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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20章


崔进起身,神色仿佛是要杀一儆百:“您先退后,容属下来教训教训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刁民。”

        原本叫嚣着要将他们制服交由官兵招打的山民,霎时鸦默雀静,无人敢再吭气。

        绿竹安下心,褚石亦松了口气。

        “现在你们大可以放下器具,”沈融冬道,“我方才所言,不过是实话,我并非你们口中三言两语便定性的波斯人帮凶,先前你们仗着人多势众一意孤行,可现下无论怎样看,好似都是我们更占上风。”

        “就是,”绿竹壮上了胆子,挺直身板道,“你们还敢横行霸道?也不看看我们小姐是谁,真是毛驴吃了枯炭又撞草垛,不止没长眼睛,还黑透了心肠!”

        山民们面如死灰,逐渐放下手中器具。

        “不过,我之前来同这些波斯人打交道时,他们当中还有个能说中原话的人,”绿竹困惑,“可为何现在,没一人会说了?”

        “是去城里打听情况了,”见局势板上钉钉,有人垂头丧气走出来,“说是朝会上太子殿下向陛下呈了折子,恳请汴京城的城门面向灾民开放,可这事是道听途说,波斯人们一心打听清楚,我们看着人走了,才将他们行李收拾出来,真的,只是盘算着为了他们好,这里荒山野岭穷乡僻壤,他们养尊处优惯了,怎么可能住得舒服?赶他们走,无非是想让他们去和同伴一块儿,别再呆在我们这里,活生生遭罪……”

        沈融冬充当译官,将这山民的话译给了波斯人听。

        有位波斯人年纪轻,站出来不服气回道:“他们收我们的过夜费用,比起汴京城里的上好驿馆还贵大半,如果不是商议好了,要收购他们的皮毛,再加上寺庙里,还有些木雕件之后要交易,我们就是睡在山林里喂狼,也不会选择住这里!”

        沈融冬听了,暗自好笑,这些波斯人其实也都是人精,绿竹同他们商议木雕件的收购价钱时,心里事先打定的主意是一两银子十五个,可她自山脚归来,苦着脸埋怨道:“波斯人他们说中原这边都兴好事成双,因此一两银子至少二十个木雕才不犯忌讳,可奴婢寻思,十四个木雕莫非不是成双,十二个木雕不也是成双吗?怎么到他们嘴里,还非得有二十个,奴婢说付上二两银子便能二十个,这样听起来好听也触不着霉头,可他们更不乐意,明明更吉利了呀。”

        “最后谈得如何?”沈融冬提了些心问。

        “倒也是谈拢了,”绿竹当时,阵阵哀叹,“我们双方的价钱折中,一两银子是十八个木雕,比起汴京城里市面上流通的价钱,还要更合算呢,他们波斯人若不是碰着我们,到哪儿去寻这么好的买卖?”

        再者眼下山民们手中,若真有上好的貂皮,波斯人到时将它们稍稍转手,至少能翻上一两番,多则三四番不奇怪。

        在寻常百姓眼里,二十两一件的貂皮略微贵了些,可汴京城里但凡接触过貂皮的商户们皆清楚,城中贵族身上,随意穿戴的一件次等貂皮,收购来时也不会低于五十两。

        可山民们用黄鼠狼的皮毛染色骗人,便是他们不够厚道,倘若最后无任何一人发现,貂皮运到关外,他们占足了便宜,吃过甜头后,不知日后还会不会依旧这般作风行事。

        山民们放下器具,有些有主意的汇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经过商讨,他们将一位年纪轻的山民推出来,成为众矢之的。

        “是他说这群波斯人看着精明,可其实呢,一个个都是活生生的蠢蛋,今年山里本来就没什么猎物好打,无论什么都吃紧,日子快过不下去,好不容易来了群胡人,他说要是不狠宰上他们一笔,就是跟自个儿过不去,他还说,我们这等做法,这些蠢蛋们就算是一人长了两双眼睛,也保准看不出,到时候一个个都能发家,都能过上好日子,起初拿给波斯人看的那些皮毛,也是他家里的,真要论起罪来,他是不是得占大头?真不关我们的事,我们都是被怂恿着才答应干的,姑娘您明鉴啊。”

        被推出来的山民悻悻,转身瞥了眼身后的同伙,嗤笑着道:“收银子的时候,见你们一个两个跑得倒是挺快,眼下事迹败露,就急着推我出来当替死鬼了,难怪一直以来都没受到过财神爷的照拂。”

