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梦时书8
阳平街道清冷得令人感到不祥，浓雾覆盖了整座城，像把这里孤立起来一般，整座城透着阴森诡异的气息。
侠义榜上空空荡荡，路人的低声交谈无比怪异。云无月不知道察觉到了什么，追着一只乌金燕离开了，沐星莁跟在岑缨和北洛身后在城里慢慢走着，不时看看四周。
阳光渐渐透过雾气照到地面，天空却依旧像蒙着灰布，沉沉闷闷，太阳也散不走这股阴霾。
他们刚从广迎客栈离开，店小二拒绝了他们进入，原因是客栈被人包了。
“太奇怪了，我们在魔域明明只待了一天不到——”
岑缨说着打开绑在腕上的怀表准备看看时间，结果惊讶地发现指针不动了。
“我们真的在阳平？”北洛挑眉，“或者说，还是当初那个阳平？”
“啊？”
他有些意料之内的无奈，哂笑一声：“就说魔域哪有这么好心，直接给人一条大路啊。”
“那……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难不成时间倒流了？”岑缨满脸不解。
北洛按了按眉心：“再四处走走，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古怪。你身上的食物和水够几天的量？”
“水……我之前在鼎湖的时候又装了一些，省着忘五六天总没问题。还有这个，博物学会最新研究出来的吃一块管饱一天的小饼！”她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小布袋捧到两人面前，“是上回去淮安分会时那边的会长送给我的！剩下的能撑七八天……就是味道不太好。你们要分点吗？”
北洛摇头：“不用，你省着吃。我们仨十天半月不吃不喝也无所谓。”
岑缨感觉非常厉害地“哦”了一声，有些遗憾小声感慨：“可惜这种小饼没办法做出很多，就算在学会里也是个稀罕物，不然能拿它救多少人呀。”
……
“城郊有大雾，被什么东西挡住一样，没法过去。”
“师兄、葛先生和她的随从，还有黄金飞天鼠都不见了……明明白露已经过去七八天，伙计却告诉我前天是白露。还有……余家那个姑娘说不再绣花了，转眼又卖帕子给别人……好多奇奇怪怪的事……”
“你有什么发现？“北洛问一路都没怎么说话的沐星莁，“我们是跌入了幻境？”
她微微蹙眉，摇了摇头：“这里和寻常的幻境感觉又不太一样……我们最好先和云无月会合。”
“那行，我们去余家那边。”
“要不我跑趟客栈？或许还有什么线索留下？”岑缨说。
这个地方一股子古怪，北洛不放心岑缨一个人：“一桩一桩事来，大不了晚点再一起去客栈。”
“好。”
再次回到余家，岑缨敲了敲门，好半天没人应。她试着一推，门居然轻而易举开了。
“咦，怎么回事？”少女探头进去张望，“没人？要是出去了，干嘛不把门锁上？”
屋内窗户紧闭，只有一支烛火摇摇晃晃，有些昏黑。里外两进屋子，东西不多，大都是些布料和日常生活用品，一副未绣完的燕子在窗户底下，有些莫名的醒目。
云无月在屋后门前现了身形，抬手推开那扇门——
————
白霜之中，辟邪和黄帝后人小姑娘倒在草丛里。鬼师保持接住沐星莁的动作，小心翼翼将她放倒，让她靠住自己。
鸤鸠连忙飞过去，落在一旁石头上收起翅膀，左看看又看看。
它有点不敢说话。
这个场景，实在是太像了。
当时就是这样，乐商胸前全被血洇透，流到地上的血顺着石砖槽纹蔓开，像是一个死在祭坛血槽上的祭品。巫炤抱着她的尸体，什么都救不回来。
他当时可是疯了。
天意造化，命运弄人，一切都仿佛还和西陵灭城时一样，那个噩梦根本不会醒过来
——如此和他分别，又如此和他相见。
巫炤的手在难以抑制地发抖。
他小心到近乎胆怯地抱紧了她，握住她肩膀的手克制着用力。
披风翻出暗红的内里，铺在霜地上，与她滴落的斑斑血迹相映。巫炤弓下脊背，暗灰的长发垂落到她颈窝。
他所有动作都努力地稳而小心，仿佛一根细丝悬在万丈高空，稍有不慎就会断掉。
冰霜覆盖的浅浅白草中，西陵的鬼师跪在那里，弓身抱住一个人，安静地维持了这个动作不知多久。他像是晦暗无声的黑洞，深沉地底万丈的炼狱，所有情绪深埋心底，风平浪静的外表之下，却是燃烧着连他自己也一并毁灭的地狱之火。
长久的寂静之后，鸤鸠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嘶哑低语。
“我回来了”
————
“不可能……幻觉？”
走出那扇不起眼的小小后门，不是后院，竟是一片连天沙海。
新月形沙丘起伏，昏黄日晕高悬天边，黄沙舞风，被长久侵蚀的古老石塔倾斜矗立于沙海中央，一行稀疏的驼队在风沙里迤迤前行。
