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坏蛛蛛
等到空了课堂,陈疏成掏出随身的手帕擦手,学塾内有一面全黑的石板,立面平整光滑,是一位学生家长送来的。陈疏成去县里时就会买些石灰,再用一些土加以混合,最后加水搅拌,等到凝固了就小心切成条状,用来在木板上写字。
这会儿她擦干净留在手上的石灰粉,看见顾箴正拎着食盒站在树下,就笑着冲他招招手。顾箴走过来递上食盒,“父亲,亦筠呢?”
陈疏成笑意更甚,显然还沉浸在顾箴如此自然的称呼上。他指着学塾内,“我让她洗手呢,刚清理完石板,难免沾染上石灰粉,不好好清洗,会蚀手。你吃了吗?”
“我吃完过来的,见父亲还在授课,就等了会。”
“嗯。走,先进屋。”陈疏成领着顾箴进了学塾。
屋子不算大,但还算明亮,南北都有窗户,正西面是陈疏成授课的讲台,对面摆着十来张小桌,一般是两个孩子坐一桌,同村的加上外村送来的孩子,勉强够用。
讲台后面是个小屋,陈疏成若是下午还有课业,就在屋中休息,今天下午陈疏成不打算教课,就让孩子们都走了。
顾箴随便找了个小桌坐下,陈疏成也拉过一张凳子坐在顾箴对面,他打开食盒,上层是青菜,中层也是青菜,下层则是米饭,还有些热气。
这时陈亦筠也从屋里走出来了,手里端着碗,后面跟着个小姑娘,手里拿着一块布。
顾箴认得这个小姑娘,名叫朱珠,是邻村大桐村人,与陈亦筠玩的很好,只要是碰见,几乎就是形影不离了,陈亦筠前几日就是趁着陈疏成不在,在朱珠家住了几日。
朱珠小姑娘见着了顾箴,怯生生地喊了声顾大哥,顾箴笑着应下来,随即起身坐到一边,给两个小丫头腾位置。
朱珠先是将手里的布铺在桌上,陈疏成则取出饭菜摆好,陈亦筠这才将碗递给父亲。
陈疏成为两个小姑娘盛满饭,自己再盛剩下的。
一般都是三个满碗,王雅琴知道中午朱珠在,就会多准备一碗的分量。
三个人吃着饭,顾箴起身去到内屋,依照记忆在书架角落里找到了陈疏成说起的《幸洲地理志记》,就坐在椅子上看起来。
屋里的摆设很简单,一个小橱子,用来放碗筷一类的日用品,一个水盆,一张小床,一桌,一椅,一书架。
之前见过这本书,顾箴是有记忆的,只是不曾在意过,顾箴一字字看去,逐渐对幸洲大地有了些认识。
大概框架就如陈疏成介绍时所说的基本无二,只是除了幸洲五境外,另有九道的说法。
天下九道,繁境独占四道,北芦境其二,琉璃境又其二,天南境其一,瀚海境则一道都无。
顾箴有些不解,既然都不在一境一国,为何要专门划出九道来?繁境钦原国更是直接在行政制度中专门将一道划为一级,形成道、府、县这种三级行政制度。
他又往后翻了翻,余下的多是介绍地域奇景,名山大川,并没给出一个明确的解释,一本书很快就翻完了。
他正琢磨着,陈疏成拎着一桶水进来,学塾后面就有水井,三人已经将碗筷清洗完,准备用屋中水盆洗手。
陈疏成为两个小姑娘倒好水,趁着两人洗手的功夫见顾箴坐在椅子上看着那本《幸洲地理志记》,就笑问道:“如何?可了解了这方天地?”
顾箴将书放在桌上,站起来道:“有些疑惑。”
“哪里?”陈疏成看两个小姑娘洗完手,就将手伸进水盆里,回头问道。
“父亲昨日与我说,这幸洲大地有五境,但我却在这书上又见了九道的说法,一时不知如何辨别。既然已分国境与境域,为何又有九道?”
陈疏成擦干净手,略微思考了下,“九道自古已有之,原是叫九州,但为了更好的与幸洲分辨,便将‘州’字改成了‘道’字,《淮南子-地形训》、《周礼-夏官-职方氏》、《尔雅-释地》与《尚书-禹贡》中都有过相关记载,这里面的牵扯最早可以追溯到禹帝治水。而五境则是后来人因为一些原因而做得决议。至于是什么决议,我不说,你自己去找答案。”
顾箴心道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但起码明白了一件事,幸洲先有的九道,随后才有的五境。他想着既然陈疏成不说,应该是有考教的成分,就问道:“可有时限?”
