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六章 海的女儿

　　他不是王子。

　　他是渔夫的儿子，一个从没有不太爱笑的人类。我在海边见过他很多次，他时常蹲坐在凸起的堤岸上，什么也不做，无声地望着大海。我在浅岸海偷窥过很多人类，渔民、拾贝人，许多依海为生的人类。他们忙碌着，为了自己的生存关注着自己的渔网和钓竿。他在这样的环境中很特别，海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我想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我时常在浅滩和暗礁处巡游，观察有无沉船和溺水者，因为故事里就是这么写的，人鱼公主和人类王子的初遇，陆地和海洋的开端。

　　我的名字是普林西丝，我是一位公主，因为我父亲是人鱼之王，所以我有了意为“公主”的名字。公主当然要读着童话，做着公主该有的梦。我被美梦驱使靠近陆地，在结束搜寻王子的余暇，会在海面观察那个特别的人类。

　　我以为他和我一样是特别的，我是向往陆地的人鱼，而他是向往海洋的人类。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我忍不住躲在礁石后面，靠近了他。人鱼有着强大的心灵感应，而我普林西丝，能够轻易看穿别人的内心。

　　他不是王子，他的梦想是做一个诗人。

　　我有些失望，他是在观察海洋和天空交接处的景色，并在酝酿自己的文学。一个渔夫的儿子想成为诗人，他甚至不认识多少文字，他所能做到的极限，就是在心底磕磕绊绊地重复一些毫无文采的诗句，像是在哀嚎。对着大海，因为大海不会责怪他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我觉得他幼稚得有趣，如婴儿一样牙牙学语的默默朗诵，他不会想到的，从此以后他偷偷多了一个海里的听众。

　　一定是对陆地的好感让我坚持了下来，我并没有对他重复的干涩短句产生厌烦，我依旧在海边期待着暴风雨掀翻王子的船帆，搜寻无果就会赶在黄昏之前，倾听他默剧一样的表演。我没有尝试接触他，因为他不是王子，他穿着最朴素的衣服，打扮不修边幅，唯一好看的只有那双眼睛，凝望大海的时候泛着光。

　　下一次我不会去了，我已经腻烦了。心里想着浪费时间的弊端，夕阳照亮的海面总会留下我的背影。

　　我们渐渐长大，我也该从童话醒过来了。

　　王子不会等我，而我也不会等他。父王最近会与我强调人鱼公主的责任，我，普林西丝应该成长起来了。父王对我很宽容，我应该回报他的宠溺。

　　陆地人的变化很大，他们在海岸的另一处建起了城镇，这一角的人正在不断搬迁，人越来越少，正如我不断沉淀的内心。但他还在，一年又一年地蹲守同一块石头上，心里默念着我能倒背如流的短句。今晚会是我最后一次作为听众，我如此想着，后背静静贴在岩石背后，晚霞将我的鳞片染成瑰丽的虹。

　　他没有来，他比我先一步离开了？心里突然产生一股被抛弃的委屈，我好强的个性钻了牛角尖，我悄悄寻找他的踪迹，并发誓看到他之后，就出现他面前，当着他的面，甩动尾鳍泼他一身水，然后钻回海里。

　　人类离开了海边，好像就永远不会回来了，原来的村子变得荒芜，植物像一条大鱼吞下了村庄曾经的痕迹。我变得心如死灰，却在回头之前看到了他。

　　他坐在老旧的渔船上，如渔民一样出海。

　　他不再想当诗人了，他成了渔民。他回来了，但我不会再听到他满怀乐观的短句了。他的父亲离世了，在走之前也没有让他成为合格的渔民。我在船下，和他的渔船平行慢悠悠地游动。他心里充满了悲伤，能把内心融化成大海的伤感。

　　我不再奢求王子，但把他视作了我的朋友，单方面的朋友。

　　他不是王子，是个渔夫，而且技术不行。第一天他出海满怀悲伤，第二天他出海饥寒交迫，第三天他躺在岸边，满是溺水后的恐惧。我感到担忧，如果自己不做点什么，这个年轻人不会因大海而生，但会因大海而死。我偷偷将鱼挂在了他的鱼钩上，倾听着他收获的喜悦，快乐像是一朵花，在冰冷的悲伤中盛开。

　　我找到了有趣的事，代替慈悲的海洋养活一个人类。我倾听着他的心声，感受着他的喜悦。他并不笨，或者说有自知之明，他意识到了这些收获并不是因为他跛脚的渔夫技能，他意识到有什么在帮助他，他意识到了有一位垂青他的女神。

　　我在渔船的阴影里窃笑着，心中满是被赞誉的自得。

　　他又开始写诗了，歌颂那位他虚构的海洋女神。这一次，他唱了出来，简陋的字词迎着海风，跳动在波浪上。那些饱含感激的诗句，依旧和过去一样单调，但很有趣。

　　我觉得时机到了，我理应得到我应得的恩情，因为我的劳动与同情心，当面得到。

　　我的手搭上了小船的船沿，我从水下探出了身子，上半身。多年的心灵感应让我明白这个男人胆小怯懦，他恐怕接受不了一条人鱼。但他大概能接受一位缠绕着海水的年轻貌美的海洋女士。

　　我很高兴自己很漂亮，在读到他的心声之后，我才对我的面貌有了新的认识。

　　【感激我，人类，是我给你带来了丰收！】

　　我的声音提醒了呆愣的他，他离开跪倒在船里，额头磕到木桨发出响声，心里满意对我的敬畏。

　　“感谢您，女神大人。”

　　【叫我普林西丝女神大人！】

　　“是，普林西丝女神大人！”

　　我们的接触多了一点，很快我就厌倦了高高在上的态度，我贵为人鱼的公主，子民的敬拜已经足够了，他是我的朋友，可以更普通一点地对待我。我如此告诉他，他并没有抗拒，看来他也没见过什么大人物。

　　【喂，你们的王子会来海边吗？】

　　“我没见过，也许不会，为什么尊贵的王子要来这种穷酸的海边。”他说着，丝毫没有意识到也将我的人鱼国度视作了穷乡僻壤的邻边。我生气之余，也从他的内心里听到了一丝古怪的感情。嫉妒，这种奇怪的感觉也悄悄影响了我。

　　他不是王子，但也喜欢着人鱼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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