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执棋之手
暮色尚未褪尽,公子燮的府院中人仰马翻,不甚喧嚣。数不尽的鼎簋爵觞需要装箱,颜色鲜亮的彩缯丝帛堆积如山,等待着主人的收纳。可若论谁是府中最忙碌的人,那无疑是家臣獳羊肩夫妇,这一整天的,夫妇俩忙的脚不沾地,头晕脑胀,才堪堪将无数的家伙物什理了个大概。
只消过了今晚,这些东西将随女主人一起进入西周王宫。六年了,府中上下每一人都悄悄期盼着这个日子,但当它真的来临时,每个人又觉得是那么的不真实。如梦一般!唉!人啊,就是这么矛盾.
一府之中,只有番己最为悠闲。她远远眺望着北面那座巍峨雄壮的宫殿,在那里,她的丈夫正志得意满地主持着周孝王的丧礼,一步步走向权力的巅峰。而他脚下这条通往王座的康庄大道,是她番己竭尽全力为他铺就的。可是,自己做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阿母!”儿子的一双小手拉着她的衣袖,瞪着溜圆黑亮的大眼睛问道:“我们明天真的要搬进王宫吗?那里是不是很大,比这里大很多很多?”
孩子的这一问,给了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若是为了姬燮,或许不值得,但若是为了儿子,便是让她舍出这条性命也是值得的。
“是啊!王宫是这大周天下最大最漂亮的房子,也是你阿父从小长大的地方。你在那里可以习文练武,将来好成为像先武王那样伟大的君主。”
姬胡的眼睛兴奋地扑闪着,似乎肚子里还有一连串的问题要问母亲,可惜被悄然进来的家臣獳羊肩打断了:“夫人,召公子求见。”
番己纤长的手指在空中停滞了一两秒,迷雾重重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早在设局之初,她便预想到,镐京城中至少会有一个人能明察秋毫地看穿这一切。现在这个人来了,既是意料之中的事,又慌的什么劲呢?
她挥手将儿子交由乳母带回,整整衣衫吩咐道:“请召公子前堂稍待。”
当番己款款步入大堂时,召伯虎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这位镐京城里最聪慧耀眼的公子正值弱冠之年,他身着一身翠绿的锦袍,宛如一株摇曳在深秋凉风中的孤竹。
见到番己,召伯虎心中也是暗自吃惊。眼前的女子气质高华,风姿婉约,完全找不到当年那个蓬头垢面的产妇影子。他忽然有些迟疑,该怎么称呼这位即将母仪天下的女人呢?可他只迟疑了一瞬,便躬身行礼道:“夫人见谅,虎叨扰了。”
番己笑盈盈的说:“公子于我母子有救命深恩,但有所求,妾无不从命。何谈叨扰?”
二人一番揖让见礼后,召伯虎在席上坐下,再次垂拱衣袖致歉道:“本不该于此时上门相烦,时是因为前日所办王子皙刺杀公子一案,尚有疑窦于胸。还望夫人能为虎解惑。”
“吾一深院妇人,能知晓什么?虽然,亦愿为公子勉力为之,公子但讲无妨。”
“夫人出生江淮,可曾听闻过‘夷社’之名?”召伯虎一面问,一面抬眼观察番己的反应。
“听说过,”番己莞尔一笑:“二十多年前,淮夷进犯成周,兵锋直指洛邑。成周八师奋起御敌,江汉诸国配合王师断了淮夷后路。一番拼死苦战后,终于击退夷族,我大周社稷转危为安。”
召伯虎接着她的话往下说:“此战过后,先共王为表彰江汉诸国护御之功,将俘获的淮夷俘虏尽数分赐给他们。诸侯们从中挑选武艺高强或有一技之长之人,组成夷社,专行刺杀政敌,打探军情等隐秘之事。夫人的娘家番国应该也有这个组织吧?”
“不但有,且妾出嫁之时,兄伯将它作为陪嫁给妾带了过来。”
召伯虎没想到番己竟会如此坦诚,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帛书:“这是从太藏令处找到的夫人当年的陪嫁清单。据文书记载,曾有三名媵仆在途中逃亡,可有此事?”
“媵仆逃亡是常有的事,何劳公子挂怀?”番己的话语中听不出一丝慌乱.
“正如夫人所言,媵仆逃亡的确是常有的事,可若这三人都是夷社中人,此事便不寻常了。”召伯虎针锋相对。
番己不慌不忙,气定神闲地轻舒广袖:“公子又怎知这三人都是夷社中人?”
