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四季海棠花常开(三)
李洛看着盏中热气袅袅,神色落寞,“母亲与父皇相识于微时,拜过天地,共过患难,是他真正的发妻……可自从他娶了王氏女后,母亲在生时没有正妻名份,死后也入不了皇陵;本王自小便与他征战沙场,金戈铁马,无数次的出生入死,才有了今日之云国……你说本王又怎会心甘?”
李常泽冷笑道:“那您当年为何不去争?而是心甘情愿地做了让王!”
“本王自然争过!”
李洛无奈地笑道:“可父皇说我的天下在沙场,而二弟的天下在朝堂,若想云国将来能一统天下,本王就不得不做这个让王……看吧,他总能找到理由说服本王……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打仗他远不如本王,治理国家本王却远不如他。”
“……”
李常泽抬眸看他,眼眸中怒意显现,“那后来呢?黑崖山大战后你凯旋而归,如果您想争,既使是失了双腿,凭着您的赫赫战功,凭着当时云皇军和铁骑营都在您手里……”他眼眶开始泛红,喉结上下滚动,比起怜悯面前这落寞失意的老人,更多的是痛恨,一直平淡如水的音量陡然提高,“您既因为天下抛弃了母亲与我,又为何去不争?”
李洛凝视着他,道:“本王一生征战天下,杀戮无数。连梦里所见,都是永不干涸的血海湖泊,堆积如山的尸体,有无数敌人的,也有无数同袍的,他们的死状凄惨可怖……可一觉醒来,我便又会一如既往地冲杀在阵前,除了沸腾的热血和杀红的眼,我眼里看不见其他,面对眼前再凶狠再强悍的敌人,本王都不曾有过半分的畏惧退缩。在天下大义面前,生死在我眼里不过是刀进刀出,如此而已……”
他眼眸中的悲伤满得快要溢出来了,“可那次我倒在血泊里,不能言语,无法动弹,当身上的血从各个窟窿里涌出,热气散尽,死亡真正来临的那一刻,那些我平日里所信奉的天下大义,向往的至尊之位在我那及将停顿的脑子里都烟消云散,了无痕迹……那时我满脑都只剩下你母亲和你的脸……”
他看向李常泽冰冷的脸,停顿片刻,缓缓道:“那一刻,本王才明白,我真正在意的是什么,失去的又是什么……本王知道,我对你们做的,与父皇当年对母亲和本王做的如出一辙,我亲手让你们母子承受了我和母亲承受过的痛楚……那一下,恐惧袭来,我突然意识到死亡有多么可怕,它会让本王便再也见不到你们母子,再也无法弥补过错!所以本王为了能活下来,挣扎着一点一点地爬起……”
他苦笑着,眼里的泪水滑落了下来,“所以……活着回来的我不光失去了双腿,失去的还有对至尊之位的执着,本王唯一迫切需要的只剩下你们母子……可是,海棠再也不肯原谅我了,我的泽儿也不肯原谅我了……明明她是那么温暖体贴的女子,明明她一直以来都是笑着在支持本王做的任何决定……明明她一直都很大度。却固执得到死也不肯原谅本王。”
李常泽放在脚上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又握紧,他缓缓站起,冷若冰霜地看着他,凉凉地道:“战神殿下,天色已晚,您请回吧!
李洛忙拿起桌上的漆盒递了过去,看着他冰冰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泽儿,这虎符你先收好……你的出身注定你会让当权者心生忌惮,或明或暗,不知道多少人想置你于死地……若想长久安宁,只有去登上那至尊之位;你若是执意不肯,便去南境吧!常州,余州是富庶之地,本就是本王的封地,加之铁骑营驻守南疆,在那盘踞多年,势力根深蒂固,去南境自可保你一生平安!”
李常泽将双手负在身后,后退道:“路如何走我自己会选择,选择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也会自己承担,不烦战神殿下费心!”
说罢便要转身离去,可走出没几步,他顿住身子,没有回头,冷冷地道:“战神殿下也是一样,您当年既然做了选择!现在就不应该到这来表达你的失妻之痛,苛求父子情深!”
他大步离去,挺拔的背影很快进入大门。
远处候着的老德子领着众侍从赶紧过来,小声道:“殿下,眼见着雨更大了,咱们先回去。”
李洛低头看着手中的漆盒,叹了口气,喃喃地道:“老德子,泽儿还是那么固执啊!”
