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凤归晚将手伸向赵无眠,示意拉他起来。
赵无眠抬头看了一眼,凤归晚穿着一身金贵的素色白袍,干净得像天上的霜月,而自己则是淤泥下的杂草,低贱且卑微。
他像是怕弄脏凤归晚,不由自主往后移了移,而后撑着地面,一咕噜自己爬了起来。
爬起来后,也没有转身逃跑,而是沉默的靠在冰冷的佛像上,像只待宰的羔羊,只有僵硬发颤的背脊,在无声的向人宣布着他的恐惧。
凤归晚收回手,冷眼打量着他,纤长的手指轻抚过短刃,而后不甚在意的挽出了个剑花,开口问道:“吃过人吗?”
赵无眠愣了一下,僵硬的摇着头:“没,没有。”
凤归晚盯着他的眼睛,赵无眠的眼白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色,可那瞳仁里仍旧清澈干净无比。
凤归晚勾唇无声的笑了笑,他对这个半妖倒是有了兴趣。
何为半妖?
顾名思义,人与妖生出来的孩子就是半妖。
半妖不奇怪,奇怪的是在这修士遍地、嫉妖如仇的梧州城里,能有妖大胆到与人相恋,并且生出孩子的才叫奇怪。
凤归晚不动声色的问道:“你爹娘呢?”
“爹娘?”赵无眠摇头:“没有。”
凤归晚一愣,然后低低笑出了声:“没有爹娘?”
他站得有些久,身子不适,而赵无眠化为人形后太弱,对他没有半点威胁,凤归晚想了想,干脆像赵无眠一样,转身靠到了佛像上。
背后有了依靠,全身上下便像抽了骨头似的,连带着说话都懒洋洋的:“没有爹娘,你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况且像你这样的半妖,若是没人掩护,在这梧州城里你能安然无恙活到这么大?”
赵无眠侧头,这个金贵的凤家公子,正歪歪扭扭的靠着佛像,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柩洒入,给他苍白病态的脸上镀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他垂着眸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抚过短刃,那慵懒的模样,像极了只正在舔爪牙的猫。
大概是太不带攻击性,赵无眠全身僵硬的肌肉缓缓放松下来,开口道:“我从小跟张伯相依为命,张伯是山上的猎户,他活着的时候曾说,我是他打猎的时候捡来的。”
“捡来的?”
“嗯,往年我都是跟他相依为命,化妖的时候也是他替我遮掩,三年前他生了一场大病……”赵无眠说到这停了一下,垂下眼眸,遮住眼底的晦涩继续道:“我从记事起就未曾见过爹娘。”
凤归晚皱眉,这还真是个可怜的半妖,孤苦一人,在这梧州城里苟且偷生,说不准哪天暴露了,就被人扒皮抽筋。
比自己这倒霉蛋、病秧子还命苦。
凤归晚啧了一声,同情的看了一眼赵无眠,半晌又淡声问:“你化妖可有规律?每月几次。”
“一次,每月月半。”
“十五?”凤归晚皱眉,今日明明还不是十五,“那你今日是怎么回事?”
“我今日太饿,上山猎杀了几只山鸡,结果遇到了一只豹猫抢食……”
赵无眠把豹猫的事细细说来,低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太过血腥时,我也会控制不住。”
凤归晚点头,赵无眠这种情况,不可控的太多。今天的事情他可以当没见过,可往后呢。
他捏紧了手中的短刃,沉默半天又松开了,“你走吧。”
赵无眠闻言,眸中藏着点点不解,杨伯曾经说过,若被人发现他的妖身,定必死无疑。
他问:“你不杀我?”
凤归晚歪头,晃了晃手上的短刃:“今天我不杀你,若是下次……可就说不准了。”
凤归晚到家的时候,小小的凤岐正急得团团转。
晚晚说不能告诉任何人,凤岐就真的谁也没说,只干巴巴的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眼欲穿。
见到凤归晚回来,小小的一团才赶紧爬起来,问:“怎么样了?你把他杀了吗?”
“一定要杀吗?妖也有好坏之分的。”
“是妖嘛,肯定要杀了的。”凤岐理所当然道。
凤归晚点头:“有道理,是妖,肯定要杀了的。”
“那你杀了吗?”