沐星莁看到这幅情景，也不由窒了一瞬呼吸。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北洛问。
站在最前方的云无月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转过身说：“虽然不是真实，但也不是寻常所说的幻境。如果我料想得不错，这里应该属于某个人的意识。”
“意识？”岑缨想象了一下，“……想法？”
“有许多不同的说法。”云无月向他们解释，“我曾经遇到过完全栖身在这里的种族，他们把这里叫做‘前灵境’，而前灵境中经常会出现‘梦境’。”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做梦，而我们莫名其妙跑到了这家伙的梦里？”
云无月眸色加深，“我甚至怀疑，不只是一个人的梦。”
“等等、等等！”岑缨打断两妖的对话，她实在无法想象跑到别人梦里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如果进到了别人的梦里，那我们自己又变成什么样了，身体还在吗，还是跟患了离魂症一样？”
“我们也在‘做梦’。”
“可是，我觉得自己很清醒。”少女食指搓搓下巴，“……那是不是等睡醒了，就会离开这儿，发觉还在鼎湖？总不会鼎湖也是个梦吧？”
“在鼎湖我没有感到异常，进入阳平之后才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所以我想跟着那只燕子寻找线索，可惜它后来消失了。”云无月说，“不过在这里待得越久，能感受到的就越多，到了刚才那扇门前，我几乎可以确定我们身处梦中。”
沐星莁问：“那我们怎么会进来这里？”
云无月摇了摇头，“无法断定。”
“这里非常奇异。梦中的事物通常千变万化、转瞬即逝，而眼前的梦却超乎寻常地稳定，已经形成了‘域’。我还从未见过这样鲜明的‘域’。”
“域主，也就是做梦者，他的精神力可能极度强大，抑或有其他外力维持住了整个‘域’。但无论如何，既然有异常之处，我们恐怕不会自然醒转。”
岑缨慢慢吸一口气：“就是说……被困在这了？”
云无月略有宽慰之意对岑缨说：“待我伤势完全恢复，应该能带你们一起脱身。不过在那之前得寄望于其他线索。”
她看向沐星莁，“你感觉如何？”
沐星莁冲她浅浅点头，表示无碍。
北洛提议：“那你们三个要不先找个安全点的地方休息？那只驼队，我想跟去看看。”
沙海层叠沙丘深处半掩埋着不知年岁的灰黄残垣，那只驼队在风沙里看着速度不快，竟已经将近看不到形影。
“不知道是假的，还是和我们一样的倒霉鬼。”
“一起去。”云无月说，“梦境中耗去的是精神力，即便静止不动，也难以减少太多消耗。何况对我而言，在这里，伤势的愈合已经快了许多。”
北洛看向沐星莁，她的态度和云无月一样。
北洛点头：“你俩别勉强就行。”
从塔上七拐八绕下到地面，一脚踩进黄沙，没走几步，沙地里突然涌出尘卷，尘柱里竟然跃出几只空尘。
云无月迅速护住沐星莁，北洛拔剑迎战。
岑缨用棍挥退一只魔物，“这些都是假的吗？”
“不是假的。”云无月说，“小心应战。”
斩杀三只空尘之后，北洛将太岁插回背上剑鞘，“听说魔不一定会有身体，也有一些魔能让精神脱离身体，或是在两者之间随意转换。所以，只要是‘精神’就可以出入别人的意识？”
云无月摇头，“人在清醒的时候前灵境对于外力的侵入会十分抗拒，做梦时则略有松懈。且魔的力量迥异，并非每一种都能进入前灵境，妖族和人族中能够做到这一步的就更少了。因此若无特殊情形，也只有已经成为‘域’的梦境才能让别人在其中停留一段时间。”
“照这么说，这个梦里其他的人岂不就危险了？万一这些魔也袭击他们……”
听岑缨说着，北洛嘴角抿起，微微蹙眉。
越往前走，发现这个梦域中魔的数量远比想象中还要多，他们四人走着正面就撞上不少，远处还有不少时起时伏的尘卷和游荡的沙鳐。
“之前北洛和我说起过一点魔域的事，沐星莁后来也告诉我了不少，像鼎湖那样的，是不是就是魔域里的一个空间？”走在路上，岑缨问。
“不错。”云无月说。
北洛：“说起来，天鹿城也算魔域里单独的一个空间？”
云无月道：“不，天鹿城、光明野，还有光明野的外围都在同一个空间里，只是被辟邪利用某种方法造出了假象，似乎彼此之间有所分隔。”
“光明野和天鹿城之间连接的桥梁是却邪之门。”沐星莁补充说，“当此门开启时，经由辟邪之力和法阵之力，会令光明野和天鹿城短暂连通。”