“为首的那个叫莫夷的男子,正是此番实行刺杀计划的王子皙的门客蒍伋。臣细察过此人的底细,发现他是三年前才投到王子皙门下,之前一直在洛邑地方以开客栈为生。不知何故竟突然抛家舍业来到镐京,将妻小弃于洛邑。数日前,府上有人出函谷关,特意前往洛邑给莫夷的家小送去了一些家用之资,因此臣顺着此条线索调查出此人曾在番国生活过多年,正乃夷社中人。”
召伯虎仿佛说出了多日以来萦绕在心头的疑团,终于松了一口气,剩下的事交由对方做决断了。
番己却是出乎意料地平静,她微笑着说:“既然公子已知其中关节,妾便也不再隐瞒了。不错,莫夷的确是夷社中人,本就在媵仆名单之上。之所以逃亡,并非他有意如此,乃是奉命为之。”
这回轮到召伯虎吃惊了:“奉命?奉谁之命?当时夫人送嫁途中,便已布下此局了?”若真如此,可真是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兄伯既然将他们陪嫁于我,自然是奉我之命了。当时,公子本已定下迎娶申侯之妹,岂料先王猝然离世,公子骤然失去继承王位之权,申国立刻顺势悔婚。申乃江汉大国,非我娘家番国小邦可比,按媵婚习俗,妾本该为那申姜陪嫁之媵妾,不承想竟突然被先孝王指为正夫人。兄长深谋远虑,自知我此行必会遭逢夺位之困厄,为番国着想,亦为妾思量,特意将夷社赠予我为陪嫁。之所以让莫夷他们先行离开,也是为了入镐京之后行事方便。”
“莫非夫人在当时便预料到了今日之事?”召伯虎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番己“扑哧”笑了:“我又不是神仙,哪能料得那么远和准?不过是未雨绸缪,先安插几枚棋子在外头,但有事情发生,也不至于临时手忙脚乱找不到人手。说来说去 ,亦是闲棋冷子以备不时不需而已。”
“夫人------”召伯虎话语中难掩责问之意:“先孝王即位时已许诺将来会将王位归还,夫人又何必多此一举,行此阴鄙之事?”
“阴鄙?”番己冷笑一声:“我大周从来依《周礼》治国,嫡长子继承制本是颠扑不破的法则,奈何一夕废之?若我与公子什么都不做,只是坐以待毙,焉知今日不为刀下之鬼?公子身为召公宗子,难道不知晓此中厉害么?”
召伯虎无奈地站起身,长揖道:“夫人行事自有道理,虎在这里只想提醒夫人一句,夷社行事过于阴鄙,夫人不可过于倚重他们!虎言尽于此,还望夫人三思!”
“召公子乃正人君子,自看不起这些宵小伎俩。”番己嘴角现出一缕辄揄的讥笑:“可若那王子皙襟怀磊落,心中无半点不轨之念,莫夷便是再怎么舌灿莲花,亦是无用的。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公子又何必如此追问?”
召伯虎一时辞穷,决定换一个角度来说服对方:“可是燮从兄身份如此贵重,安能以身躯犯险?”
“当时他已在内穿了软甲,何况以莫夷的能力,本可以全身而退。奈何虢公不知就里,这也是算计不到的事。公子,我夫妇兵行险招,亦是无奈之举,说起来------”番己意味深长地看了召伯虎一眼:“这论起来,也是公子您陷我儿于险境,妾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此话怎讲?”召伯虎一脸惊愕。
“五年前,公子施巧计于沣水上以‘鱼浮之蒲‘救下吾儿,妾不胜感激之至。可是公子是否料想过,此举也给吾儿坐实了‘天命之子’的名头。除非生父即王位,换了王子晳,或别的任何人,岂能容他活在世上?”
召伯虎恍悟,他无奈地长舒一口气,跪起长谢道:“夫人,虎当时思虑欠佳,实是失策。往事种种,已不可追回。但燮从兄不日将即王位,而夫人您定会正位中宫,小公子必会入主东宫为太子。臣还是觉得,夫人身份贵重,为我周王室声誉计,切不可与夷社这样的组织再有瓜葛。”
沉默,一阵难捱的沉默。召伯虎忽听上座一声长长叹息,接着是番己略有些凝滞的声音:“我明白公子乃是好意,不愧为大司理。待先王丧礼一毕,我自会马上遣散夷社,如公子所愿。”
召伯虎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痛快,实是吃了一惊,抬头愕然地望着眼前这位即将成为大周王后的女人。番己的表情却很是轻松:“我答应了公子,是否公子也能应许我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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