        他又看向沈融冬,拱手道:“姑娘明鉴,若真要论罪的话,那么便只能怪黄河水患,怪那两岸的灾民,他们流落到寺庙里,能有口饭吃就已经是很不错了,竟然还想着靠做木雕件来营生,若不是有他们的木雕件,我们的皮毛价格又怎么会被这些胡人们一压再压?好了,这下谁都不用过日子了,大不了就是上山里挖树根,啃树皮,等着汴京城能进出了,全一齐去向朝廷讨饭得嘞。”

        褚石笑道:“你们用不着去讨饭,也用不着去挖树根,啃树皮,待到对簿公堂过后,还得被关押在大牢里呢,到时不用愁官家不给饭吃。”

        沈融冬示意褚石噤声,继而朝向山民们,沉吟着道:“无论你们是有好皮毛,亦或是没有,无论寺庙里的灾民们做不做工,还是想到了其他方法营生,实际都与你们并无干系。若想挣钱,除了砍柴打猎外还有诸多种类的营生,大可从自身身上想法子,而不是一昧去指责他人。”

        山民们被训诫得纷纷低头,沈融冬忽而察觉自身是建瓴高屋,抿了唇,没再继续言语。

        闹剧散去,波斯人中指派出了一人,去给寺庙里毫不知情的灾民们送信,以免他们到时来山脚联系不到人。

        灾民里会读书识字的没几个,负责传述给大家的人,思来想去只有那个人,沈融冬在马车里提笔写信,被称谓难住一时无法下笔,她到底该怎样称呼他?

        心思紊乱间,沈融冬没多想,提笔挥洒自如。

        而后落款,她写的是一位施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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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新上路,绿竹的担忧始终浮在脸上:“小姐,若是日后城门能随意进出,只怕我们做出的木雕件这些波斯人们不按照原来的价格收购了,那样该怎么办呢?”

        波斯人随同他们一道上路,打的主意是能进城门最好,若万一不能进,那就在城外随意找处地方扎营,等待打听消息的同伴与之会合。趁着此刻方便,沈融冬将绿竹的话转达给一众波斯人。

        他们当中为首的人听了,旋即给出了明确答复:“你们都是心肠好的人,既然在路上拔刀相助,那么我们就是朋友,中原人能为朋友两肋插刀,我们只是遵守跟朋友的约定,这有什么做不到?别说是这样的小事,就是你们想要木雕件涨价,相信其他人也不会有异议。”

        沈融冬感激不尽,接着揭开另一侧的车帘,目光追随向骑跨着骏马,慢腾腾同马车并行的崔进。

        想到他突兀来迎接她们时的蹊跷,她敛着声问:“崔侍卫,你们一路风尘仆仆赶过来,并非只是算准了我们下山脚,正要回东宫的时辰,单单来迎接罢?”

        崔进稍怔,而后迟疑道:“属下确有要事告知,不过还是等到了沈府,您自然便会知晓。”

        因着他的一句话,沈融冬一路心思未曾歇过,进城时还好没起别样风波,波斯人朝着他们千言万语道过谢,一部分前往驿馆,剩余一部分伙同褚石绿竹,以及几位代表性的山民,前往顺天府府衙对质。

        沈融冬乘着的马车在崔进骑跨的骏马引领下,沐着夜色向沈府而去。

        沈府同沈融冬送青荷来时看望过的最后一眼并无大不同,她下了马车走进府内,守在门口的管家迎过来,有心便同他问起一句道:“府里的人都还好吗?”

        管家面色犯难,絮絮叨叨同她说起府里的各种人事,可从沈将军说到看守马厩的马夫,府里的新人也在他嘴里绘声绘色有过鲜活模样,唯独没听见沈温与青荷两人。

        沈融冬的心上如同悬吊了块尖石,从见着崔进便生出了,现下愈发下沉,似是要沉坠往心尖,戳出个深窟窿眼来。

        “小姐,您有所不知,”管家犯着难,将事情摊开道,“这一回三公子回京城来,未曾落得个名正言顺,若是安分守己,不在外大张旗鼓便也罢了,纵使京城里有人看见,那念在我们沈府的面子,不也得睁只眼闭只眼过去?可他同兵部侍郎府中的两位公子起过争执,还是因的青荷,青荷被送回我们府上这安生了没一段日子,兵部侍郎府里的家奴们拿着婚书,找上门来,非说是我们沈府抢走了他们的人……”

