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不配
看着娄洪理所当然的模样,合该如此的语气,周商不禁哑然失笑,他还想说问问娄洪老底子的势力会有什么反应,合着老底子的势力代表就在自己身边啊。
而从对方的话中,周商也听出了一则重要的信息:“所以感气境界的武技失传,并不只是因为自然淘汰,还有宗门势力封禁的原因?”
“没错。”
娄洪点点头,理所当然道:“按照如今玄灵修行界的共识,入品之前接触武技对武者弊大于利,为了修行者长久的前途,自然应该封禁!”
说这话时,娄洪丝毫没有感觉有什么问题,仿佛一切都是为了修者好的模样。
很显然,正道封禁感气武技是为了武者前途的观念,已经在对方心中牢不可摧。
但事实真是这样么?
周商有些怀疑:“宗派封禁感气武技多久了?”
“多久?”
听到问题的娄洪一愣,随后耸耸肩,满脸无所谓道:“这谁记得清,但几百年肯定有了吧。”
“那几百年过去了,这项举措有取得什么成绩么?”
周商又问:“我是说,对于普通人而言,如今武道修行入品,是变得容易了,还是艰难了?世间的入品数量,较之几百年前,有变得更多么?”
“你这都是些什么问题啊?”
娄洪在武道方面酷爱思考钻研,但在其他方面就稍弱了些,听到这一连串问题,脑袋都大了,却还是下意识答道:“现在修行肯定比以前容易啊,你看这永宁遍地道馆的,入品数量肯定也比以前多啊!”
有些问题的答案,其实是不需要经过思考的。
因为它早已经被预设在心里,就跟陷阱一样,触发即可。
而你若是要反驳这个答案,对方也不会自我怀疑,而是会想尽办法的捍卫。
所以周商也没有争辩,只是抬头看了眼天色,然后向娄洪询问道:“统领现在有空么?”
“干嘛?”
娄洪不解。
周商带着娄洪去到永宁城的驿站。
这座名为万通的驿站,就建在四方驿道的枢纽处,说是站,其实可以算作小城。
因为乾坤商行与各大粮商的谷仓,全都建在此处。
自赋活稻种生意铺开以来,此处便是永宁最热闹的地方,驿道上无时无刻都有车马往来,动则三五匹骡马的货车比比皆是,都是本地或外地,来进货、卖货的商贩。
如此一来,自然有各式各样的饭庄、酒楼、通铺、街摊小集应运而生。
当然更多的还是工人。
如今永宁城的赋活稻种耕地,已逾百万亩,一年三熟,每亩三千斤的平均亩产,以至于每一次粮食采收,都是一个极致夸张的数目。
这样的工作量,绝不是哪一家自雇工就能完成的数目,所以还需要相当数量的帮工。
这个用工缺口有多大呢,在头两年,每一季收稻的时候,帮工的薪资可以达到一百、两百大钱每日。
三季稻农忙四十五天,若是撑得住的话,光这便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永宁百姓很是阔过一阵。
但可惜,好近不长,庞大的粮产孕育出了特殊的工坊。
首先是耕兽数量的暴涨,在几年之前,永宁的耕兽数量大概在几万头,平均下来二十人一头都不够。
可现在,谁家若是没有一两匹耕兽、驮兽,那都不算是个会过日子的。
而除了耕兽数量暴增外,工具也是影响生产力的重要原因。
对普通帮工而言使用锋利镰刀才能费力巴拉砍倒的,小树一样的麦秆,对使用特殊工具的武者而言,那就跟杂草一样脆弱。
一个通脉大成的武者,使用特殊的工具的情况下,一天能收几十上百亩的田亩,而且收麦的同时,也就完成了脱粒的活儿。
当然,这种工具并不精巧,通常一亩田收下来,只能收到两千八斤不到的样子,但最后核算下来,不论是每亩的成本,还是效率,都比找大量帮工划算。
如此一来,属于农忙帮工的春天还没持续两年,便迅速进入寒冬。
周商带娄洪来到的地方,就是看看如今永宁的底层用工情况。
时间正是深秋中午,正是仓中进粮出粮的黄金时间,往来驿道上除了紧挨着如长龙一般的车马,就是满街飘飞的食物香气以及汗臭。
数以万记的工人集聚在此,只因为这儿有大量的工作机会。
“平世仓库外一百步装车,二十袋一钱,搬不了一百袋的废物不要!”