陈疏成微微一笑,“要什么时限?求知的是你,自然是要自己去找答案。若你没了念头,不去寻也无妨。治学便是如此,不仅仅要知晓,更要身体力行。所以我要你自己去寻,寻到了,便是你的。届时感触又会更多。”
顾箴略一思考,“我明白了,父亲是在说,不能只在语言纸面上下功夫,还要亲身去体悟,去检验。认识事物的道理与实行其事,是密不可分的,此谓知行合一。”
陈疏成没有回应他,反而呈现出一种思考的状态,良久才缓缓说道:“知行合一,这说法很好。是自己的见解吗?”
“嗯?”这次轮到顾箴迟疑了,知行合一作为儒家心学的核心理论之一,难道父亲没听过不成?他试探地说道:“是我在一位老先生口中听到的,先生名讳王守仁。”
“王守仁……”陈疏成认真回忆着自己所知晓的古今儒学大家,更无一人取此名。他不禁感叹道:“古人言大隐隐于市,没想到世间竟还有如此鸿儒,真当浮一大白。”
顾箴这下更是坐实自己的猜测,心中疑窦更甚,为什么孔夫子家喻户晓,同为证得三不朽的王阳明却为人所不知呢?他也不好与陈疏成问起,就扯了慌说道:“王老先生确实学识渊博,只可惜已作古。”
陈疏成心情一落,拱手道:“生不得见,实为憾事,王先生可还有其他语句传下?”
顾箴倒是知道许多,但毕竟学问根底还不在那个层次,就捡出熟悉的答道:“老先生还说过,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陈疏成闻罢缄默无声,双目沉沉。他嘴唇颤动,好似在重复着从顾箴这里听来的话。顾箴可想不到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给了陈疏成多大的触动,他见陈疏成不言,好像在思考什么,也就没出声打扰。伸手拿起桌上的《幸洲地理志记》,走出了小屋。
留下陈疏成一个人在屋中。屋外,两个小丫头坐在一张书桌前窃窃私语,陈亦筠背对着他正手舞足蹈,朱珠捂着小嘴一脸的惊讶。
顾箴不知道陈亦筠是在说什么,惹得朱珠这么惊讶。朱珠见着顾箴,放下小手,又认真叫了一声顾大哥,顾箴点点头。陈亦筠回过头,说道:“大哥,咱们什么时候回家?我想给朱珠看看小金他们。”随后又回过头跟朱珠说:“你不知道,那天从你家回来,我碰见了一个老爷爷,胡子那么长那么白。他给了我好多好看的小虫子。”她说着,表情变得有些羞愧,“但是我把朱婶给的石头、干草送给老爷爷了。”
朱珠摇摇头,“你说的可能是我家相邻的张爷爷家。没事,下次去我家,我再让娘亲给你装一些。”
“好呀好呀。”陈亦筠拍手道。
顾箴伸手按着陈亦筠的小脑袋,“那再去朱婶家可要带些小礼物,别失了礼数。”
陈亦筠晃着脑袋,试图挣脱顾箴的大手,“知道了大哥。大哥,爹呢?”
“爹在想事情,我先带你们回家吧。”
陈亦筠觉得这样也行,就朝屋里喊道:“爹,我跟大哥先回家了啊。”
屋内无人应答,陈亦筠等了一会,见仍无动静,想着没准是睡下了,就转身道:“走吧,大哥。”
“嗯。”顾箴拎着食盒走出学塾,他回头朝内屋的方向看了一眼,准备暂时按下心中的矛盾疑虑。
“大哥,娘有说过晚上吃什么吗?”陈亦筠拉着顾箴的大手,一大两小三人往陈家走。顾箴低头笑道:“怎么?刚吃完午饭,就想着晚上吃什么了?”
“不是不是,我是想啊,朱珠这几天在咱们家住,可不能饿着了。我看院里的母鸡挺肥的。”
小姑娘朱珠在一旁赶忙摆手,“我吃什么都可以的。不用陈先生与婶婶费心。”
顾箴笑意不减,“朱珠你不用解释,我看不只是怕亏待你,更是某人的小馋虫被勾出来了。”
陈亦筠见目的败露,也不掩饰了,干脆破罐子破摔道:“我就是见不得那些母鸡欺负虫,小金它们那么乖,万一不小心跑出来一只,被母鸡们吃了可就不好了。我这叫杀鸡……”小丫头说道这里一顿,忘了后面的话。
“杀鸡儆鸡?”
“对对对,就是这意思。”陈亦筠一脸的义正言辞。
顾箴想起了早上时候陈亦筠跑到母鸡面前说的那些话,怕是要应验了。就笑道:“好,我与娘说说,晚上给你俩炖鸡吃。”
“哥最好了。”
“那不然?”