        沈融冬心绪不宁,脚步陡然落了后。

        檐廊下,管家未曾发觉,还在径自往前行,絮絮叨叨说着:“三公子当然不能容忍他们就此放肆,到了殿下眼前让他管管自己的人,可太子殿下说了,他同那些人没什么交情,答应过帮您找回青荷,三公子之后若再与他们产生冲突,那便全然与他无关。三公子同他们一时僵持不下,只能任由着他们提议,约在东市上,斗几局蛐蛐,这谁的蛐蛐出彩,能压着对方猛打,那么谁不就赢了,青荷只能是属于赢一方的人。”

        “青荷不是货物,不能当作彩头,”沈融冬胸膛逐渐喘不上气,只能借由再次放缓脚步平息,“况且,若是论上斗蛐蛐,那么只有沈温赢。”

        沈温从小便爱逗弄蛐蛐,是汴京城中的一把好手,这城里无人不知,他们若是想要借此定夺,只有可能是在暗中设局。

        “是啊,”管家叹息,侧目望见小姐落下一大截,他又走回来道,“小姐您现在脸色不大好…”

        沈融冬抿唇:“继续说,不要停。”

        管家长长叹气:“三公子毫无意外,赢得轻松,那赵二公子拿着三公子送给他的斗娘子,可殊不知,三公子有更厉害的蛐蛐藏着呢。赢了后,正要将青荷领走,谁知道陛下微服,恰好在这时经过东市,被他们间的大阵仗给吸引过去,当下看见三公子,二话不说下旨,将他押送往了诏狱。夫人身子不好,听见这事,一时急火攻心吐血晕了过去……”

        管家神色黯然,沈融冬更彻底怔住,喃喃问:“阿娘,也出了事?”

        “荀太医来看过,说是只能静养,夫人现下卧于榻上,暂时无碍,”管家踌躇道,“只是三公子被陛下关押时,陛下见赵二公子拿着婚书,认定青荷就是他们府中的人,让我们沈府不得欺压他人,正巧当时太子殿下在旁说了句,他的确有意将青荷许配给赵府二公子,郎才女貌,天造地设,也是念着太子妃不必再替青荷的婚事操劳,陛下当时狠瞪了太子殿下一眼,未再说什么,让青荷跟着赵府的人走了。”

        沈融冬双脚霎时站立不稳,两眼犯晕,涌上来的气血似要将她袭倒。

        管家委婉,敛住声息:“小姐,先去看看夫人罢。”

        -

        沈融冬随同管家来到沈府的内院,方踏进门槛,鼻尖闻见了一股子浓重药材味。

        她缓步走进卧房,沈将军魁梧的身形坐于塌前,正在同床帐后纤瘦青筋暴出的手十指交握,他的脸上呈出少许不易察觉的柔情:“没事,你当我们沈府无人,连一个温儿都救不回来吗?”

        沈融冬走近他们,极力不让自身惊扰到他们,可沈将军素来听力过人,感知到她的脚步声,回首一望,如同未曾同塌上的人说过那番逞强的话,而是面带慈爱道:“冬儿,近些时日里,在崇恩寺静养得如何?”

        沈融冬望见他气色不佳,想必躺在病榻上的阿娘更要心力交瘁,她稳了稳心神,偏嗓子嘶哑得可怕:“阿爹,阿娘,都是冬儿不好,若是冬儿未曾离开,那么便能向殿下劝说上几句,他也不至于这般不顾忌,还有三哥,若是有我在旁看着,他决计不会那么冲动。”

        “行了,”沈将军爽朗笑道,“这京城里都快传遍了,你和太子之间不和睦,便是你在他面前哭诉上几句,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左右又不是太子牵扯出来的祸,要怪,只能怪沈温那小子自己,虽然说现在边疆没什么战事,只有些游牧民族屡屡来滋扰,可这也不代表他完全没错。”

        沈融冬低头,鼻尖泛酸道:“阿兄没错,不是他的错……”

        沈将军提提嘴角,朝着卧在病榻里的人吭声道:“你来劝劝你的闺女,怕是我的安慰她都听不进去了,这快要哭的模样,若是让人给看见,只怕以为是我们沈家的天要塌了呢。”

        沈融冬走到榻前,半跪着看向床帐后朦胧的那道身影,阿娘颤抖的手被她握在手里,她似乎能察觉到她在极力克制,万不能让她发觉异常。

        “冬儿,没事,左右陛下不过只是一时之气,闹市里有那么多百姓在看着,也不好给你阿兄找借口脱罪,只有将他先关押进诏狱里,给个小小教训,让他牢记着日后不能在外随意出风头,陛下是藏着,藏着这样的良苦用心呐…”

