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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章:秋伤


  春耕夏耨(nou4),秋收冬藏。
  但对于临渊城外,杨村的农人来讲,这个本该是收获喜悦的时节,却显得无比艰难。
  “今年刘老爷收数,平摊到每户头上,一千二百斤粮,  村里头大部分都交齐了,就剩你们几家还差着数。”
  杨村的村长腆着个大肚,身后跟着一群壮汉,正朝着一户农家喝骂:“若是因为你们交不足数,刘老爷收回杨村耕田,你老杨家就是咱杨村的罪人!”
  “村长啊,  不是俺不肯交,可今年四亩田就收了不到两千斤,若是交足了数,俺们这一家老小这冬天可就过不去了。”
  扬大搓着手向村长哀求:“能不能先欠着,等明年......”
  “少废话,取粮。”
  杨村村长并没有听杨大聒噪,手一挥,几个壮实的手下便闯入农户。
  杨大被推倒一边,院中妻子被吓得紧紧搂着孩子,年轻的杨二暴怒,举着拳头便要冲上前,却被年迈的母亲拦腰抱住。
  一家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筒仓的小门被推开,几个壮汉,装了满满四个麻袋的粮食走。
  “我们只欠了三百斤的数,你们拿了四百!”
  杨二再也忍不住了,拦在门口,  朝着村长破口大骂道:“你这样狠,我们怎么活!?”
  “多拿的一百斤是罚数,  不然村里人人同你们这般赖,  村还怎么管。”
  “我草你吗!”
  杨二闻言,怒不可遏,  挥拳相向。
  但胖乎乎的杨村长,只是抬掌,元炁一催,便将壮实的杨二飞也似的拍回院中。
  几名背着麻袋的打手看着滚地葫芦一样的杨二,笑嘻嘻的避让开来。
  “儿啊!”
  年迈的杨母惨叫一声去将杨二扶起,但起身的杨二,却是更加愤怒了,又朝门口冲去。
  村长再次优雅抬手,随着元炁喷吐,杨二又变成滚地葫芦。
  看着年轻人在院中无助的翻滚。
  几名打手笑得更大声了。
  当你过分弱小的时候,如雷暴怒也像笑话。
  满身擦伤的杨二红着眼再次站起,还想再冲,却被母亲拦腰死死抱住。
  而杨大,已弓着身子跪在村长身边,泪声俱下的哀求道:“村长,求您行行好吧,若是真罚那么多粮,我们一家真不过去这个冬天了!求您看在两个孩子尚幼的份上,  给他们留一口过冬的粮食吧!求您了。”
  “罚数是规矩,  规矩不能破。但孩子是杨村的未来,  倒是不能不考虑......”
  杨村长落下手掌,看着脚下男人,又看着院中被女人抱着的两个精瘦的孩子,砸了砸嘴道:“这样吧,这次就当是你主动交的粮,数就不罚了,另外,还给你出个省粮的主意。”
  “多谢村长,多谢村长!”
  听到不用罚粮,杨大惊喜抬头,千恩万谢后问起省粮的主意。
  就看到村长先指指杨母,又指着远处的山。
  “老了,做不动的,活着也是浪费粮食,不如让孩子多吃两口。”
  村长幽幽说完话,伸手从已经走到身后的一名壮汉手中接过一袋粮食,随手丢进小院中:“孩子们食量越来越大,明年收数可能还要涨,拢共两口劳力,开不了源,就得节流啊。若是明后年真供不起了,你舍得将养了好几年的娃子送人?所以说,有些事,得要早作打算啊。”
  说完话的村长,便带着打手,驾着收粮的大车,离开杨家小院,往下一户去了。
  而杨家的几人,看着院中那袋粮,则是久久失神。
  “老大啊,村长说得没错。”
  一片死寂的小院里,杨母率先开口:“娘老了,做不动了,活着也只是浪费粮食,明天就把娘背上山吧。”
  “娘,你在说什么啊!”
  听到这话的杨二急了,指着院中粮袋,慌张道:“大哥把粮食讨回来了,咱有粮食了,你为啥要上山,再有,您才不到五十岁,哪里老了!村长老母前些日子才过了九十大寿,她都不上山,凭啥你上山!”
