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107章
“墨阁主愿为一人大动干戈对付罗网,这个人身份想必十分特殊。”
范增何其精明,这样的人在咸阳城中寥寥无几,这对于西楚首屈一指的军师而言,不是个难猜的答案。
“特殊”,从西楚大营首屈一指的军师嘴里说出,意味自然不同。
项羽眼底暗了一瞬,范增的暗示在他心湖如若丢进一块巨石,不得不让年轻的鲁公开始正视,这个号称天香阁主的女人的建议。
两个杀伐决断之人忽然默声,对于谈判而言,是个不妙的信号。
这一点墨妨心里自然清楚,此行绝非十拿九稳,但对于如日中天的项氏,总还有几分尝试的价值
“鲁公何其英明,”墨妨道,“小女子人微言轻,只是有些小私心却不敢与堂堂流沙争抢活计。”
范增微微一笑,“这么说,墨阁主打算放弃了?”
墨妨用手指拉下领口,玉颈上的白纱映入眼帘,她苦笑一声,“是啊,前些日流沙登门,天香阁办事不利,这才被卫庄大人惩戒过。本想着再试一试,还是算了。”
项羽眸色一暗,流沙一向杀伐果断,却不曾听说卫庄对手无寸铁的女人动过手。
“来人,送她去帐外稍候。”
见项羽让人送走墨妨,范增借着幽幽烛火看着这位年轻的鲁公,心里轻叹一声。
“少羽,领兵者定要习惯苦肉计才是。”
范增何等人物,立刻就明白了墨妨的心思,一个江湖中无依无靠的女人,风雨飘摇之际又受人胁迫,对于血气方刚不够老成的少羽而言,却是个很大的陷阱。
项羽伸手拿过破阵霸王枪轻轻擦拭,“敢问亚父,卫庄破机关城那日,可曾对蓉姑娘出手?”
机关城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范增思索片刻,“卫庄让隐蝠去截杀你们时,端木姑娘为救你们出手被擒。后来他在墨核密室外用人命做滴漏,端木姑娘遭难前被盖聂所救。”
“都是些陈年旧事罢了。”范增道。
项羽却摇了摇头,“流沙这次的要求亚父以为如何?”
范增想劝他再多考虑,却深知鲁公心意已决。
“天香阁主既无高绝武艺傍身,又不是会与人为难之人,流沙为了这个东西,真下得去手。”项羽把玩着手中的一对墨玉虎符冷声道。
这孩子,虽然带兵闯荡了几年,但骨子深处还存着年少的傲气和侠骨,范增心里轻叹,少年鲜衣怒马固然好,但侠之一字对身处高位的少羽而言,无异于蚀骨之毒。
高高在上的道义会阻碍一个将领做出最正确的决定,这样的弱点,终究会酿成大错。
可看着少羽手中的破阵霸王枪,这柄从墨家禁地王道之道带出的神兵,年过半百的亚父终是又放纵了他一次。
范增叹了口气,“既然鲁公已然有所决断,我也就不好说些什么了。”
未料亚父松口,项羽愣了一瞬,眼中的少年意气对上范增暗流涌动的老谋深算时颤了颤,再次收敛到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
“但天香阁所求亦不简单,不知亚父可有对策?”项羽拱手。
范增捋着胡须赞赏地看着项羽,若有所思道:“自然,”对外面卫兵说,“请墨阁主进来罢。”
再次隔岸观火的项羽,依旧老谋深算的范增,显然有了决断。
墨妨心里明镜,道:“鲁公与范师傅有什么要问的,奴家绝不欺瞒,只是阁中还有许多事耽搁着,毕竟在咸阳奴家怕是要快些赶回去的。”
范增呵呵一笑,“无妨,不会耽误阁主多少时间。只是有一个问题,还希望阁主以实情相告才是。”
“自然。”墨妨行礼道。
“非我等多虑,只是阁主一介女流,又无高绝武力傍身,如何能与罗网抗衡?”范增问。
墨妨轻笑一声,“范师傅深思,奴家先替天香阁谢过了。天香阁虽是以典当情报起家,但既然能在罗网扎根的咸阳城落脚,想必就已经能解范师傅的顾虑了。”
“范师傅顾虑奴家猜,也不是天香阁罢?”
