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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兔子阎王(下)


“韩氏抱着孩子在旁边始终不吭一声,见信和走了,也不哭,似乎早就料到有此结局。然后站在信和身旁,对着围观的人群说道:‘今天的事情,大伙儿都看到了,实在是因为这个畜生欺人太甚,我们忍无可忍,纯属私人仇怨,与他人无干,如果官府来人,请大家帮忙做个见证。’大伙儿纷纷点头,说这是为当地除了一害,待会儿捞出来挖个坑埋了拉倒。

        然后我们用马车拉着信和回了家,第三天就在祖坟草草安葬了。这里我要特别说一下他的本家弟兄爷们,老实本分得过了头,这么大的事儿竟没有一个人出头,说道是家里的清白名声已经因为信和受了连累,后面不想再让人闲话。只有河东他姐带着外甥来了,整个过程主要是你爹跟我张罗的,出殡那天倒是有许多不相干的两姓旁人来送了他最后一程。”

        “怪不得这么多年忠钺不跟他的大爷们来往,要不是你说我都不知道他们是亲爷们。”

        “刚出了殡,忠钺他爷爷那边托人给韩氏递过话来,说本家门户虽小,却是耕读传家,五代无再嫁之女、犯法之男,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敢私奔野合、攀附上流,韩姑正青春年少,请勿以小儿为念,可携西厢房所有盘缠,另择佳婿。乳下之孙,去留两便,惟韩姑自择之。”

        “这是撵人家走啊!说的话也太难听。”

        “可不是?只能用食古不化来说这一家子了。韩氏说信和尸骨未寒,好歹容我过了七七丧满吧!那边又回过话来,说就过头七吧,时间长了怕闲话,虽然家里人不说,茂腔角儿名声大,难保不被人认出来。”

        “一点缓和都不给。”

        “韩氏没法,只好答应,请你妈帮忙叫了几个女人,随后的几天不眠不休,赶制了大大小小几十套孩子衣服。转眼日子到了头七,韩氏托你妈捎话,说烧过头七后,第二天早饭后请你爹和我到家里告个别。

        第二天早饭后,你爹跟你妈,我跟你嫂子如约到场,韩氏见我们来了,托我们上堂屋再去带个话,说情愿吃长斋供佛祖,把忠钺抚养成人,只求死后能入曹家祖坟,与信和同穴。”

        “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女人!”

        “结果得到的答复是,前面该说的都说过了,今日收拾一下,就此别过吧。韩氏说,既然如此,容我进屋给孩子喂个奶。过了一会儿,从西厢房出来,一身白孝,打扮的齐齐整整,怀里抱着小忠钺,来到院子当中,向北屋跪下,大声说道:‘爹、娘,虽然您不认我这个媳妇,但我这一辈子都是信和的女人。自从来到这个家,我没有尽过一天儿媳妇的职责,今天要走了,想跟二老说说心里话,有五叔跟瑾言哥做个见证,让大家知道我不是那浪奔苟合的下流,不会玷辱了咱们家的名声。’”

        “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好说的?”

        “时隔二十年,她当年说的字字句句我都还记得真。只听她继续说道:‘我知道,家里之所以容不下我,从根上因为我是唱戏的下九流,怕我守不住妇道,坏了咱家的门风。世人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谁又知道为了活路,逢场作戏的辛酸?只要有一线希望,又有哪个甘心清清白白的身子入了下九流?

        我小时家里穷,偏偏爹娘又爱钱如命,十岁那年,五十俩银子把我卖入高密长盛班,卖身契上白纸黑字:学艺五年,效力三载,期间不听教诲,打死勿论,投崖奔井,狼吃狗啃,服毒上吊,逃走无踪,与师父一概无干。当中间人读了这份卖身契,我就知道我与爹娘的缘分尽了,生养之恩已报,后面自寻活路罢了。

        进了戏班,那份苦楚不必细说,光是开头的抻筋拔骨就熬得人七窍生烟,穿州过府地赶场,风餐野宿、挨打挨饿更是家常便饭。陪了五年的小心,流了三船七缸的汗水,终于能登台了。

        在平度古砚镇演出时,有那红枪会恶少前来纠缠,与戏班起冲突动了手,眼看不敌,正在紧要关头,信和领着他的伙计们上前助战,一顿马鞭赶走了那帮恶人。

        自从被卖身进了戏班,我看遍世上就没好人,每日里只见些虚情假意、花面逢迎,除了钱是真的,爹娘都不是真的。不想只出现在戏文里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这里看到了,而且是为了我,难得一个真好人被我遇上了,只恨当时太匆匆,女孩儿家又脸皮儿薄,来不及打听家乡姓氏就各奔东西了。

        又过了两年,我正盘算着再干不到一年契约就满了,那时我脱了这苦海就去人海里找寻那真好人。不想潘龙王见我演戏时起了意,先是替我赎了身,然后找到我爹娘又是银钱开路。为了钱,狠心的爹娘又一次把我卖了。当我知道这个信儿,誓死不从,把嫁衣都用剪刀剪碎了。我知道,进了这样的门,陪着一个棺材瓤子过几年糟心日子,等老家伙腿一伸,他前面五个老婆都有如狼似虎的好儿女做帮手,等待我的结果就是扫地出门,成丧家之犬。