“有余仓库外一百五十步装车,十五袋一钱,货急量大,只此半日!”
“常满仓库外八十步装车,二十五袋一钱!”
仓台上,工头的吆喝声洪亮的如炸雷一般,却让娄洪皱起了眉头,朝身旁周商道:
“这些工头说得什么混账话,一袋粮百斤重,搬百步装车,十几二十袋儿才一个子儿,这种活谁会干!”
娄洪语带讥讽,料定根本没人应工,却不想工头话音刚落,街上便有数以百千计的人或是放下碗筷,或是囫囵吞下食物,争先恐后的奔到近台,然后举手争取。
娄洪看得清楚,奔到近台中有不少,都是已经生出气感的修士,可当他们被点到名字的时候,却像是捡到便宜样高兴,登记了名字后就冲进库里,不一会儿就从库里扛出米袋。
少的三五袋,多的七八袋,然后哼哧哼哧跑到库外百步的车旁装车。
然后又快速跑回仓里,不一会儿又是蚂蚁搬家似的扛着米袋出来。
深秋的天气称得上凉爽,但驿城中却是燥热非常,工人就这么来来回回的搬运,装卸,奔跑,几趟便是一身透汗。
而仓外的大车,却以惊人速度被垒实装满,一两辆向外发。
可似这样热火朝天的工作场景,却看得娄洪越来越火大。
因为在他眼里,这些人已经不是修士了,而是驮兽,一群人形的驮兽。
“这是梁、年、米三家的粮仓是吧!”
娄洪气到发抖,语气中带着森然杀意:“工头敢这些压榨修士,定是家主授意,我这就去把他们三个脑袋拧下来!”
言语毕,便要先拿不远处几个工头开刀,却被一脸平静的周商拉住胳膊:“娄统领就不好奇,这么苛刻的条件,为啥还有那么多人愿意应工么?”
眼见拉住娄洪,周商又指着仓台下那些聚着的工人,淡淡道:“瞧他们的样子。”
娄洪顺着周商所指望去,正是仓台下争先恐后的工人们,此时招工已经完毕,工头们也不再点名,剩下的这群工人正往回走,满脸失落,好像还为没有争取到工作而失落。
这场面让素来以武道为傲的娄洪更加愤怒,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咬着牙恨声道:“自甘堕落,不配习武!”
“卖力气换取报酬是自甘堕落?”
周商反问道:“所以娄统领觉得,怎么才是不自甘堕落呢?居家种田,打家劫舍,拦路抢钱,还是上街头卖艺?”
“我......”
娄洪一时语塞,却还是坚持观点:“反正感气这个阶段,他们应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修行上,放在导气打通经络上,而不是把时间消耗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毫无意义么...”
周商不置可否的重复了娄洪的评价,然后走向不远处的一个街边摊位。
就在两人说话时,那群应不到工的工人们已经回到了原位。
周商前往的,正是一张街边的四方餐桌。
桌上就一个客人,明显是个有感气境界的男人,模约三十岁上下的年纪。
这人刚刚放下吃了一半的食物就跑去应工,可惜没有应上,此时回到摊位上,吃着已经有些泡的发胀的海碗粗面。
当周商与娄洪落座,男人抬头瞥了一眼,当即停下了用餐,囫囵将口里的面吞了下去。
虽说身着常服,但娄洪与周商本身的气度,便与一般人迥然不同,像极了权贵。
男人面露喜色,以为来了大活,胡乱擦擦嘴便自荐道:“两位爷可是要用工?”
“不是用工,找你问点事。”
周商笑着回答,谁知话音刚落,就见男人脸上的笑意迅速垮了下去,厌烦的低头准备继续吃面。
却听见两枚大钱扣在桌面的声音。
“不白问,只要诚实回答,这钱就是你的。”
周商用指尖叩着桌面,两枚大钱,朝男人问道:“看你也是有修为在身的,为什么不去城里应工,而要在驿城做苦力呢?”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挣得多啊!”