范增听闻天香阁主江湖风尘浸染,一副媚骨弱柳扶风,传言多爱风流韵事,能以绵薄之力扭动咸阳的城门巡防,让江湖人在天下帝都有一处落脚,想必也是个狠角色。
前几日流沙拜访,莫非她的伤
“用人不疑,阁主的提议我们既然接受,自不会过问太多。”项羽给了范增一个眼神,“会有人护送阁主返程。”
墨妨点头退下,范增看着摇曳的烛火,原来如此
竟然连流沙和少羽都算计了。
“呵呵呵呵”
项羽难得见范增如此,“亚父因何发笑?”
范增捋了捋胡须,晚风吹起帐帘,缝隙中摇曳的黑红罗裙渐渐消失,“不简单啊竟有子谋略至此,可惜身份轻贱,若只看谋略,倒真像王侯世家出身啊。”
项羽一惊,“亚父是说”
范增制止了他,摇了摇头,“用人不疑,一言九鼎。鲁公,您要学的还有很多。”
不待项羽诘问,外面送墨妨一行离开的卫兵便回来禀报了。
“怎么如此快?”项羽问。
卫兵拱手道:“没走多远墨阁主便停下了,将这个交给了小人。”他递出一张布帛,“说是交给鲁公您的小人再抬头看时,人已经不见了。”
项羽接过布帛扫了眼,转手丢进火盆里烧了。范增问:“是何物?”
项羽冷哼一声,“楚辞。”
范增看着他的臭脸倒是猜出来了,多半是写了句轻佻的。
单云驱车回天香阁,车中坐着谁自不必说。
天香阁的车马是上好的,日夜千里,却徐如御风。从项氏驻地回天香阁不过一日,但消息总是长了翅膀似的,比车马行得更快。
项氏一族门客千万,营中来去之人即便再隐蔽也难免被一两个撞见。前一日来的流沙之主谁人不知,后一日就来了个蒙面美人。门客不涉江湖,却都晓得江湖事,总有一两个猜得出些什么。
等单云墨妨回到天香阁时,咸阳中已经有了天香阁从流沙虎口夺食的传言了。
“这项氏的门客嘴可真松。”墨妨靠在铜镜前低眉染甲,虽说传言无根一吹就散,但罗网盘踞的势力中心恐怕很难不引起他们的注意。
单云早知如此,他们在咸阳立足也不仅是靠着天时,与罗网也打过交道。这次罗网即便认为天香阁与流沙有嫌隙,也只会从流沙的对手着手调查。
“你那么同流沙叫板,不怕流沙从中作梗,影响计划实施?”单云道。
墨妨把玩着算筹冷哼,“流沙?那要看是什么时候的流沙。”
单云挑眉,“哦?”
墨妨轻掷算筹,“若是放在十年前,流沙这个名字还有些威慑。自从大统落定,流沙与秦军联手开始,他们的威力就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单云对机关城的事也有耳闻,“仅凭一日强攻机关城的战绩,听起来也算首屈一指了吧?”
“还差得远呢,阿云。”墨妨翻看着近来的流水账簿,“当年的流沙不足如今十中之一的规模,仅凭几个核心首领,就在秦军新收的新郑闹了场旧王室叛乱。”
单云也是从她召唤开始才了解了些关于中原的事,长留中原不过两年多的光景。这件陈年旧事显然勾起了他的兴趣,“愿闻其详。”
墨妨抬眸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好说的,卫庄为首,赤练、白凤、隐蝠、墨玉麒麟五人之力掀翻了当时的数万秦军统治罢了。相比于这个,一日攻破机关城还有秦军的借力,流沙要么保存实力,要么就是在太平盛世中懒散了。”
单云一笑,有兴致地转了转笔,寻常人听说一日攻破机关城无不色变,也就这位、还能品出流沙从中偷懒。
“左右是他为盖聂设的局,其他种种交给别人打理,自然不能切中要害。”墨妨翻完了近日账簿,在后面批了个已阅递给单云。
单云接过账簿起身放到书架中,“你也觉得不是他们的真正实力,为何还对流沙刻意刁难?真要对我们的计划产生干扰,不是得不偿失?”
