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

如履薄冰地过了一夜，在我的望眼欲穿中，天终于亮了。

        当第一缕阳光投进屋子的时候，我像躲瘟神一样，打开门就冲进了厨房。冲进厨房的那一刻，我蓦然想起曹赢心，昨夜她躲我时，冲进的也是这里。

        看来女人和女人，还是有些相似之处的，虽然我一直觉得做了这么多年男人，自己早已没有了女子的样子。

        衣服自是不用再穿的，昨夜受了惊吓之后，我便将外衣穿上了，此外还加了一件袍子一件夹袄一件披风。

        当我穿着这异常厚重的一身出现在厨房的时候，正在做饭的钱伯伯还以为我感染了风寒。

        正给钱伯伯打下手，曹赢心进来了，见我也在，她脸色异样地看了我一眼，转身退了出去。

        今天她穿的不是孝服，而是一件上粉下绿的裹胸襦裙，襦裙上绣着精致好看的纹路，衬得她身量苗条，袅娜动人。

        曹航之头七刚过，她便脱下了孝服，我隐约觉察到一丝怪异，却并没有说什么。

        曹赢心就是我心里打不开的结，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一触及到她，思绪就像混乱的麻绳，无处可捻。

        上齐了饭菜，凌风、曹赢心、钱伯伯和我，依次围着饭桌坐了，见人全了，我拿起筷子:“大家吃饭吧。”

        四个人。

        这是皇上赐予我这间府邸以来，在这里吃饭的，人数最多的一次。之前办公，我都是在案发地附近吃饭，人数最多的时候，也不过是和钱伯伯两个人。

        吃到一半，曹赢心倒了一杯酒，走到我跟前:

        “马大人，往事已矣，一笑泯恩仇，这一杯酒，我敬你。”

        “嗯。”我道，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

        “大人，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喝我手上这杯。”她道，从脸上扯出一丝有些牵强的笑容，把酒杯递到我手中。

        受伤害的是她，能握手言和我已受宠若惊了，岂能计较她这笑容中的牵强。我知道，面对着杀父仇人，她能扯出一丝笑容，已经尽了全力。

        “好。”举起酒杯，我刚欲喝下，身旁的凌风陡然起身，按住了我执杯的手腕。

        他直视着曹赢心，一声不吭，只是按着我的手腕，既不夺杯，也不松手。

        杀手的感觉远敏锐于常人，他不用说话，我已知晓了这其中的玄机。

        “放手。”深吸一口气，我道。

        凌风不动。

        “我让你放手。”我一字一句道，抬起另一只手，去掰凌风扼住我手腕的手。

        他不为所动，手叩得像钳子一样紧，我努力了几次，直到身子都扭曲了，也没有将他的手从自己的手腕上掰下来。

        对面，曹赢心从容地站在原地，和凌风一样，既不言语，也不动，只是意味不明地将我望着。

        “凌风，你是很厉害，但有些事，你阻挡不了我。”说话间，我快若闪电地右手递左手，将交换到左手的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论武功，我的确不是他的对手，但论机智，他却不如我。

        因为我的本职，就是与别人斗智。

        “马绝尘！”见我喝了酒，凌风喝道，伸手捏住我的嘴，想让我把酒吐出来，却发现我早已将酒咽下了肚，气急败坏之下，他揪住我的衣领，怒骂，“马绝尘，老子是为了你留下来的！你要死不要死在老子面前！”

        我苦笑了一下，恍若未闻地望向对面的曹赢心。

        无论她有什么问题，我都愿意用包括自己生命在内的一切，去成全。因为，这是我欠她的。

        见状，曹赢心扬起嘴角，却红了眼眶，不知是喜是悲。她颤抖着伸手去拿之前和这杯酒一起倒好的，另一杯酒，闭上双眼，将酒杯举至唇边。

        “咕咚。”不待她张嘴，我已一个扬手，抢过她手中的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她大惊，难以置信地将我望着，泪水不受控制地从脸上淌了下来，而一旁的凌风看见这始料未及的一幕，已经彻底傻在了当地。

        “曹姑娘，是我害死了你的父亲，一命还一命，这是我应得的。但你是无辜的。你还年轻，不要因为一时的痛苦，断送了自己的一生。你还有，前程锦绣的未来，你身边，还有同样受了伤害，需要你照顾的母亲。不要让你父亲的在天之灵，为你们母女二人担心，你们一定要，勇敢、幸福地活下去……”我道，字字肺腑，却又字字如刀，凌迟着心底的不甘。

        我本想，给曹航之正名的，只要再等两天，再等两天，就可以了，可是，却再也没机会了——我真傻，为什么这么快就喝了这带毒的酒，而不等后天过后，再喝……

        冰冷的酒杯滑落在地，“咔嚓”一声摔成数瓣，这支离破碎的声音异常响亮，仿佛我惊险又荒唐的一生。

        瘫坐在椅子上，我目光呆滞地望着门外，前尘过往走马观灯一样，陆续浮现在脑海。

        两行清泪从眼角流下，我喃喃自语:“父亲，母亲，姐姐，弟弟，妹妹，我，对不起你们……”

        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模糊，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我忙拽住凌风的手，郑重其事地立下遗嘱:

        “我死后，不要让任何人近我的身子，直接将我原样安葬——把我埋在十年前因贪污案被灭族的周御史的墓园中，墓碑上的名字写……写周家不孝子。”

        说罢，我再也支撑不住，趴倒在桌子上，说出最后的愿望:

        “如果有下一世，我要真真正正地做一回……”

        话未尽，我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我以为我死了，但是没有，当我再次看见熟悉的阳光，只觉恍若隔世，我起身下床，向卧房外走去。

        走到门口，我看见了倚在门上的凌风。

        “你醒了？”他道，并没有回头，想必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

        “嗯。曹赢心呢？”

        “她走了。”

        “去哪儿了？？”狐疑地看了凌风一眼，我提高声音道，以为他会因一时冲动背着我把曹赢心怎么样。

        “去买菜了。”

        “哦……”我暗松了一口气，不想他竟觉察到了什么，冷哼一声，不无鄙夷地开口:“你都能为了她慷慨赴死，爷能把她怎么样？爷有那么不近人情？”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身为男子，而且身为四肢发达的纯爷们，心思竟会如此细腻，能根据我的口气知道我心中所想，不禁道:“你怎么猜到我心里想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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