很快到了陈家,顾箴去厨房放好餐盒,不见母亲在院子,心想可能是去哪家串门去了。嘱咐完陈亦筠好好陪朱珠玩,就准备回屋看看书。
曾经的自己也是好看书的人,只是当时的环境,容不得人沉下心来精研细读,时间都被繁杂的工作与日常交际占了大半,再想静下心来,也往往被琐事循着思绪爬到脑子里,萦绕盘旋,久久不散。
将《幸洲地理志记》放在一旁,顾箴心有所感,从几本书里挑出来一本很薄的书籍,正是今天在学塾外所听的《大学》。
按理说蒙学时期,是接触不到这种书籍的,一般都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一类的启蒙书籍,但陈疏成不拘泥于这些,他上课时除了教授那些启蒙书籍,还会在兴致来时说些别的,就比如今日的《大学》,亦或是哪位文人的游记、哪位古人的经籍,他都会在其中截出一些用来授课。
用他的话说,读书不应只是读,还要读懂,读出滋味。他不希冀每个听到他授课的孩子都能听懂他的课,他只求在他授课的时候,能有哪个孩子可以发自内心的对学问这两个字感兴趣,那他的目的便达到了。
顾箴细细嚼着这本书上的两千余字,只感觉每次重读一遍都有新的感受。
读到兴起,顾箴便掭墨将其中字句摘出来,印在纸上,留着之后加以对照。
朱珠从陈亦筠的屋子里出来,身后跟着陈亦筠,朱珠视线越过窗,看到正在摘写的顾箴,对玩伴说道:“感觉顾大哥不一样了,往常他没这么多笑脸的,我甚至还有些怕他。”
陈亦筠低着小脑袋想了想,没发现这大哥有啥不一样的,但是好像确实笑容多了不少。
主要是她压根就没想过这么多,往常去纠缠顾箴,那时候的顾箴虽然性子孤僻,但对陈亦筠却是发自内心的关爱。所以在陈亦筠这里,她倒是一点也没发现顾箴的变化。
她抬起头,摇摇头,“别管我大哥了,我带你去看看小金他们。”
陈亦筠领着朱珠来到那处小窝,两个小丫头蹲在窝前,陈亦筠炫耀式地拉开小门,朱珠探头看去,缓慢绵长的哇了一声。
陈亦筠抬着小脑袋,享受着玩伴的羡艳,然后他听见朱珠问道:“亦筠,怎么只有一只小蜘蛛啊?你说的小金他们呢?”
陈亦筠听完赶忙朝窝内看去,果然只剩下一只雪白蜘蛛正在结网,往上挂着几个被丝线包裹的茧。小金、小蓝、小红都没了踪迹。
“哥!”陈亦筠扯开喉咙大喊一声,吓的顾箴手里的笔抖了好大一团墨滴在纸上,他将笔搁好,有些奇怪的回应道:“怎么了?”
她指着小窝看向顾箴,“小金他们不见了!你不是应过我要看好它们的吗?”
“不会啊?我走时还看它们在里面的。”顾箴起身出了屋子,在两个小丫头中间蹲下来,果然除了那雪白蜘蛛,再没有其他小虫的影子。他扒拉扒拉下面的干草,又将视线放在了那几个茧上面。
“不会吧。”顾箴自言自语,随即小心地摘下一个茧,那网上的雪白蜘蛛两条前肢抬起来不住地颤动,似在发泄着不满。顾箴没见着白蜘蛛的反应,他小心拨开丝茧,一只浑身金甲的独角仙就呈现了出来。
独角仙动了动四肢,随即背后一对翅快速颤动,好似在活动筋骨。
“呀。”陈亦筠接过独角仙,仔细打量了一圈,见没什么大碍,这才拍拍小胸脯,朝顾箴说道:“大哥,快帮我找找小红和小蓝,他们一定是让坏蛛蛛抓起来了。”
朱珠在一旁摆手解释道:“我没抓没抓。朱珠也不知道你说的小红小蓝在哪里。”
顾箴会心一笑,又从网上找了两个小一些的,细拨开来,果然又是一对玲珑的瓢虫。
“坏蛛蛛,我一定要好好教育教育你。”陈亦筠伸出食指拨动着两只小虫儿,许是时间不长,两只小虫子如独角仙一般,缓缓动着身子,终究是活着的。
朱珠委屈地低下头,“我说了我没抓你的小虫子,你要相信我。”
顾箴不由得揉了朱珠的小脑袋一下,解释道:“亦筠不是在说你,是在说那白蜘蛛。喏,是这个。”他指着雪白蜘蛛。
“啊。”朱珠好像恍然大悟一样,随后起身朝被顾箴挡住的陈亦筠说:“对不起亦筠,是我错怪你了。”
陈亦筠将视线从宝贝虫子身上挪开,抬头看向玩伴,“什么?你错怪我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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