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三足蟾(2)
她直起身时,那得意的笑大放出溢彩。其中一半,自然射向了蟾精。而另一半,却被权池光主动的接取。
他在猎魔道上,闯荡十年有余。名号虽不算赫亮,但也非是无名之徒。这常春冬常主顾,明明请了两人,最后却只拜托了一个。叫他这被弃在旁的一位,面子该往何处摆放?一时间,羞恼与不甘排击着胸腔,是从未有过的难受。
心绪起伏之际,就听那蟾妖暴戾一言道:“好哇,你既如此绝情,我也不与你论夫妻之义了。你要我死?哼,我先让你亡!”
权池光闻言心动,暗道:不行,买卖还没结束,我怎好认了输?到底谁更有本事,现在可还定不了论呢!
想着,便大喝一声:“妖精,休得胡来!”
他说的快,反应更疾,刹那已鼓动衣袖,驱出一条水蛟挡在常春冬身前。那蟾妖人还没跳近呢,已有蛟头晃进眼帘。随即,盆张的血口咬上了他的头颅。
嗑啦啦!
蟾头应声而碎,血肉顿时横飞,落在地砖,铺的满满。权池光见之,先有一诧,旋即得意心起,想这蟾怪道行虽深,却也不难对付,好在自己出手够快,没让那偷盗贼抢了先。正打算邀功呢,不料地上肉碎却遽然跳动起来。
起初,它们只是轻捷弹动,接着越跳越高。最终,在一次跃动之后,集体改头换面,成了一地小小蟾蜍,朝着权池光齐齐射去。
说是射,因为它们速度奇快,像骤落的冰雹子一般,能见的唯有依稀的线影。
权池光倒也不乱,身化为一束旋风,将密集的射线全数扫荡开去,但在恢复身形时,仍是被几只后来的小蟾击中在肩膀。
伤口传来剧烈的痛,他一察之下,发现身体竟被穿透,乌溜溜的现着几个血洞。忙惊骇的转身去看,见到后面坚实墙壁居然也未有幸免,给射出来一片小孔。
伤处血流如注,他轻念几句法咒,手指在上头一抹,登时止住了鲜血,但身体还是摇了一摇,无力之感霎时袭来。
可偏偏这时候,他瞥见地上,蹲着黑压压一片小蟾,在透孔而入的光线下,跃跃欲试着要再次攻来。
遭了!他心里叫苦,想自己潇洒半生,而今死了却要成为马蜂窝球,连张好脸皮也莫的。待到下葬之日,又请得动哪个入殓师,肯来补画这张填不平的面皮呢?
他哀愁的忖着,几要滴下泪来,突的听到一声叫唤。
“喂,全吃光!”
那声音道:“别杵着碍事,快给我滚蛋!”
最后的“蛋”字,刚轻快弹过空气,权池光就感到屁股腚子,遭了一记猛踹。身体当即飞起,手里短叉也脱了掌,随着“亢啷当”一声,他在空中打了个转儿,睁开眼时,鼻尖整好碰上一只火光灯笼。
这个宫灯,画了水榭花池、斜阳绿柳,看着满目清雅。但权池光瞧之,脑中腾起的却是方才那熊熊烈火,和蟾精遭焚的惨叫。不禁心中一寒,忍不住大叫道:“不不不!我不要进去,我不要死啊!”
可事与愿违,他吐出的话被灯笼吞了个干净。只觉得眼前一白,待意识再回拢时,脚底已触着了地。他环顾一圈,发现四面景色全变,哪还有楼墙房壁、桌席碟碗,自己此时此刻所处的,竟是一座春色花园。
正愕然震愣,忽听得下方传来一句,“全吃光,你老实待着,等侯奶奶干完了活,再允你小孙儿下来。”
他忙奔到栏杆旁,扶着雕栏往下看。这下方本是一个池塘,但他看到的却不是清水波漾,而是梦蕉楼一层的大堂。那些杯盘狼藉、与残桌烂椅……都能瞧的清晰分明。
原来啊,他被关进在二楼的一盏灯中!
“喂,矦十一!”
他惊醒之后,爆吼而出:“你我都是受邀于人,自当公允较竞,怎可你一人独吞?速速放我出去!”
然则,下边的人无一个理会他的叫喊,都屏息凝神的注视着对方。
失去头颅的妖精,依旧站的笔直,忽的身躯一转,朝向了矦十一。满地小蟾,随他行动,蓦地群起激飞,疾砲样的往少女射去。
瞬息之间,那少女被无数线影穿遍了全身,纤瘦的躯体如雨中薄纸,变得稀淡脆弱,仿佛就要消融。但只是顷刻,这残影复又凝形,重塑灵秀身姿。只见她侧身一笑,扬臂一捞,就从空中抓下来一把幼蟾。
“嘿,你的徒子徒孙倒是挺多。”
矦十一道:“可惜啊,全不识好歹,可叫人头痛。”
她说着,重重一捏拳头,掌心小蟾的鲜血,立时从她指缝中流出,顺着白皙手腕淌到了肘尖。她道:“怎莫样,要我一只只教训个遍么?”
