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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季海棠花常开(一)


海棠院坐落在永安城的君山街,它与朱雀街的战神府遥遥相望。它是曾经富可敌国的天下名商常青为独生爱女常海棠修建的府坻,常海棠与常青相继过世后,这里便成了常海棠与战神的独子李常泽的住处,同时也是常氏天下商行的总部。

        常家世代经商,常氏虽富有却是商人贱籍。世代不能参加科举,但常氏历代族长却在族中常设书塾,重金聘请名士儒家,对接任者倾力培养。加之常氏几代族长既精明能干,又诚实守信,几代下来,从最初一家米铺做起,到后来经营钱庄,当铺,生丝,药店,财源达三江,生意遍天下,到常青这一代,已是富可敌国,名扬天下的儒商。

        只是前朝覆灭后,世道动乱,商道艰难,不过常青此人轻利重义,一方面仗义疏财,接济穷苦百姓,另一方面以常氏天下商行的便利,解黎民之苦,常氏商行虽因此财力大不如前,但常青做为天下名商,富有且仁德的声望也在乱世百姓口中流传开来。彼时,昔日高贵辉煌的名门氏族在动乱中大坻都破败不堪,自身难保,乱世之中,商户常氏反倒是声望最盛,也就成来了当时混战的军阀急于拉拢的对像。而他一方面对登门而来的各方势力虚以委蛇,一方面稳如盤石不作任何表态。

        直到当时还是势单力薄的北凤城城主李初云,命军师时弼成带着少主李洛到常山登门拜访筹措军资。那日,常青弃履相迎,他欣喜不已的样子像是等待了很久……

        那日密谈之后的不久,北凤少主李洛带着聘礼再次登门,以正室夫人之礼求娶常青独女常海棠为妻,常青欣然应允。不久,北凤城那场满城挂红,声势浩大的婚礼上,那长长的嫁妆礼单震惊了整个天下,常青以常氏天下商行所有的财产作为了常海棠的嫁妆……各地军阀既恨得牙痒,又气得头疼,一腔炉火只得化作那一句痛心疾首的唾骂:“屠户子配商贾女,贱成一对!”

        这话虽然难听,但也不无道理,李初云屠户出身,比起那些皇室后裔和名门世家出身的军阀,李家更容易接受与常家的商贾贱籍联姻。不过,常海棠虽是常青的掌上名珠,可比起李洛的丰神俊朗,英勇神武,她长得实在是平常了一些,才华也是稀疏了些,加之待字闺中二十七八,甚至比李玄还年长几岁。在北凤城民的眼里,在铁骑营将士们的心中,若是没有她身后的常氏商行,和那份富可敌国的嫁妆,这商贾之女怕是给他们的李洛少主提鞋都不配的……

        这是场世人眼里彻头彻尾的政治联姻,也是常氏的一场豪赌。十年间,常氏商行的资金源源不断的注入北凤,随着常氏商行财力的渐渐枯竭,李初云率领的云皇军和李洛率领的铁骑营势力日益壮大,东征西战,无往不胜;驻守西凤的李家二少主李笛清和国师时弼成施政有方,贤名远播。文治武功皆有成效,小小的北凤城主逐渐吞并南方各方势力,成为雄驻一方,不可撼动的霸主,最终建立云国。

        云国元年,云皇李云初兑现当年与常氏联姻时的承诺,封李洛为让王,常海棠为让王妃,海棠所生之子李常泽为世子,同时免去所有常氏族人的贱籍,准与经商也准与参加科考,商人的豪赌好像赢了,有了丰厚的回报。可惜,好景不长,次年,黑崖山大战,云皇李云初薨,笛清太子失踪,完成与夏渊国联姻继任云皇之位的重担理所当然地落在了众望所归的让王李玄身上,而让王妃常海棠,世子李常泽成为了让王与夏渊国嫡长公主联姻的最大障碍……有传言说,让王从战场上送回了亲手所写的和离书,也有传言说,是王妃常海棠深明大义,主动修了和离书送去战场,不管那份和离书是谁定的,总之他们和离了。世态炎凉,这场因政治而成的联姻也因政治而败,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人世间最可笑的也不过如此。