        家里正在闹得狠,潘龙王派来接亲的彩船却到了村头,我当时袖子里藏了剪刀,如果把我强抢上船,我就在半路自行了断,叫他来个人财两空。谁知等接亲的进了院子,我一看,天可怜见,正是我苦等苦盼的真好人,一定是观音菩萨听到了我发的愿心,把他送到了我跟前。

        我当时就不想死了,跟家里说,你们置办的嫁妆不称我心,须要按我的要求重新置办。家里求之不得,四处张罗去了。我又拿出新奶奶的威势,喊信和哥进屋问话,在屋里挑明了真情实话,求他带我远走高飞,信和哥说不能做这样不仁义的事,况且他去潘龙王那里是有保人的,对家里知根知底,不能连累家人。

        我就跟信和哥说,既然这样,我今天就把身子交了给你。信和哥说不行,我又说,十七年了,我没有一天活的是自己的日子,嫁过去做了人家小老婆就更不可能了,今天我就想有这一刻是为自己而活,死也甘心,不然,剪刀还在那里放着,你只能拉回去一具尸首。

        信和哥拗不过,就在那天要了我。第二天嫁妆还没备好,我们就又好了一次。

        第三天,嫁妆准备齐整,我跟着信和哥的船到了潘龙王家。圆房时,我想激怒潘龙王,就跟他说我身子已经破了,没想到他并不介意,说染坊里出不来白布,意料之中的事,从此后死心塌地跟着他就行了。

        也许是老天有眼,两次我就怀了信和哥的孩子。只是没想到后来被潘龙王识破,害了信和哥。’

        这时忠钺奶奶从堂屋冲出来,指着韩氏骂道:‘就是你害了我家四儿,还有脸在这里说!’

        韩氏自顾自继续往下说:‘在跟‘野驴脸’火拼之前,信和哥跟我说,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家里一味老实忠厚,爱惜名声,不是这个祸害的对手,唯一的办法就是趁他还能动,想办法除掉这一害。后面的事不用我说,你们都知道了。

        我来到人世一十八年,别人都不曾把我当人看,包括我那狠心的爹娘,我只是他们换钱的物件。只有信和哥让我活得像个人,像个女人,最后这几个月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我能正大光明地伺候他,我能为他生下我们的孩子,我很知足。他说过等他好了,要八抬大轿,把我明媒正娶,这辈子老天爷不让,我等下辈子吧!’

        然后韩氏抬起头,喊道:‘爹,娘,今天我要走了,不能替信和在二老跟前尽孝,二十四孝里有斑衣戏彩,今天就唱几句茂腔,好歹算个念想。’说罢她整衣敛容,开口唱道:‘逃难逃到松树林,母子二人两离分,亲生的骨肉难离舍,怎奈我,生死关头由不得人。一件罗衫包儿体,一股金钗埋儿身,咬开中指留血书,字字行行写得真,上写着:张家拾去张家子,李家拾去李家孙,这孩本是忠良后,千万留住这条根。’正是‘罗衫记’问案一折,韩氏当时心情激荡,硬是把一段本来低徊凄婉、娓娓道来的唱腔唱得慷慨激越、穿云裂石。唱完韩氏长叹一声:‘孤身行路难,黄泉且相伴,可怜我,是见不到我儿长大成人了!’接着唱起最后‘公堂’一折,悲凉哀怨,一字三断,唱得是字字血、声声泪,铁石人儿也泪淋,道是:‘提起罗衫泪不干,不见我儿十八年,我儿若在娘跟前,为娘何至受熬煎。’声音渐行渐细,及至微不可闻。随着声音越来越低,韩氏慢慢垂下了头。你妈她们正在擦眼泪,见事不妙,抢上前去,抱起孩子,只见她藏在孩子身下的右手握了一把剪刀,已经插入心口,眼见得不活了。”

        曹信玖听得毛发竦立:“想不到一介女流,刚烈如此!”

        “事后,大家公议,尊重韩氏的遗愿,让她跟信和圆了坟,忠钺由爷爷、奶奶抚养。

        等到忠钺八九岁上,爷爷、奶奶相继下了世,河东他大姑就把他接了去,就是在这期间你去了青岛。

        忠钺在河东大姑家住了四五年,应该是在他十三岁上,初冬的一个下午,在学堂里跟表哥吵架,表哥骂他不是我家的种,跑到我们这里充大头蒜。

        男孩家血气盛,被这没轻没重的话一顿抢白,一气之下,也不跟大姑告别,就决定自己走回丹山。从河东到丹山四十里地,初冬天又短,走到赵戈天就大黑了。

        从赵戈到丹山都是平川大道,眼看家乡在望,忠钺摸黑继续赶路。正走得有劲,突然觉得有人拍他的肩膀,他刚要回头,突然想起老人说的老狼吃人的故事,说积年的老狼狡猾得很,在路上遇到独自赶路的夜行人,就悄悄用两只前爪从背后搭在人的肩膀上,等人一回头,它就一口咬住人的咽喉。