墨妨咯咯一笑,“对啊阿云,但是你想、多有趣呀?若是一切进展的太过顺利,总归是不长远的,流沙是块不错的绊脚石~”她摸着腰间软剑勾起一抹玩味的笑,眼中却闪着腥光。
“近日刘邦率领项氏先锋已到函谷关,那计划是否要开始实行了?”单云靠着窗边道。
“还有一事,尚未解决。”墨妨抽出软剑,对着烛火端详着。
单云想了想,不知她又在盘算什么,投来疑惑的目光。墨妨却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猜猜看。
“你这鬼机灵的心思,我可猜不出。”单云笑道。
墨妨指了指东边,抬眼笑看单云,“不是还有他们么?”
单云顺着她指的方向想了想,眼珠一转,“你是说骊山?”现在动手确实应当,但“我们恐怕难以分力两头应付吧。”
墨妨看着骊山的方向,“不必我们动手,抛出消息去,说骊山中有苍龙七宿的秘密。”
单云恍然,确实有人更适合比他们亲自上阵更适合牵制那群人,“即便消息属实,此时放出聚集来的人,怕也只是乌合之众。”
“可不尽然呢。”墨妨起身朝窗外看去,“你若只看这小小的江湖,自然是乌合之众,但不是还有外面那些人么?”
单云挑眉,“你确定他们会上钩?”
墨妨勾唇,“函谷关外那位、可容不得他们多想了。”
得人如萧何张良的帅才,没理由在关外停留超过半年,她看向花瓶中的迎春。
初春三月,正是时候呢。
天香阁传播消息有专门的渠道,单云只消说声即可,回来时见她还靠着窗棂出神,心说好不难得,便默默退了出去。
韩营近日无人喧哗,生怕冲撞了那位黑脸的,丢个一官半职也就罢了,再惹来些陈年的祸端可就百口莫辩了。
“你在这等一天也没用,他是不会见你的。”
白凤站在将军府内院外的树枝上,抱着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下面拎着食盒的艳红身影。
赤练懒得同他争辩此事,与这个只会冷嘲热讽的鸟人无关,“呵,白凤大人好雅致,不去禁军统领巡逻,却在这偷闲。”
白凤听惯了她这样避重就轻,看在今日天高云远的份上多说一句,“你知道他在想什么,怎么、又要搏出公主殿下的颜面跟去?”
链剑破空抽来,却只扫到空无一人的树枝,一树杏花摇摇晃晃地落了满地。白衣毫发无伤地落在她身后,抱着臂看被自己一语戳中近日痛处的人。
从西楚大营回来,他们便得知提议告吹的消息,且又是那可恶的天香阁主带人去截了胡。
每念及此,赤练胸中仿佛揣了一团火,烧得好不嚣张。她原以为天香阁主与白瑶即便百般不像,都只是她装出来吸引他目光的。但那个白瑶绝不会动流沙的生意,更不会如此直白的与流沙针锋相对。
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再次将流沙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
如果她乔装成天香阁主的目的是远离流沙,就不该知道流沙对她身份的怀疑后,依然大张旗鼓地行事。
如此只能说明,天香阁墨妨与白瑶,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否则这折腾了一大圈,根本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身份暴露、计划落空、什么都讨不到。
白凤靠着树干,“白瑶既然已经消失到流沙和天香阁都鞭长莫及之处,你再如此提防她,只显得心胸狭窄,这于我们这些人倒也无所谓,但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赤练身形一顿,白凤轻哼,“他留你在身边,不是让你没事思量这些的吧?”