        当面容憔悴的废王妃常海棠牵着失去世子之位的幼子李常泽,长途跋涉回到常山,出现在常氏老宅的门口,白发苍苍的老商人抱着他视如珍宝的女儿痛哭不已……后来,新皇登基,让王殿下李洛也变成了战神殿下,战场上回来的他不止一次来到常家老宅,可那扇大门始终对他紧闭,曾经弃履迎他的那位老者没有埋怨,没有喝斥,只是再也不愿与他见面……

        没过多久,与战神殿下府坻相隔不远的君山街上,众多房屋被常青高价收购,众多的工匠们每日在那忙忙碌碌,在那位倔强且固执的老商人亲自督工下,花费了数年时间,耗尽了他所有资产,一座面积比战神府宽,楼层比战神府高,装潢比战神府更奢华的海棠院华丽丽地立起……个商贾的宅府规格超过战神府坻,当然这是不合礼法的,是漠视皇权的!可这事说到底,是云皇宫里的李氏皇族亏欠了常家,是战神殿下亏欠了常海棠,连云皇和战神都默不作声,又有谁有资格说三道四呢?

        海棠院里亭台楼阁,水榭歌台金错落有致,殿中金柱,阶前白玉,碧瓦朱檐很是奢华,别说战神府,就是比起云皇宫都不遑多让。比它的奢华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是那前院后山种满了四季常开的海棠花。海棠花开时,火红一片,那满山满园的娇艳花朵迎风摇曳,空气中沁人心脾的醉人花香,美如仙境……

        不过,这座饱满父亲愧疚和怜爱之情的华丽府宅还没来得及建好,园中的海棠还未来得及全开,废王妃常海棠便郁郁而终。她年仅十岁的儿子李常泽,在母亲的灵枢前长跪不起,屋外秋雨凄凉,孤寂的海棠花在寒风簌簌而落……花瓣在空中随风飞舞,穿过庭中,越过高墙,它旋转着如一个袅娜多姿的娇羞女子轻轻地落在一个男人的掌心里。

        紧闭的大门外,那男人发须班白,一身朴素的玄衣,坐在宽大的轮椅里,他佝偻的身子低垂的脸显得那么枯瘦无力,昔日坚毅的眼神变得浑浊,常年持剑征战沙场的粗糙大手颤颤微微。他仔细地盯着手心中的那抹夭红,一阵风吹来,夭红的花瓣从手心滑落,风掀起男人白发的同时也掀起他的裤脚,轮椅下方空空荡荡……

        “殿下。”身边同样须发泛白的老侍从轻声唤道。

        男人回过神来,他缓缓抬头,眼前还是那张记忆里熟悉的朱红色大门,只是此刻它不再对他紧闭。两旁的护卫恭敬地立在两旁,敞开的大门里,满园都是盛开的海棠花。

        老侍从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您已经在外面等了太久,小王爷刚从北地回京,很多事情急于处理,估计这一时半会还不会回来。要不……要不,咱们进去等吧?”

        男人布满苍桑的脸上愣了一下,随即呵呵笑了起来,那笑声听在耳里实在悲凉得很……海棠走了,倔强的老头也走了,以前那扇对他紧闭的朱红色大门也敞开了,可他始终还是无法走进去。如今把他拦在外面的不再是决绝的海棠,倔强的老头,而变成了他自己。他心中的那扇大门好像再也无法打开了……笑声停歇,他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鲜红的血迹透湿了他手中的白色罗帕,那罗帕上绣着的海棠花针脚粗糙得既笨拙又可爱。

        老侍从紧张抚着他背,接过他手中染血的罗帕,不由得眉头紧锁,忧心重重。他轻拭他唇角渗出的血丝,劝道:“殿下,近日您这腿疾复发,这咳血的次数增多。御医不是嘱咐过,不可受凉,不可忧思……眼看这天色不早,夜里风凉,您若是不肯进出,那你先回府去,老奴留在这等小王爷,等他回来了,老奴一定将他带回王府。”

        “你带不回他的!男人缓缓摇头:“……他说过,本王既与他母亲和离,他便不再是李家子。你带不回他,本王也带不回他。”

        他低头看向手中罗帕,喃喃道:“本王只是想多看看他,他做李家人也好,做常家人也好,都无甚关系,本王只想他好好长大……日后见了海棠,也能多跟她讲讲泽儿长大的样子。”

        老侍从眼眶湿润,背过身去偷偷拭了拭,再吩咐人架好炉子,沏好热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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