  不到五十岁的农妇,头发花白,两颊凹陷,身体佝偻着,听到杨二的话,她伸出粗糙黒瘦的手掌,贴着年轻人慌张的脸。
  “长兄为父,以后你要听老大的话,你俩兄弟齐心,肯定能把日子过好。”
  杨母朝杨二交代完,又朝低着头沉默的杨大道:“老大,村长说得没错,你父亲走后,娘就吃了三年白食,你们兄弟已经够孝顺了。少个累赘,两个小的才能吃饱,说不定还能攒点粮食,等过几年孩子能下地了,苦日子也就熬到头了....”
  “娘,您不会真想上山吧!”
  杨二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了,双目含泪朝着杨大质问道:“老大,你不会真想送娘上山吧!?说话...你说话啊!”
  面对杨二的激动质问,杨大还是没有开口,只是低垂着头,而院中的妻子,则是把两个孩子抱得更紧,深埋着头。
  “别孩子气。”
  杨母拍拍情绪激动的杨二,朝着杨大道:“老大,上山之前,娘想再求你一件事。”
  “您说...”
  杨大依旧没有抬头,泪水止不住落,哽咽着。
  “上山时能不能用块布将娘眼睛蒙上。”
  杨母有些不好意思:“娘从小就怕高。”
  “好的,儿子......”
  听到两人都在开始商量上山动作,杨二再也忍不住了。
  咬着牙,几步前冲,就是一拳攮在了杨大脸上。
  “啪!”
  “哎呦!”
  杨大捂着脸,被打翻在地。
  杨二的动作,吓得院中两个女人大惊失色,两个孩子更是吓得哇哇的哭出声来。
  “当家的!”
  “老大!”
  两个女人一边上前去扶杨大,一边朝着杨二骂道。
  “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平日里就你吃得最多,若不是因为你和你娘,粮食怎么会不够吃!”
  “老二,长兄如父,你怎么能跟老大动手,赶紧过来认错!”
  “呸,认什么错。我打的就是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分家,今天必须分家!”
  杨二咬着牙,狠狠的吐出这句话。
  “老二,不要说气话!”
  杨大顶着个脸上的淤青,疼得龇牙咧嘴,但还是朝杨二劝道:“咱们兄弟合作一户,才能勉强应付摊粮,若是分家两户,那就全家都活不下去了!”
  “那是你的事!”
  杨二冷冷一句,抄起院中的粮袋往肩上一扛,然后硬拖着杨母的手,将其从杨大身边拉开。
  “你有妻儿要顾,我有亲恩要偿。你我兄弟,今日分家,我不多要,就院中这一袋粮食,几身常服,还有铺盖被褥,剩下的全归你!往后我会带着娘亲去往别处,是死是活,与你再无干系!”
  朝杨大恶狠狠的说完,杨二又朝杨母道:
  “娘,进屋收拾东西,今后咱娘俩相依为命,只要我还活着,就绝对饿不着您!”
  ……
  不论荒年丰年,每每秋收过后,永宁州便有无数流民出现。
  这样流民并非懒汉,但就是活不下去了。
  他们聚集在临渊城门口,驿道的两旁,或是向着过往车队,来往贵人祈食,或是直接往背后插着根草标。
  一般来说,这些插标卖身的流民,只要看着健康,便能得到城中大户的青睐。
  何况杨二这样身材壮硕,年轻有力的,询价者众,只是当买主听到,还得捎个累赘老母时,便觉得有些不划算了。
  再加上,杨二也不是那种真正的卖身,只是想求份包吃住的长工,这就使得买主的兴致更淡了。
  这城门口一呆就是好几天,杨母不止一次提出让杨二回家认错,还觉得是自己是拖累。
  “娘,不是你的问题,是这临渊城,就是个吃人的地方。”
  又拒绝了一位买主后,杨二朝母亲这样说道:“一顿饭就要买一条命,这些富户的心肝,都是黑的!满城没有一个良善人家,我们不如跟着流民队伍,去别的城看看吧!”
  “可是要去哪儿呢?”
  杨母担忧道:“每年都有那么多流民逃到咱们这儿,其他地方的情况会不会更遭啊!”
  “这倒是有可能。”
  杨二听完这话,也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这两天我问问看,看看周边城镇有没有什么良善人家吧。”
  正说话间,又有一只车队从远处使来,引得流民一阵骚乱。
  “娘,先不说了,我先去前头看看,能不能讨要点食物!”