        伸手一摸,果然是毛茸茸的大爪子,当时身上的寒毛都立起来了。急中生智,他也不回头,两手抓住狼的两只爪子往上一举,然后突然往下一拉,头就死死顶住了狼的下颚。狼的嘴张不开,两只前爪被悬空攥住了,只剩两只后爪支在地上,只能随着人的脚步一步步往前跟。等走到了北院庄,喊来了人,大家合力把这头老狼打死了。”

        曹信玖长吁了一口气:“好一个忠钺,真有你的。”

        “老狼打死了,就有好多人来看热闹,都啧啧称奇,说这么大个独狼没想到死于这个小孩子之手。有好心人就给他吃了干粮,要留他过夜。忠钺执意要走,他们就一起抬着死狼把忠钺送到了丹山。”

        “世上还是好人多呀!”

        “到了丹山老宅,他大姑、姑父早就等在那里,说已经给他出了气,责打过表哥了,这就拉他回去。忠钺咬紧牙关,说什么也不回去了。最后他大姑没法,哭着跟姑父赶车回去了。第二天一大早送来了锅碗瓢盆棉衣棉被,替他收拾了屋子。忠钺借了把杀猪刀,把死狼剥了皮,做成了皮褥子,肉挂起来阴干了慢慢吃,这样算是安顿了下来。”

        “那他的打猎本领是跟哪个学的?”

        “那个‘鳖阎王’算是领路人吧。自从打死了独狼,他也知道了自己的胆气,盘算着还是打猎这事儿合算,不用本钱啊。于是他找到了父亲生前的好友‘鳖阎王’,‘鳖阎王’就把他介绍给几个朋友。其实他徒手打死独狼这件事使他早已名声在外,大家谁也不把他当孩子看,整天跟着东跑西颠的,干一个整人的活儿,有了猎获就分他一整份。那时忠钺年纪小,但是有志气,虽然人给他一整份,但他说自己光棍一条,每次都只要自己够吃用的就行了,所以大家都愿意跟他搭伙。这孩子确实也灵透,一点就通,等第二年的冬天,忠钺就学会了支夹子、做窝弓、下套、挖陷阱、投叉等全套本事,夏天还跟‘鳖阎王’练会了钓鳖,第三年上,又跟东关大财主曹仲民的家里学会了骑马、驯狗、熬鹰。到此时,他的捕猎本事在整个安丘东半乡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第四年,也就是前年,忠钺不顾曹仲民的挽留,从东关回了丹山。就在这一年冬天,他为自己挣了一个‘兔子阎王’的绰号。”

        “这个外号我回家也听说了,只是不知道来历。”

        “忠钺不打猎的时候,经常到我这里来闲耍,一来有老辈的情分在,二来脾气还真相投,他话少,但心里有事愿意跟我说。忠钺自己亲口跟我说的,说几年打猎下来,整日介窜山越岭的,身上攒了使不完的劲儿,眼力跟耳力也特别灵,冬天没有风的时候他能看见远处野地里兔子呼吸冒出的热气,夜里静的时候他能听见老鼠挖洞的声音。

        常年的打猎生活让忠钺很熟悉野兔的习性,他说野兔跑的时候,如果后面追得近,它就拐着弯儿跑,离得远了它才开始跑直趟,另外野兔虽然跑得快,但没有长劲儿。

        有一天早上,忠钺闲来无事突发奇想,就想试试能不能徒步撵上兔子。然后拎了根木棒来到野地,发现远处有兔子冒出的热气,就轻手轻脚来到兔子藏身地,兔子受惊跑起来,他就在后面撵,不一会儿兔子跑远了,觉得安全了,就又藏起来,但忠钺还是能看见兔子的热气,然后找过来,于是兔子又跑,他又撵,来回折腾了四五个回合,大约跑了七八里地,兔子就不行了,爬在地上光剩大喘气,被忠钺一把就抓来了。从此后,他抓兔子再也不用支夹子、下套子那些办法,清早带一根绳子出门,傍晚就拿一串兔子回家。

        有一天丹山集,一个要好的朋友来赶集,顺便带了瓶好酒找到忠钺,俩人准备中午喝两盅。忠钺说:‘喝酒没有肴不行,你等着,我出去拿两只兔子下酒。’朋友说:‘我也跟着去看看。’朋友以为他会去集上买,没想到是到地里头徒手抓,不到半个时辰,两只肥肥的兔子拎了回来,朋友大为赞叹,说‘鳖阎王’钓鳖是一绝,你这徒手抓兔子更绝,应该叫你‘兔子阎王’才对。从此后,‘兔子阎王’的名号就叫响了。”

        曹信玖笑了:“也只有这份眼力和腿劲才能挣来这个绰号。”抬头看了看太阳,又道:“这眼看晌午了,今中午就在这吃吧!二哥你慢坐,我去弄点现成的。”曹瑾言刚要开口,曹信玖做出了一个不容置疑的手势:“今中午二哥不能走,我还有事要请你帮着一块儿参谋。我这里好多从青岛带来的书,二哥先随便看看,我去去就来。”说完转身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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