。待此次办完邓大人交办的差事,或去西安随我姑父、或回平阳、亦或在京城谋个事,到时还要与大小姐和二老商量。”

  大太太:“你赵叔的家眷哩?”



  王正阳:“只有一个荷儿姑,已安顿妥当。”

  高老爷:“你到堂屋等候。”

  王正阳一出东屋,见春花默默立在黑暗中,将她轻轻揽到怀里。

  不一会儿,王正阳被喊进去,高老爷端坐炕正中。角灯下,一盘金元宝、一盘银元宝显得锃亮,王正阳跪下道:

  “谢老爷救急之恩。”

  春花听见也进来跪下,泣道:“春花谢爹娘。”

  高老爷摆手止道:“王正阳,你与我女儿之间的事以后再讲。这金银是我借给你,能早还便早还。”

  此时,窗外黑暗已开始变淡,王正阳将金银装进包裹,跪下磕头道:

  “老爷全家的恩情今日接了,正阳日后自有交代。时下平阳城不太平,今夜之事勿说与他人,办完差我尽早回来。”

  当王正阳自平阳城的城墙跃下时,天已蒙蒙亮。



  不敢靠近城门,沿着护城河的南岸急急向西,再向南。

  过了汾河,自河西,只走官道不进城,早起晚宿往洛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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