“咕呱呱……咕呱呱……”
妖精发出一串低鸣,地上蟾仔随声蜂潮退去,回跳上他的脖颈。一瞬,那非人非兽的脑袋又还了原状。不过,左边眉角处却缺了一块肉,露着一个血洞。
他阴阴发笑,体躯跟着笑音,猝然拔高膨大,只一下就健壮三倍。梦蕉楼筑构本就高敞宽阔,可他此下的个头,已即要触着一层楼顶。权池光恰好吊在他背上,俯视这忽而拉近的妖身,不禁打了个寒颤。
卒然间,他看到蟾怪疙瘩的表皮,渗出青绿黏液,先是涓涓细流,很快涌如瀑泉,在地上积成一块水洼。被这黏液浸着的桌足、凳脚,呲呲冒出气泡,仿似遭致了腐蚀。
矦十一见状,忙急着声提醒:“主顾大人,楼下的人,快往上边去!”
“好。”常春冬应着,第一个窜上楼梯。
其余仍在底层的人,这下也别无选择,争相往二楼登去。未有多时,梦楼的一层,只剩下矦十一和妖精面面相对。而就是这么会儿功夫,腐性的液体已漫到了少女身前。
然而,她却未显慌乱,只把嘴角一勾,提手抽开髻上发带,将之抛去上空。跟着,自己轻轻一跃,赶在黏液流至前,抓牢发带挂到了空中。
那纱质发带薄如蝉翼,宽也不过二指,但加了一人重量,却依然浮飘于空,见不出承受了丝毫重量。也不知,是它力量无边呢?还是那少女轻比鸿羽?
唯能知的,是她就着姿势轻盈一荡,便从带下翻至带上,稳稳坐在了上头。她晃着脚,笑的一派天真,说道:“老蛙子,你想用臭汗淹我,可是找错了法子呢!”
蟾精因此景一惊,但立又镇下神道:“鬼丫头,你确有几分本事,可惜爬的再高,也爬不出这座酒楼。”
他说话中,所有未闭的门户,嘭嘭嘭尽数关阖。同时间,他岔开腿朝下略略一蹲,地上薄浅的黏液,陡然涨升起来,少顷已漫过椅凳。
矦十一瞰了眼,漫不经心道:“啧,就这些而已?还不够洗脚的呢。”
蟾精冷笑,“急什么,过会儿自可供你沐浴。”
青绿水液在他的笑里,咕噜噜冒起水泡,荡出一波波浪纹。只听噗一响,一条水柱倏然间从底下喷出,向着少女直激而去。
矦十一未防此变,惊叫道:“哇呀呀呀,你这算是偷袭哇!”
她喊着,一记纵跃跳起,躲过了水柱。而那根发带也形影不离,跟随她飘移,准准的将人接住。
妖怪未得逞,气的呱呱鸣叫。他每叫一声,就喷出水柱一道,全向着对方飙去。而后者靠着发带,在空中忽一下荡来,又忽一下曳去,在此起彼伏的激水中,追逐时隐时现的空隙,竟是次次都有惊无险,全给化险为夷。
不一会儿,呱叫声愈来愈急,水柱已成冲天的浪头,拍打着墙壁、房梁。权池光发现,被液汁溅着的地方,皆现出腐化的样色,底下的桌椅许多已溃散开来。
“啊啊啊——!”
“呀呀呀——!”
“救——命——呀——!”
矦十一的鬼叫,陡然间逼近。他猛抬起头,看见红裙绕着红带,正往这边飞来。俄顷,那女孩儿放大的脸庞,已填满整个池塘。权池光大惊失色,以为她就要这么破水而入了。幸好,那人及时停下,片刻后又荡开了一些。
可是,她吊在那儿却不再躲闪,任水柱四射也无有反应,只认真望着下方。权池光感觉奇怪,也跟着垂目,瞧见下方正飘着一张圆桌。桌上成堆的鸡鸭,因着波荡滚落了几只。
矦十一素来含笑的面颊,因此一分一分寒下,稀罕的怒色,一点一点攀起。她纯美的面容,霎时换作了鬼相。权池光发现她的眼内,也在喷出怒的火花。
“该死的蛙子!”
她大吼一声,松开发带堕往地面,在空中一个腾跃,站上了蟾精的肩头。
“嗯?”
蟾怪侧首来看,对上两只冒火双眼,不禁楞了个神。回醒过来,刚想用手去抓,下巴就已被狠狠踢中。
哐当——!
轰隆隆——!
妖怪被踢到墙角,楼体发出剧烈摇晃。被撞坏的栏杆、房顶,咣啷啷坠砸而下。几个倒霉的人也跟着掉下楼来,落进黏液里顷刻没了命息。
而侯十一立在水面,竟是不沉不溺,似如在平地一样。她龇牙咧嘴,恶生生的斥喝着:“臭蛙子,你敢毁我宝贝,我要把你烤成灰烬!”
“咕额。”
蟾精闷哼一声,吐出一口血,高昂叫了几下。随后他的皮肤,开始飞快的回吸水液。跟着这动作,他的个头快速的变矮,但身量却越发的壮大。一会儿后,已从类人的模样,完全变成蟾蜍的形貌。咕咕叫着,蹦回了堂心。
权池光觉察,它的样子与别的蛤蟆不太相同,除了表皮更粗暗更狰狞外,它的后肢居然仅有一条。
这,竟是一只三足蟾!
权池光大愕。三足蟾,是传说中的妖物。据说这种妖怪,喜好金钱财富。自古以来,与珍宝有关的神话里,常有它们身影。想来,这一只之所以霸占梦蕉楼,怕也是为了赚金求银。真是料不到,他今日居然有幸,见着传言中的妖精。
正想着,那蟾妖抖了抖身子。一种“刷啦啦”的音声,即在四周响起。
侯十一一怔,从怒愤中还魂,环视周旁,察觉天上正有东西撒落。细细一观,这些东西圆圆扁扁,黄黄青青,居然是一枚枚的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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