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逃进草原里
后来,豹子才知道,朱大掌柜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一场意外。
就在两个月前,富甲一方的朱大掌柜得了一场猛病,卧床不起,远近的名医走马灯般地来到朱大掌柜家,摸着他愈来愈微弱的脉搏,摇头叹息说,让准备后事。朱家人看到无力回天,就找到山上的一名老和尚做法事,超度朱大掌柜的灵魂。
老和尚来到朱家宅院,朱大掌柜声情并茂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他怀着万分悲痛的忏悔的心情,祈求自己来世不要变成猪马牛羊。老和尚很长时间都在静静地听着,末了才慢悠悠地说:“世间荣华富贵,皆为过眼烟云,唯有内心安宁,才能通向来世。”
躺在病榻上的朱大掌柜内心忽而安宁静谧,忽而汹涌澎湃,他回顾自己繁忙的一生,感觉到到头来一切都是空,十年追逐功名,十年行走江湖,十年经纶世务,十年经商敛财,而现在躺在床上,即将撒手人寰,却什么也带不走了。纵有万贯家产,也难挽回性命,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不是富可敌国,不是妻妾成群,不是功名利禄,而是自己的性命。如果能够让生命得以延续,他愿舍弃现在的一切。如果舍弃现在的一切能够唤回自己的生命,他无怨无悔。
那些天里,朱大掌柜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他清醒的时候,就和老和尚交谈,老和尚的话如同春风化雨,让他苦闷而烦躁的心情渐渐趋于宁静。两个月过后,奇迹出现了,朱大掌柜起死回生了。
起死回生后的朱大掌柜做出了一个常人无法理解的决定,他要散尽家财,孤身一人到深山老林中做和尚。在离开德州前,他要清理债务。他欠别人的债务,加倍偿还;别人欠他的债务,一笔勾销。
豹子在和朱大掌柜交谈后得知,他以前是泰山帮的三当家。泰山帮在被官府追捕时,朱大掌柜幸运逃脱,孤身一人从泰山来到德州,从德州的大户人家窃取财物,有了本钱,便变换姓名,做起了正经的皮货生意。由于他资金雄厚,为人豪爽,好结交朋友,所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十年间就积累了万贯家产。
朱大掌柜没有想到,就在他息影俗世,退隐山林的时候,豹子来了;豹子也没有想到,他刚刚踏入山东境内,就遇到了朱大掌柜这样的江湖奇人。
他们两人一见如故,促膝而谈,越谈越投机,当天晚上,两人就睡在一间房屋里。
朱大掌柜问豹子:“兄弟你千里迢迢来鲁地,肯定是有什么要紧事情。”
豹子说起了晋北帮的覆灭,和他在衙门横梁上偷听到的谈话,从账本上翻找到的冰溜子的名字。
豹子一说到冰溜子的名字,朱大掌柜就悚然而惊,他说:“当年泰山帮和崂山帮的覆灭,都与此人有关。只是,天下同名同姓者多了,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豹子拿出了冰溜子的画像。
朱大掌柜震惊地站起来,他说:“是了,是了,就是这个人。”他指着画像的手指在剧烈哆嗦着。
豹子一切都明白了,他知道在山东境内,不需要自己动手,朱大掌柜会登高一呼,一呼百应,冰溜子纵然钻进老鼠洞里,也会被猫爪子逃出来。泰山帮的三当家朱大掌柜尽管离开江湖三年,但是只要他出面,山东江湖都会买他的面子。
朱大掌柜说起了当年泰山帮和崂山帮的恩恩怨怨,说起了冰溜子告密,让两大帮派覆灭。朱大掌柜说到动情处,眼冒火光,牙齿咯咯作响。
豹子只问了一句话:“江湖上对告密者怎么处罚?”
朱大掌柜说:“活剐。”
朱大掌柜又开始重操旧业,他秘密招来过去在泰山帮的旧相识,拿出冰溜子的画像,让他们辨认。这些人看过画像后就出去了,豹子心想冰溜子的消息很快就会传来,可是等到很晚的时候,四处打探消息的人都陆续回来,却没有一个人说见到过冰溜子。
朱大掌柜疑惑地说道:“会不会冰溜子没有来德州?”
