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无处可逃
我站在山道上,乍一见了宁姑姑,只觉得见了救星,我们二人虽不亲厚,但我幼时总喜欢在后山上玩耍,遥遥地相见也还算是相熟。
我跳起来同她打招呼,宁姑姑往前走了两步,伸手便来接我肩上的东西,似乎是被抻了一下,有些诧异地掂了掂我的包袱,这才道,“你爹爹一早便派人传了信来,我便在这等着,不知道这山庄的大小姐,犯了什么错事,才能被打发到我这石洞来抄经?”
我听着她奚落我,嘟囔道,“本也没什么,就是想下山玩玩而已。”
宁姑姑在前头走的飞快,听我这么说停下步子转身,“你爹爹就你这么一个闺女,你阿娘走了以后,他可是恨不得天天让鹰戾跟着你,无花山庄是块多大的肥肉,你也不怕谁掳了你去。”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是惊讶她身在后山却对我们前面的事如此清楚。宁姑姑说着,便又要往前走,刚走了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爹爹让我这些日子看着你练武,你来我这,可不是享清福的。”
我听了一声哀嚎,心想诵经已是顶无趣的事情了,还要练武,这委实是要了我的命。我苦着脸凑到宁姑姑跟前讨好道,“练武便练吧,从明日再开始可好?”
身侧的人神色平平地斜了我一眼,好笑道,“今日若不练武,便同我抄经吧。”
我“啊”了一声,边走边在心中掂量那二者哪个更清闲些,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又听宁姑姑问道,“你幼时,我送你的那把剑可还顺手?”
“顺手的,我如今用的也是那把。”我转了转身给她看我背上的剑,我对那剑很是珍重,找了个顶好的剑鞘来配,宁姑姑一时便没有认出来。
宁姑姑点点头,似乎有些得意,“我幼年时曾与铸剑谷中人相交,时间长了,也学了些本事,你那把剑就是我初次试手所铸,虽不名贵,也不是什么大家,但你用着顺手就好。往后等你要出山门时,我再为你寻一把更好的,也好在江湖上走得开些。”
我们二人说这话,已一前一后地走到山坡上,那山洞已在眼前,宁姑姑将我引进去,我这才发现,那山洞已不是过去的样子,如今那里面并没有牌位,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把立在剑池当中的剑,这里,已然是个剑冢了。
宁姑姑让我先拜了拜,等站定,她似乎是想起来什么,“你应是宣成十年生的,如今十五了吧?”
我点点头,应道还有半年便是生辰,等回答完我才明白宁姑姑为什么问我这事儿。
无花山庄先辈皆是剑客,是到后来才发展成武林中人不论来处,不论出身的落脚处的。所以我到了十六的时候,还需得按着过去的老规矩,在生辰那日,上到后山的剑阵中去经过一番试炼,最后在剑池中完成洗礼,表示除去戾气,清醒行事,这才算完。
这些年山庄中出了不少小辈,这事儿也不算是少见,只是后山剑阵乃是祖辈传袭下来的,为试出真本事,自然不会简单。前两年阿蛮十六岁时就试过一遭,以他的身手,却还踏错了一步,白挨了天玑使程箫渺的一掌,足足养了半月才好。他养伤时我还跑去嘲笑过,如今轮到自己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我苦着一张脸,心中算的很清楚——我虽成日顶着个少庄主的名号乱晃,实则也就是个半吊子,平日里逗猫逗鸟的本事有余,真要真刀真枪地上我却没这个胆子。
许是我神色古怪,宁姑姑便有意调笑我,“怎么,这就开始担心起来了?”我勉强一笑,又跟着她到她的竹楼里去。
小竹楼上下两层,陈设极尽简单,没有多余的装饰,我却意外地从房中发觉了好像有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一个男人的痕迹。
什么宽大的袍子,男人的腰带,诸如种种。我在架子上还看到了一个灵巧的机关盒,榫卯插接,通体光润,看得出有人常常拿起把玩。我看了忍不住心痒,天璇使邵骋泽极善机关之术,我在他那没少鼓捣这些东西,他也曾说我有些天赋,如今见了这盒子,便动手破它,谁知那盒子看着严丝合缝,我还没摆弄两下,盒中便有“吧嗒”一声,紧接着就开了,露出其中一块青玉令牌来。我一时间手忙脚乱,猛一抬头,竟见宁姑姑端着茶盏站在门口看我,神色晦暗不明。
我不敢多言,小心地把盒子放回原处,接了宁姑姑倒的水小口小口地嘬,心中却在想,那盒中令牌上的纹样竟与我们山庄的獬豸纹有几分相像,好生奇怪。
宁姑姑站在柜前将那盒子重新归位,期间还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心中一跳,刚要向她道歉,便听她同我讲,“卧房外间有一个小榻,你便睡在那吧,东西我都放好了。你喝过了茶,便想想是要同我抄经还是练功。”
我方才要说什么全忘记了,愣愣地应了一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见她挑了眉毛看我,似乎没有生气,可我自知逃不过,便捡了个清闲的,“那,抄经吧……”
宁姑姑似乎是早料到这个答案,摇着头笑了笑,自己下楼去取笔墨了。
我素来不好读书,我爹虽然也不愿逼我,但做人基本的道理还是要懂的。于是我幼时他便托了摇光使薛满秋来教我念书。
薛满秋是无花山庄七星使的最后一人,外号“书中鬼”。听这名字便知,他是个实实在在的读书人,听闻他之前还当过瀚文局的司史,至于后来为什么流落江湖,这我倒是不清楚。
薛满秋人长得高高瘦瘦,虽然模样还算说得过去,可平日里总是惨白着一张脸,手里总少不了一本书,也不愿多言。成三戒曾同我们几个小辈戏说,说他去茅厕都要带本书,那时我们几人听了发笑,谁知一转头看见薛满秋抖着手满口文词地斥责我们,可他一张口说话便磨磨蹭蹭的,好生没趣。
我自然很见不得他,读书时没少折腾他,薛满秋气的一张白脸上泛着奇怪的红,一只手指着我点了好半晌也没憋出一个字来,最后一拂袖,转进内院找我爹爹告状。
再后来,薛满秋说什么都不肯再教我。我爹爹没有办法,又央了苏千与苏掌使来管教我。苏掌使的身份要比七星使高出一阶。她人长得白净好看,说起话来也是温温柔柔的,可实际上,哪怕只是一个擦肩的功夫,她便有法子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中毒。起先我还大着胆子同她作对,结果不出三日,我便只能捂着肚子,趴在桌上怏怏的听她讲话。
我已然是这个性子了,想来我爹爹让我来这里陪宁姑姑抄经也是有些道理的。我还在胡思乱想,对面的人已经写完了满满的一页,我撂下笔凑过去看。宁姑姑的字倒不像她本人温婉。笔锋遒劲,藏着几分杀机,我越看越觉得眼熟,一晃神儿才想起,原来我无花山庄如今山门上的那四个大字,竟是出自宁姑姑之手。
她放下笔,笑道,“你爹当年坚持让我题匾,我也不好过多推辞,我这字也是同旁人学来的。”她说到一半顿了顿,又低下头去看那纸张,然后才有几分无奈地续到,“学的也不像。”
我不甚清楚她的意思,低下头去将她刚刚抄完的一份拿起来看,却不知为什么注意到了其中的四个字——
“南阎浮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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