  杨二麻溜的站起,伸手在地上蹭蹭,然后往脸上一抹,便随着一众流民队伍,冲向商队来处,开始结群讨饭。
  一般来说,若是商队没有护卫,或是主事心善,掌柜看到路边流民,多多少少都会施舍点陈粮。
  毕竟眼前就是临渊城了,商队的大爷们心情好,自然会将一些吃腻的干粮,当垃圾一样投出。
  就靠着这个办法,杨二这几天当流民,就没吃过一口自带的粮食。
  搞得现在他一看到商队来,就显得很积极。
  但这次商队,同以往的好像有些不一样。
  因为规模实在是太大了!
  前前后后十数架大车,插着统一样式的旌旗,大批精装凶悍的持刀汉子分列商队两旁。
  寻常商队,看到大批流民围聚过来,不说被逼停,起码也得混乱一阵。
  可这支商队面对突然涌上来的大批流民,只是让护卫抽出长刀。
  明晃晃的刀刃闪着白光,吓得流民们屁滚尿流的散开驿道旁。
  就这样,一丝波澜都未起,十几辆大车从大群流民眼前经过。
  “这是哪里的商队,好牛气啊!”
  虽说被驱赶路旁,但杨二还是忍不住心中向往,多看了几眼,这一看不要紧,他一眼就望见,车队最后几两大车上载得满满当当的,全是成熟稻谷。
  只不过这稻谷大得吓人,随着大车抖动,好些稻米,顺着车架缝隙,抖落驿道地上。
  农人出身的杨二吓傻了,而身边那些流民呢,而是恶狗一样扑出去,想要等车队过去后,拾起那些散落的稻谷。
  想法很好,但后头几辆大车后头跟着的伙计,随身带着高粱扫帚,竹编簸箕。
  就跟着车队后头扫啊,扫过的地比商队来之前都干净。
  但看看分列两旁的持刀护卫,即便万分失望,流民们还是只能悻悻褪去,小声抱怨。
  “瞧着小气劲,连点碎麦都要扫起来,一瞅就是个发不了财的!”
  “发不了财?瞧那旌旗,那可是永宁城连家!一年来四趟,每趟都是那么大的阵仗,这要发不了财,就没发财的人了!”
  “啊,是永宁连家啊?可他们不是作丹药生意的么?”
  流民们只是抱怨,挺不知道杨二听得心潮澎湃。
  “永宁城...连家...稻谷...”
  杨二眼睛越听越亮,赶回到母亲身边,激动的比划道:“娘,咱们去永宁城,那儿有小树一样高的稻谷!”
  ……
  幸运的是,从临渊城到永宁城,有条直通的驿道。
  不幸的是,杨母崴了脚,所以杨二郎弄了辆板车,将杨母与辎重安置车上,牛马一样拉着。
  幸运的是,杨二郎带着满满一袋粮食,起码保证了体力大量消耗后的补充。
  不幸的是,杨二郎带着的粮食,被同行的流民发现,寡不敌众,被抢走了。
  自那之后,杨二郎便独自行程,再不与流民团体同行。
  幸运的是,杨母在被褥行囊中,还缝有一些粮食。
  不幸的是,某日气温陡降,两人的被褥常服,被一伙过境的流民抢走,粮食服被全丢了不算,打斗中,杨二郎还受了些皮外伤。
  在失去粮食和服被后,路程就显得很艰难了。
  驿道的好处是安全,但坏处是离水源远,这也导致杨二郎获取食物的难度大大增加。
  再加上每每找到一点食物,他都要紧着杨母先吃,自己只是灌个水饱。
  原本壮实的年轻人,在很短的时间里,便消瘦下来,两颊都有些凹陷了。
  但一定要前往永宁城的执念,还是支撑着杨二郎,向牛马一样的拖着板车往前走。
  这一日,两人来到一片,已经被收割过一遍的麦田旁。
  但是田地里,依旧散落着为数不少的麦穗。
  杨二郎很是兴奋,冲进稻田就开始捡拾,但捡了没多少,便被几名青壮围住。
  完了,被发现,要挨揍了!
  绝不能伤得太重!
  两个念头不分前后的浮现,杨二郎立即缩着头,蜷缩着身子,抱着两肋。
  准备迎接拳打脚踢,狂风骤雨。
  但等了半天,几名青壮也没动手,只是在一旁站着,好像在等待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杨二郎隐隐感觉又有一人走近,心生绝望之时,一道温和低沉的男声响起。
  “小哥,先起来。”
  郑福将杨二郎搀起来,笑眯眯道:“赶了那么远的路,一定饿了吧,我家人口多,每日做得吃不完,要是不嫌弃的话,上我那儿吃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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