听到说说话就能挣两个钱的好事,男人当即换了副面孔,讨好的答道。
从坐下来就满脸不爽的娄洪听到这话更不爽了:“二十袋米百步走才一个钱,这算多?你到底会不会算数!?”
“瞧这位爷话说的,你道现在还是当初那个满地捡钱的年月啊,现在能有这报酬就不错了!”
男人一副饱汉不知饿汉饥的表情,辩解道:“就咱这身体,一天抗他千八百袋,那就是四五十个大钱的收益,这不比城里的工强多了?”
娄洪万分无语:“就为了那么点儿收益,那你自身修行呢,不顾了?”
“修行?”
男人先是不解,随后反应过来:“哦哦哦,您是说练功是吧,嗨,反正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这把年纪才通了六条正经,再练入品也没希望,不如踏踏实实挣点钱,养活家人孩子,不比做白日梦强?”
说话间,那边仓库又有工头吆喝上了,男人连桌上的钱都来不及拿,放下碗一起身便又奔去应工,不幸的是,他这次又没应上,骂骂咧咧的就走回来了。
周商和娄洪是什么样的耳力,哪怕是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他们也能清楚听到男人的嘟囔。
“都怪这张破嘴,一百三十步说一百步关你屁事,非出头,非出头,这下好了,被人记恨了吧,让你多嘴,让你多嘴!”
明明受到了针对,可男人骂得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若不是人多眼杂,甚至恨不得给自己俩耳刮子。
当垂头丧气的坐回到位置上时,男人重重叹了口气。
看到男人这幅没出息的模样,娄洪气道:“若是你们能有点骨气,也不至于被人欺负!”
男人瞅了娄洪一眼,没有搭腔,端起面前越发坨的海碗,呼噜噜又吃了一口。
见男人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娄洪更气了,周商却突然开口问道:“听说五帝道场出了份扶助感气修士的基金,可以全包修行的用度丹药,若是能够再打通几条正经,哪怕只是十二正经贯通的程度,待遇收入也会大大不同,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放下海碗反问道:“这位爷应该还没成家吧?”
“这跟成不成家有什么关系?”
早憋了一肚子气的娄洪恶声道。
“当然有关系!我上山修行了,家中的田亩怎么办?婆娘孩子吃饭怎么办?”
男人反问道:“家里没个男人看顾,难道任凭田地荒了,婆娘偷汉子,儿女被外人欺负?”
面对一连串的问题,娄洪顿时语塞。
但男人却像是越说越起劲:“再说借了钱就一定能练出来么,要是练不出来呢?”
说这话,男人伸出一双布满厚厚拳茧的手,摊在桌上,淡淡道:“我自幼向武,四五岁就跟着村里的拳师练拳,拳法看一遍就能跟着练!村中拳师说我有根骨有资质,比他强,最多十年就能入品!”
“我父母信了,为了供我练拳,他们节衣缩食,还把两个妹妹卖了,那时候我也相信,能靠练拳出人头地!但十年了,我整整苦练十年,家里被我拖垮,父母饿死,可我还只是个感气,就只是个打通六条正经的,感气境!!!”
“我需要多久才能打通十二条正经?奇经八脉呢?周身孙络呢?我还需要再练多少年?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两位爷,你们都是高手,告诉我,小的还需要练多久,才能小周天!?”
男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近嘶吼,引得边上几桌的客人都往这儿瞧。
那些目光中并没有多少看热闹的奇趣,或是幸灾乐祸,而是感同身受的平静注视,还有不堪回首的追思。
于娄洪这样的宗派弟子而言,感气境就是个可以粗略不计的过渡境界,但对于绝大多数普通人而言,这一境界,就是他们完整的修行生命。
面对这样充满生命体验的质问,娄洪只觉得心慌语塞,心中那座坚固的,名为道统的丰碑正摇摇欲坠,但还是强撑着辩解道:“修行事先难后易,你已经打通六条正经了,后面....后面就会快...快一点了。”
“呵,先难后易是吧。”
男人嗤笑一声,双手回收端起饭碗,一脸已经看穿的表情:“两位爷应该是城中哪家武馆的师父吧,这种话还是去骗那种爱做梦的年轻人好了,我现在就想挣俩钱,偶尔能喝顿酒,三不五时吃口肉,让婆娘娃儿过得宽裕些。修行这种事,小的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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