        话未说几句,帐内的人又猛地咳嗽起来,没个停。

        沈将军有立马要赶她出去的意图。

        沈融冬不等他动手,先行起身,覆下眼睫遮住眸中情绪,须臾,她动了动唇,勉强挤出一笑道:“好,冬儿相信阿兄会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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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出了沈府过后,沈融冬的情绪方才逐渐平息下来,她坐在马车里,身子倚靠着马车壁,任凭车厢晃荡,木然着脸许久都未曾动过。

        崔进仍然骑跨着骏马,陪同太子妃在马车一旁并行,他看似思虑良久,在最后开口时却透着几分犹豫:“太子妃,殿下让属下前来接应您,也是看见沈夫人病了,才让您先回沈府里探望她,好教您安心下来,殿下这些日子里一直在思念您,没了您,他连一宿都未曾睡好过。”

        沈融冬的唇齿始终未动,过了须臾,覆着眼睫问道:“崔进,沈小将军的入狱,是否是太子殿下一早便策划好的?”

        崔进一时被问住,霎时闭上了嘴巴。

        沈融冬的声色苍凉,扬着唇的动作都勉强:“若是那日我与你从景行阁窗柩前经过,见到太子殿下和孟侧妃的那一幕,是他早就算计好的,这般用心良苦,逼着我前往崇恩寺,无非就是待到沈小将军一出事,他不用面对我的苦苦哀求,能够继续在一旁,当他的冷眼君子。便是再稍微念着点他的好,殿下至多,也是不让我在第一时间里,亲眼看着我阿兄入狱罢了。”

        崔进无言,安慰的词堵在了喉咙间,根本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

        沈融冬勾了勾唇,再苍凉笑着道:“你看来当时并不知情,我不会对你有任何怨言,可是追根究底,到底还是怪在我自己身上,为何当时不再去深入揣测,孟侧妃明明早已被殿下下令关了禁闭,又怎么突然会出现在他的书房,与他一道寻欢作乐呢?左右,原来不过是殿下为了气走我,他有时虽然让我失望,可说到底也是一言九鼎,会为了家国着想的君子。”

        “你说太子殿下,”她说着说着,似是疲乏到了极点,闭上眼,缓慢叹息道,“是宁愿让我用一个妻子的方式去恨他,对吗?”

        崔进沉思过一番,话吞吐得无比艰难:“殿下但凡是有万全之策,也不会这般做,太子妃,兵部尚书过段时日便要告老还乡了,您一向知道殿下在朝廷中的局势不稳,他并非是单单为了拉拢兵部的人,而是想要教所有的朝臣百官都知道,他没有依靠沈府,他同沈府之间也有间隙存在,这样一来,许多人才会试探着站往他身后,太子妃您博闻多识,可是有一宗您决计知道不了,这天底下若论有什么人最不好当,那不是陛下,只能是太子。”

        “就连属下去亲自迎接太子妃您回来,将您送进沈府,告知您真相,”崔进停顿了一拍,接着才继续道,“太子殿下也早就想好了会遭受到您的唾骂,但是他未曾想要逃避过,太子妃您难道还不能从这一点上,看出殿下对待您的是何等心意吗?”

        马车不知道在道路上行进了多久,离东宫究竟还有多远,车轮声滚动在耳畔,沈融冬于昏暗的光线里掀开眼帘,动唇时,声音透着数不尽的颤抖:“可是比起晏君怀愿意让我看见的,我更加难以接受的,是我阿兄锒铛入狱,我阿娘卧病在床,而我从小到大将我阿爹看在眼里,他向来都是一个再经受风吹雨打,也绝不会多喘上半口气的人,方才看见他两鬓斑白,面对着我,都快要藏不住眼睛里的担忧,还有青荷她,她自幼便跟随在我的身旁,现在又回到了那吃人的赵府里,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没有办法去想……”

        她的嗓音断断续续,崔进听着悲凉,这根本不像是一位二九年华的少女口中能吐露出来的话。

        沈融冬伴着马车晃荡,起初死死咬着唇,抑制住喉咙里愈发浓烈的哽意,可最终,也只能无力那般松开:“我宁愿他,不是逢场作戏,也不要他对付沈家。”

        崔进行进在月色里,扬起手里的马鞭,朝着马身轻微挥上一鞭子,旋即长长叹息了一声:“太子妃,您知道吗?人这一生中,面临着许多条数不尽的岔路要走,但凡踏错一步,那就再也难以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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