凤归晚摇头:“暂时还没有。”
“为什么?”
“没有趁手的兵器,回来拿刀。”
凤岐仰头看着他:“我不是给了你一把匕首吗?”
“给蛇剥皮抽筋,你那匕首不够用,我去库房里拿把勾刀。”
凤归晚牵过凤岐,带他往库房走去,随意道:“这小妖倒也命大,在梧州城里潇洒的活了这么些年,竟然也不曾被人发现。”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难道他不曾吃过人吗?这么多年了,小宝可听过梧州城有蛇妖吃人的事件。”
凤岐一愣,“好像没有。”
“是好像没有,还是真的没有?”凤归晚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凤岐认真的想了半天,摇头:“没有。他没吃过人,而且好像也没吓过人,他住的破庙那么偏僻,没人看到他化形……”
凤归晚笑了笑,开口道:“没有人见过他化形,是因为化形前他自己用牛筋绳把自己捆了。”
凤岐眨了眨眼睛,突然就想起了破庙里的场景。
粗粝的牛筋麻绳,瘦弱的手腕,带着血色的深深的勒痕,还有那恐惧无助的眼神,那时候的赵无眠那个应该也很绝望,他肯定也不想是妖……
凤岐突然有些不忍。
凤归晚牵着他已经到了库房,随意拿了一柄勾刀,苍白纤细的手指节在泛着冷光的兵刃上轻敲,清脆的金石之声响起。
“这把勾刀不错,固定住蛇的首尾后,用勾刀尖的刃头刺入蛇下颚半寸深,稍稍一使力,便可毫无障碍地一路剐下,剥出一张完整的皮……”
“晚晚。”凤岐小声道:“我们可不可以不杀赵无眠。”
“为什么不杀?”
“你说得对,妖也有好坏之分。”凤岐低着头,缓缓道:“他大概……也不是很坏,除了牛胖胖和小虎这件事,他没伤害过任何人。”
好几次,小伙伴们踢球把球到泥沟里,大家都嫌脏,不愿意去捡,每次都是赵无眠默默的给他们洗干净捡回来。
风筝掉到树杈顶上,也是赵无眠冒险爬上树给他们下来的。
还有一次路过牛屠夫家时,碰到的那条疯狗,也是赵无眠拼命帮忙赶开的,为此他还摔了一跤,摔破了膝盖,血淋淋的伤口深可见骨……
他好像帮过他们很多次,可他们嫌弃他,连感谢都不曾说过。
“他无伤人之心,我们……”凤岐抓着凤归晚的衣袖,抬头紧张的看着他:“我们不杀他好不好?”
“真不杀?”
“不杀。”
“好。”凤归晚收回勾刀,淡淡道:“那就听小宝的。”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不管什么事情过了就过了,这不,下一秒就拉着凤归晚的手道:“晚晚,吃饭去吧!今天我让他们做了虎皮酱猪蹄。”
“虎皮酱猪蹄?”凤归晚不由愣了愣,他不过随口一说,凤岐竟然就记住了,还专门吩咐厨房给他做了。
“对呀,虎皮酱猪蹄子给你吃两份,我的那份也给你吃。”
到了饭点,桌上果然有。
凤归晚怔了愣,缓缓勾起了唇角,俩人安分的坐着,等着凤礼出来。
“爷爷吃饭了。”
凤礼走近桌边,注意力却不在饭菜上,盯着凤归晚若有所思道:“最近澧城外双泉镇的那条被封印的蛟又有异动,听说恐怕会破封印而出,你若有兴趣,我便派人去看看。”
“蛟?”凤归晚一愣,眼中全是迷惑,他为什么要对蛟有兴趣?