不知道走了多远，斜塔渐渐消失在身后，拐过一处风蚀谷槽，天色骤然由明转暗，群星撒布夜空。众人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下来。
“我们一路看到的这些沙啊建筑啊还有石头，都是虚幻的吗？”
岑缨摸着被风沙侵蚀的岩壁，手心传来冰凉的触感。
“不，虽然梦在许多人眼里是虚幻之物，但归根结底是精神力量的体现，我们在其中看到的或者得到的东西，多半是灵力的聚合。”
北洛问：“那魔为什么会进到梦里？为了灵力，还是捕食？”
“……或许是为了去常世。”沐星莁说。
北洛一惊：“什么？”
她看着北洛：“梦域可以作为一种连通魔域和常世的通路，这个事情虽然罕为人知，但的确是真的。”
“那、这——”岑缨掩嘴，这不比魔袭击梦里的其他人更加危险？
“但也不用很忧心。”她说，“一般来讲极少会有满足这种条件的梦域，而且魔想要穿越梦域也不容易，至少在我知道的千年里，人间似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
————
“巫炤，你不跟去梦里看看吗？”鸤鸠试探着问。
他将几朵半魂莲从黄帝后人小姑娘身上弄出来毁掉之后，扶着乐商的转世稳稳靠住一块石头，自己则站起身走到那只辟邪身边。
鸤鸠瞬间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紧紧盯着巫炤的反应。
他发现了？发现了？发现了？！
接着鸤鸠看到巫炤蹬住那只辟邪的肩膀，用脚把他翻了过去。
北洛打了个滚，脸朝下趴在地上，露出被他压在底下的那把剑
——太岁。
巫炤脸上露出一瞬间的鄙夷，抬头看向旁边坍塌一半的陪陵。
鸤鸠蹲在原地，眼睛滴溜溜转，抬翅膀挠了挠头。
到底看没看出来啊……
说实话，巫炤抱着乐商不肯松手的时候，鸤鸠百无聊赖四处乱看，一眼看上了那只昏迷不醒的王辟邪，结果仔细再看，把它吓了一跳。
这可真是……
鸤鸠再次看向巫炤，发现他并没多管那只辟邪，脚步款款走到黄帝陵前停了下来，微微仰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看样子没发现……鸤鸠想。要是发现了，绝不可能是这个反应。
它视线在地上两位昏迷的大妖身上来回转，慢慢兴奋起来。
这可真是有好戏看了。
————
“是海……沙漠的尽头连着海……”
巨大冰轮腾悬在碧波之上，清冷月华流泻而下，沙滩泛着银光，光彩流溢之“桥”从海滩蜿蜒而起，一直通往月亮。“桥”上一串小小的影子，正是先前看到的那个驼队。
“之前的驼队，他们、他们要走到月亮上去了！”岑缨轻呼。
几人快步来到海边，岑缨试探着向那流光绸带般的“桥”上踩去，接过直直穿过，踏入水面，溅起一串水花。她又反复试了几次，可那个“桥”就像是虚幻的一样。
“咦？踩不到这上面。难道是我太重……”
自从短短几天内经历了古墓、魔域、梦域历险，人族少女小缨子已经打开了她的脑洞，觉得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可能发生了。面对眼前的怪力乱神的情景，她也能认真地分析一下。
“可骆驼比我重多了……”
北洛无奈地笑：“这哪能较真。”
“走，岑缨。”沐星莁叫她，“我们去别处看看。”
沿着海滩走了一段，岑缨忽然惊喜地望着海面方向：“看，这个人的梦里有鲛人！”
沐星莁看过去，果然是一群鲛人正悠闲地坐在石头上晒月亮，尾巴惬意地在水面一摆一摆。
她听见岑缨小声嘀咕：“不晓得它们会不会理我一下。”
“要不你试试？”北洛说。
岑缨果然试着朝它们喊了一声：“喂——！晚上好！”
沐星莁忍不住想笑。
那群鲛人听见岸边的人声，慢慢扭过头。
少女激动得不得了，“看我了！看我了！”
下一秒，它们一个个跃起身扎进水里，转瞬消失了个没影，只留下溅起的水花落下，泛起细碎纷乱的涟漪。
“……我有那么可怕吗？”岑缨有点无措还委屈，“怎么都走了……”
沿着海滩走了一遍，没发现其他的路，除了月亮之外，其他地方看上去就像是走到了尽头。
北洛不以为然，他四望看去：“这个海滩肯定有不寻常的地方。自从到了这里，就再没遇上魔。
岑缨一愣，发现还真是这样。
两妖一人走向云无月。她站在海边抱着胳膊，察觉到三人靠近，一抬手对他们说：“我们上不去月亮，先在这里等。”
岑缨：“等什么？”
“周围有寄灵族的气息，或许正是那支驼队。如果的确是他们，总会再次现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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