“这里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赤练瞪着白凤,手里放下食盒,“禁军头领也隶属于大将军麾下,不若这事,就交给你好了?本公主还有事要忙,不必送了。”
赤练扭着水蛇腰走远了,白凤扫了眼地上的食盒,翻身回到树上。
今日真是好天气,若是原先的流沙天王之首,白凤倒可以踏一尾白羽在万米高空之上自由翱翔,只是禁军头领
“呵。”白凤勾唇,他何时在意过这些?
足尖蓄力轻点,一支白羽射到空中,几个起落后,院中只留下那只清冷的食盒。
一道院墙不妨碍流沙之主的耳力,卫庄看着骊山区域地图剑眉紧蹙。
十几年前聚散流沙汇聚,时至今日,他们依然是这样的官位身份,于流沙而言却又事事都变了。
今晨韩王召他觐见,也是因为近日江湖中突然出现的关于骊山苍龙七宿的传言。一国之君不该沉耽于江湖杂谈,亦不能将国运系于流散了几百年的传说中。
但英明如嬴政亦为延年轻信术士,对于这个从不受待见的王侯子嗣而言,对苍龙七宿打起兴趣,或许也是个不差的信号。
卫庄按了按眉心,刘邦军已陈兵函谷,以罗网和昌平君旧诺交换楚军支援的计划被从不涉战事的天香阁搅乱,现下全天下的目光皆在骊山,楚军入咸阳已是板上钉钉
一阵风掀开骊山舆图,下面的青龙星图随风颤抖,群星仿佛要跃然纸上。
“聂哥哥你看星星!伶伦造音律,舜定琴五弦,文王增一弦、武王又增一弦,幻律十二,五调非乐”
那个丫头想必对苍龙七宿也暗自调查了些,一阵风过后,骊山舆图重新覆在星图上,卫庄的思绪也戛然而止,自己方才跑神了。
许是时过境迁的相似,给了旧忆一丝空间,钻出来扰他心神。
但让卫庄在意的是,这已经是他回来后第三次晃神,在得知那家伙不会再出现后。
若是放在十年前,他只当是师傅的嘱托,自己不好对那丫头毫不留心。
时至今日,流沙之主或许该承认,那个如烟似雾出现在他过往中的家伙,有一点重要之处。
但以他如今的心之所系,这个念头也仅仅停留在这一步。
以流沙的实力,若骊山情报属实,还有占取先机的把握。
卫庄出门时刚好白凤归来,衣袂间充盈着风息随风摇曳。
见他拿着舆图要出去,白凤道:“大人还未核实消息来源。”凤目深处是许久未见的戏谑笑意。
这种笑意,从墨鸦死后再也没从他眼中见了,卫庄知道他从何处回来,沉声道:“看样子玩忽职守很适合你。”
白凤勾唇,“偶尔玩忽职守当回流沙之主,似乎也更适合大人。”
卫庄难得未发作,他拿着舆图驻足,注视着院中莫名生长的古树,只觉得有几分像鬼谷山门的擎天木。
“你现在还会想起墨鸦么?”
卫庄从不谈及过往,白凤听到墨鸦名字时,瞳孔深处无声地震了震,随即了然,轻笑道:“毕竟是他救下我,大人难道会忘记救过你的人么?”
鹰灰色瞳孔深处不着痕迹地抖了一下,旧忆趁着难得的空挡在脑海中闪了一瞬。
云蒙匪寨的火光、
躲避玄翦养伤的屋外、
横阖院中的解咒、
新郑狱的无声搀扶。
“入宫回禀罢。”
白凤看着伫立院中的背影无声地勾了勾唇,“骊山之行,大人下定决心了?”
卫庄侧目,“这回轮到你来质问我了?”
“自然不敢。”白凤低眉一笑,骊山,也不知是为了凑热闹还是有趣。
白衣身影转瞬间消失在院中,只留一袭玄衣与一棵古树相顾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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