他飞快的扶着凤礼坐下,将自己的椅子换了方向,面向凤礼坐下。
“爷爷,您说清楚一点,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是要查龙?”凤礼盯着凤归晚缓缓道:“蛟虽然不是正统的应龙,但以时日,时机和造化足够,也是可以飞升成应龙的。常言道蛟龙蛟龙,龙身上有的蛟也应该有。你不妨去试试,或许能在蛟身上找到与之相关的弱点。”
“有道理。”凤归晚听完,认同的点头。
“那我就派人去看看。”
“不,我要自己去。”
“你?”凤礼皱眉:“去往澧城路途遥远,你的身体怕是受不住长途跋涉。”
“我可以的,让我自己去吧。”凤归晚急切道。
能有机会出去,他就一定要出去。
但出去总得凤礼同意才行。
往常想要爷爷点头,他撒撒娇就行,可面对这么年轻的爷爷,凤归晚总感觉有些难发挥。
他刚准备硬着头皮上,凤礼却意外点头了。
“你实在想去就去吧,我派杨细跟着你,他们会照顾好你的。”
杨细是府上出色的侍卫,修为很高,与他年龄一般大,只是他的人与名字是相反的,名字叫杨细,可他人高马大,虎背熊腰,长得极有安全感。
“谢谢爷爷……”凤归晚喜出望外,连对那虎皮酱猪蹄都没了兴趣。
他是个急性子,迅速地扒了几口饭,让管家准备了辆马车后,立马就去收拾东西。
小宝歪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睛咕噜噜的转得飞快,往常吃饭全靠哄的人,这会儿自觉的吃完,而后屁颠屁颠的跟在凤归晚身后,像个大人一样站在凳子上吩咐着凤归晚收拾东西。
“天冷,你把这貂毛垫子带上,还有这厚披风、还有这斗笠,还有这狐裘……”
“出门在外样样要花钱,库房里的金银珠宝得多拿上几箱。”
“糖蒸酥酪、桂花糖蒸栗粉糕、如意糕、吉祥果、梅花香饼、玫瑰酥……这些这些都带上。”
“???”凤归晚站在一旁一头黑线看着他:“要不干脆你把咱家厨子给我带上算了。”
凤岐眼前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快!把咱家厨子也带上,一辆马车不够就准备了两辆马车。”
凤归晚:“……”
第二日一早,太阳刚冒头,金灿灿的阳光才洒上梧州城的钟楼。两辆马车就踏着晨露缓缓出了梧州城。
兴奋了一晚没睡着的凤归晚刚准备眯一会,就耳尖的听见马车车箱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杨细比他更早察觉,飞快下了车,掀开后箱就揪出了里头鬼鬼祟祟藏着的小身影,带到了凤归晚车窗面前,仰头道:“是小少爷……”
凤归晚头疼的皱了皱眉。
他就说嘛,昨晚小家伙还兴奋的里手画脚让他放这放那,结果今天等他要走的时候,却都没来送他。
他还以为凤岐是睡懒觉了,没想到他竟然藏在后车箱里偷偷的跟了过来。
凤归晚下了马车,伸手揪住了小家伙的后衣领,没好气道:“小宝,你跟着来干什么?”
凤岐被抓了也不慌,乌黑的眼珠子眼巴巴的看着他,牵着他的袖子卖乖道:“我想跟着去看看。”
凤归晚瞥了他一眼,好气又好笑,难怪刚刚凤岐那么上心,原来搞的这些名堂。
也怪自己没注意,明明刚让他拿的那些糕点,全是凤岐自己喜欢吃的。
凤归晚气笑了,敲了一下他的小脑袋:“你当澧城的那条蛟是大白菜?还跟着去看看。很危险的,知不知道?”
“我不管,我就想去。”
“不行。”凤归晚态度强硬。
凤岐着急了:“你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我是大人,你是小孩。”
“我是你爹,你还是我儿子呢!”
凤归晚:“……”
凤归晚无语了,懒得跟他多说,转身准备叫杨细把凤岐拎回去。
凤岐可机灵,立马伸手死死抱住了他的腰。
“我不管,反正我就要去。”他一边说一边开始哭,眼睛红通通的,一副可怜得要死的模样。
凤归晚被他哭得头疼,“你去找爷爷,他能让你去,我就让你去。”
“这可是你说的。”凤岐立马不哭了,扒拉着站起来,开心道:“爹同意了。”
“同意什么了?”
“他说你要是让我跟的话,我可以去。”
“???”凤归晚懵了,“我不信,爷爷会这么不靠谱?他会让他这弱不禁风的病孙子,带着他这刚满八岁的儿子去澧城?”
“他真说了。他还说帮我们算了一卦。”
“嗯?”凤归晚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眉心一跳试探道:“中、中签?”
“你怎么知道?”凤岐点头:“就是中签,有惊无险!”
凤归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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