“殿下。”老侍从一边推着轮椅缓缓而行,一边温声道:“我们的小王爷天资聪慧,非常人之所及。您看他接手常氏商行不过几年光景,现如今不光是云国,连夏渊都有了常氏商行的分行,小王爷还将生意做到了西域,波斯……老奴听说,商行的人正在接触船泊司,还想走海运把生意做到远洋去……我们小王爷真是商业奇才,比起他外祖都毫不逊色。”
李洛忧虑重重的摇头道:“他生意做得再大,也不过是个巨贾。本王已老,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他不知道,若是到时朝中无人,手中无兵,他所经营的一切便会倾刻化为泡影!”
老德子小心的看了下四周,细声宽慰道:“老奴瞧着,我们小王爷心思缜密,未必不晓得这其中厉害!您看多次遭人暗算,他都能轻松化解,您派出去的那些影卫反倒是显得有些碍手碍脚了……商行上下,不光精明能干者众多,还有不少武艺高强的江湖侠士。咱们小王爷怕是有自己的打算。殿下放宽心,只管将身体将养好,等日后,小王爷历事多了,迟早会明白您的苦心,到时自会搬回王府,侍奉膝下……更何况,现如今他心结还未解开,您说得越多,做得越多,他就越对您不满……”
“搬回王府,侍奉膝下!”李洛苦笑道:“本王如今拖这副残躯,如风中残烛,还能等到那一日吗?”
老德子听得眼眶泛红,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殿下的身子,他哽咽道:“所以殿下得保证身子!您……”
李洛笑道:“好好好,你也真是,动不动就哭!真是年纪越大越是矫情起来了,别哭了,免得惹人笑话!”
“是,殿下。”
“影卫既然碍事,便都撤回来吧……你说得也对,泽儿已经长大了,再要人总跟着他,他会心烦的。”
“是,殿下。”
“……”
夜色中,老侍从推着轮椅渐渐远去,完全消失在夜色中,随一队身着铠甲的士兵经过,君山街打破了之前的寂静,络续有人马行色匆匆地经过朱红色的大门。
去而复返的李常泽站在门口,白衣胜雪,长身玉立,他面色平静,波澜不惊,彬彬有礼地向着路过的行人行礼致歉,身后站着一位肤白胜雪,面如桃瓣,美得如妖孽般的红衣男子。
“周大人,今日拦路之事,常泽实在是抱歉!”
一辆华贵的马车停了下来,身着官服的老者掀开桥帘,他笑容满面,和蔼可亲地道:“无碍无碍,洛泽郡王不必客气,老夫乘着等的空闲去摘星楼看了场戏文消遣,刚巧戏散场回来路便通了,等的时间实是不长,今日看的戏文也着实精彩,唱词也绝妙,让人意尤味尽,回味无穷啊!想想若是今日君山街不曾拦路,错过如此好戏,岂不可惜……哈哈哈哈。”
李常泽微微颔首,老者含笑低头,放下桥帘,随着马车缓缓驶过,长街上再无过往行人,身后的红衣男子,轻声呸道:“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摘星楼今日唱的是《桃花扇》,周全伍这老匹夫着实可恶得紧,竟是在暗讽战神殿下和哥哥!”
随即他嘻嘻笑道:“佑希替哥哥去给他点教训可好?”
李常泽看他一眼,微笑道:“小佑希可真是会记仇!”
迎着李常泽的目光,他笑得更是面若桃花,娇俏得很,“那自然是,哥哥不也知道,佑希能活到现在,可不就是因为会记仇吗?”
李常泽转身朝院里走去,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关闭,他唇角缓缓泛起笑意,冰冷的脸上如微风拂过,伸出手轻轻弹走落在他发鬃上海棠花瓣,温声道:“海棠院与周府同在君山街十几年,只许你十几年间时不时的堵人家路,就不许人家暗讽几句?”
佑希抿唇轻笑,“哥哥教训得是。”
佑希迈着轻快的脚步,如蝶轻舞,紧跟在他身旁,白衣飘飘,红影妖柔,月色下,花雨里,两人相随而行的背影无端生出一派风月无边,款款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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