豹子说:“我一路追踪而来,说明冰溜子来到了德州,他肯定就在德州。”
朱大掌柜拍着脑袋说:“我想明白了,冰溜子来到德州后,肯定躲了起来,他是想查看后面是否有人跟踪。他担心留下蛛丝马迹,就没有在客栈住宿,也没有在饭店吃饭。他躲藏在德州某一个没有人知道的角落里,观察风向动静。”
豹子说:“他不动,我们也不动,谁先动,谁就暴露了方位。我们安排人守株待兔,我就不相信他会不出来,冰溜子是一个贪财的人,他那么多钱总是要花出去,他一花钱,就露出了马脚。”
朱大掌柜说:“我派人在德州裁缝店、澡堂子等候他,天气这么热,他跑了一身臭汗,总要洗澡;他有了钱,总要缝新衣服。只要他一露头,我们刚好就能抓住他。”
城东新开了一间裁缝铺,裁缝铺就开在估衣铺的对面,裁缝铺裁剪的是新衣服,估衣铺出售的是旧衣服。有钱人进裁缝铺,没钱人进估衣铺。估衣铺里的衣服各式各样,绝大部分都是小偷偷来的。这类专偷人家晾晒在屋外衣服的小偷,属于小偷行业里地位最低等的杂贼。我在上面写到过这类贼。
冰溜子如果在德州,他身揣巨款,要买衣服,肯定不会去估衣铺,而是去裁缝铺。朱大掌柜派人监视裁缝铺。监视的人在估衣铺门前摆了一个香烟摊子,出售老刀、哈德门、红双喜、影星等少数几种香烟。
过去人做生意很有讲究,如果新开的店铺中,第一个走进来的是上京赶考的士子,预示着这家店铺生意异常兴隆,店主人免费提供给这位士人所有东西;如果第一个走进来的是女人,则就表示不吉利,但店主人不能将她推出去,如果推出去,就等于把钱财推出去。这个女人买了东西离开后,店主人要端一盆水泼在门外,进行化解。
这天早晨,裁缝铺刚刚开门,门外就走进了一个包着头巾的女人,头巾外只露出一双眼睛。她从货架上挑选了一件男人的长袍后,交过钱,一言不发就离开了。
裁缝铺老板觉得很奇怪,他端起一盆水泼在外面。街道对面估衣铺门前的香烟摊子也觉得很奇怪,因为至始至终没有听到这个女人说一句话,那时候的女人很少抛头露面跑出来,更不会跑出来给男人买衣服。买男人衣服的有两种人,一种是男人,一种是男人差使的仆人。
香烟摊子觉得很奇怪,想弄清楚不说话的女人是怎么回事,就把香烟摊子挂在肩膀上,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个女人。他跟了几十米后,就看出了端倪,前面这个女人是假装的,他步态不像女人,甩手不像女人,而且肩膀臀部都不像女人,香烟摊子就紧走几步赶上去,故意问前面这个人要不要香烟。那个人不愿搭理他,他就故意纠缠,双方推来搡去,那个人脸上的头巾掉了。香烟摊子一看,大吃一惊,这个人居然是男扮女装的冰溜子。
香烟摊子看到了冰溜子,就上前扭住了他,大喊大叫着这个人拿了香烟不给钱。周围的眼线看到目标出现了,纷纷围聚过来,冰溜子就这样落网了。
泰山帮的旧属对冰溜子恨之入骨,他们把冰溜子带到了深山老林里,一人拿一把刀子,在冰溜子身上割肉。冰溜子被活剐而死。
冰溜子带着那么多的黄金白银,为什么要逃往山东?世界这么大,他随便窝在一个地方,就够豹子找半天。可能冰溜子印证了西楚霸王那句话,富贵而不荣归故里,如同锦衣夜行。
冰溜子用血的教训告诉人们: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
冰溜子的事情处理结束了,豹子接着要处理赶蛋的小七子。
听到冰溜子这样的结局,我心中一阵恻然,我仿佛看到冰溜子被绑在树上,泰山帮一人拿着一把刀子,从他的身上血淋淋地剜下一块肉,冰溜子全身披血,惨烈地叫着。头顶的树枝上,是一群群等到人群离开后,准备啄食的老鹰。
我想起了和他在河南做旧行的情景,想起了我们一起偷盗金印的情景,想起了我们在军阀的部队里逃脱,想起了我们在山西大同晋北帮的情景……那样一个和我曾经相依为命的人,曾经一起共度患难的人,现在被却割成了一块块,葬身在老鹰的肚子里,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下来。
豹子拍着我的肩膀,他说:“冰溜子完全是咎由自取,如果没有他,泰山帮和崂山帮也不会覆灭,晋北帮也不会四处流浪,虎爪也不会被押往京城乱枪打死。冰溜子最大的毛病是,人在江湖,却不遵守江湖规矩。江湖中最恨的就是反水的投靠官府的叛徒,见了这种不顾江湖情义的叛徒,人人得而诛之。”
我说:“我知道,但就是心里难受。”
豹子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过上刀口讨生活的日子,心肠就必须硬起来。江湖中人只有两种选择,杀人,或者被人杀。你不杀人,人家就会杀你。”
风从灌木丛中吹过来,树叶飒飒作响,月亮落下去了,沙地里传来一阵阵阴冷。一只不知名的动物从眼前跑过去,跑出了一道飘忽的黑烟,很快融化进浓浓的黑暗中。
我问:“你找到赶蛋的小七子了吗?”
豹子说:“寻找小七子要比寻找冰溜子难找得多。冰溜子有小聪明,但没有大智慧,发了横财,只知道回到老家去炫耀,却不知道泰山帮斩而未绝,也不知道晋北帮有人会循迹追踪。而小七子就比冰溜子要聪明得多,他告诉我逃走的方位,让我去追赶,然而这一路上却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我说:“茫茫草原,一眼望不到边,道路四通八达,你该怎么追赶?”
豹子说:“塞外草原,语言不通,小七子要去塞外,只会去一个地方,你想想会是哪里?”
我努力想了想,真想不出来小七子会去塞外哪里藏身,再说,塞外广漠无边,草原、沙地、丛林、河流星罗棋布,小七子随便找个藏身之地,都够豹子找几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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